梅瑜
第 一 封信
你好!小島。我想給你寫信。
現在的教室里空蕩蕩的,上一節(jié)課老師留下的板書已經擦去,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粉筆味。
不知是誰在“離期末考試還有25天”的公告欄旁,用白粉筆畫了一只小小的海鷗。它伸展著翅膀,仿佛馬上就要起飛。
窗外,五月末的陽光灑在高高的樟樹葉間,光線像鳥兒一般雀躍。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坐在花壇邊閑談,嘰嘰喳喳的聲音不時地傳進來。
熱熱鬧鬧的夏天又來臨了。我想到了去年夏天,去爺爺家過暑假的情景。
爺爺的家在一座小島上。
小島離陸地不遠,從渡口的這一頭便可望見。它們之間沒有橋,渡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我站在船頭,朝著渡船前進的方向,讓海風吹動我的藍衣白裙。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海鷗。
到了爺爺家,我放下背包就跑去找阿姆,讓她帶我去抓螃蟹。走出大門,繞過河埠頭就到了海塘,阿姆拉著我爬上海堤,順著坡走下去就到了灘涂上。灘涂上多是紅鉗蟹。那種蟹小小的,橫走的時候揮舞著大鉗子,耀武揚威的樣子似乎很兇悍,可只要有人走近,它便“刺溜”一下鉆進小洞穴里了。
阿姆告訴我,紅鉗蟹如果鉆進洞里去了,就要用一只手從這邊的洞口伸進去,另一只手在“通道”的出口處候著。螃蟹只是走了一個“地下通道”,一會兒準得鉆出來。
在一塊大礁石的后面,我發(fā)現了“獵物”。那狡猾的“橫行者”一見有“敵情”就鉆進了地道。
我顧不得泥濘,單膝跪在灘涂上,一只手伸進小洞,一只手堵在另一個洞口。我的手觸碰到了蟹身,在它爬出地道之前,就把它揪了出來。
沒想到……“唉呀!唉呀!”我大叫起來!我的小手指頭被蟹鉗夾住了!
阿姆急急地跑過來,抓起我的手一甩,“啪嗒”一聲,小螃蟹掙脫下來,瞬間溜走了,那只大鉗子卻牢牢地夾住了我的手指頭。阿姆用牙齒去咬那只大鉗子,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用了力,大鉗子終于掉下來了,我的手指上留下了隱隱的紅印。
“哇!”我一下子沒忍住,哭出了聲。
“哈哈哈哈!”周圍一陣大笑。我氣急敗壞地回頭,原來是剛才在遠處玩耍的一群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圍攏過來。帶頭的那個黑乎乎的家伙笑得最兇,他理著平頭,穿著背心,褲腳卷得高高的,拎著一個洋鐵桶,顯然是那群孩子的頭兒。在他的帶領下,那些孩子肆無忌憚地笑著,仿佛在笑我的少見多怪,笑我的不堪一擊!
我憤怒地大叫起來:“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他們一哄而散,領頭的那個男孩在喊:“一只螃蟹腳,嚇得哇哇叫!哈哈哈哈!”
我氣得直跺腳。
第 二 封信
你好!小島。
看完我的上一封信,你一定會覺得好笑吧?你一定會說:真丟臉?。?/p>
好吧!我還是繼續(xù)說后來的事吧!
從灘涂上回來后,我沒吃中飯就在房間里睡午覺了。
我是聞著一陣花香醒來的。那股甜絲絲的味道直接鉆進了我的鼻孔里,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循著香氣到了窗邊。啊,窗外的小院子里,竟然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有月季、蘭花、鳳仙,還有一棵金燦燦的向日葵。
這樣的花團錦簇,我上午怎么沒看到呢?肯定是我著急出去玩,忽略了吧?
忽然,我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腦袋在矮圍墻外一拱一拱的。那圓乎乎的頭頂,一會兒低下,一會兒又抬起來,朝著小院子里花兒的方向盯著看許久,忽而又低下去。
我的好奇心立刻發(fā)酵。我悄悄地從后門繞過去,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那個人正專心致志地低著頭,手里拿了一塊畫板。我探頭看去,發(fā)現畫板的稿紙上落滿了粗粗細細的線條。這不就是我們家的小花園嗎?嘿,畫得還不賴呢!
我準備再細細觀看一番,那人卻轉過頭來,滿臉不耐煩地問:“你是誰?要干什么?”
這不就是上午嘲笑我的那小子嘛!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大叫起來:“說得好,我倒要問問你,你為什么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家墻外,偷看我家的花兒啊?”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才不管。這么好的機會,怎么可以放過?我張開雙臂,像趕鴨子一樣,嘴里喊著:“走走走!一個男孩子喜歡花,羞不羞?”
他什么也不說,轉身就走了,反而搞得我很無趣,就像拳王想找個對手較量較量,結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么無聊……
除了碰到一個讓我很沒面子的男孩外,我在小島上度過了愉快的一周。當我回到家中,以為我的暑假就這樣過去了,可沒想到,夏天送給我的禮物,還遠遠不止這些呢!
新的一學期開始了,我成了一名初中生。
我所在的班級是初一(3)班,全班50個同學,來自各個小學。雖然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都會和他們慢慢熟悉起來的。
我們的班主任姓韓,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人。他站在講臺上,正對著點名冊一個個點名。
“謝海潮。”當韓老師點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旁邊一排有個男生站了起來,還朝四周環(huán)視了一番。
??!是那個家伙!那個嘲笑我,還在爺爺家院子外寫生的男生!黑乎乎的小平頭,我可不會忘記!
真是“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啊,又讓我碰上了!
韓老師根據入學成績,指定了班干部名單。他說先試一個階段,期中考試結束后重新改選。入學成績第一的我,理所當然地當上了班長。想不到的是,副班長是謝海潮,那就意味著,他的成績僅僅居于我后面一位,看來是一個強有力的對手呢!
第二天上午有美術課,從美院剛畢業(yè)的沈老師給我們上課。我第一次知道了素描,第一次接觸到透視、空間、明暗交界線這些名詞,把我搞得暈暈乎乎的。對著老師放在畫架上的正方體模型,我真不知道怎么下筆。
同學們都像我一樣低著頭在琢磨,沈老師在教室里走來走去,不時地指點一番。到下課的時候,他說如果沒有畫完,可以把畫紙帶回去畫。“另外,”沈老師說,“有幾位同學要好好想一下我上課前提到的幾點,如果不太懂,課后可以到辦公室來找我。”沈老師把那幾個同學的名字點了一下,其中包括謝海潮。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小小的得意:哼,別以為自己會畫花草就可以打遍天下了!
下課了,我們從美術教室往自己班級走,經過操場的時候,正碰到初一(5)班下體育課。
我無意中看到謝海潮追上前面一個人,對著他說:“把你的畫稿讓我看看,畫石膏像快要把我畫殘了?!?/p>
那個人似乎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過來。
就在他側身的一剎那,我瞥見了他——天啊,他竟然和謝海潮長得一模一樣!
第 三 封信
你好!小島。
我很好奇,好奇地想問你一些問題:在大海上,有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島嗎?當海浪一次一次涌上海灘的時候,會有兩朵一模一樣的浪花嗎?海鷗呢?那自由自在的水鳥,唱著自由自在的歌謠,飛到你身邊的時候,是否有一模一樣的兩只?
你要想一下再回答我嗎?
我卻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也許沒有一模一樣的小島、浪花和海鷗,卻有一模一樣的人,那就是:雙胞胎!
謝海潮和謝海波就是一對雙胞胎!
也就是說,在灘涂上嘲笑我的那個人和在圍墻外畫畫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同一個人。他們是長著同樣面孔、同樣身材的不一樣的兩個人!
他們倆長得可真像。除了外表相像以外,穿的衣服、褲子和鞋子都一樣,背的書包一樣,飯盒也一樣。
要說哪里不一樣,就是他們戴手表的方式。謝海潮把手表戴在左手腕上,謝海波則戴在右手腕上。
這是風鈴兒告訴我的。自從大家發(fā)現謝海潮有個雙胞胎弟弟后,都好奇得不得了。我雖然表現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可關于他們的消息,還是從風鈴兒那里源源不斷地傳來。
我知道,這不僅僅因為他們倆是雙胞胎。
謝海潮和謝海波都是學霸,幾乎每門功課都優(yōu)秀。如果一定要說哪門功課薄弱的話,謝海潮的美術成績很差,謝海波的體育屬于“貧困戶”。
謝海潮和謝海波生活非常節(jié)省。他倆是住校生,據說他家經濟狀況不好,只在食堂里吃飯,從不去外面的小吃店買東西。他們一周七天全穿校服,但是他們的校服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即使最容易臟的球鞋,他們也刷得雪白,真讓人驚訝!
我不住校。每天,我媽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在家學習的時候,我爸連電視新聞也不看,怕吵到我。他們這樣小心翼翼的讓我很不舒服,可我也知道他們是為我好。無端地,我想起謝海潮和謝海波,他們除了學習,還要安排自己的生活,還要洗衣服曬被子……唉呀,如果換作是我,肯定頭都大了!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馬上就要到了。作為進入初中后的第一次重要考試,每個同學都鉚足了勁兒。我當然也不例外。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謝海潮和謝海波都進了年級前十,兄弟倆一下子成了名人!年級里的各位任課老師交口稱贊他們這對兄弟,同學們除了羨慕嫉妒,更多的是佩服。雖然他們依然默默地來來往往,可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遠遠超過了聚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可是進了年級前三的人啊!
我承認,我的心里酸酸的。
期中考試后就是秋游。韓老師讓我在班里統計參加人員的名單,并要參加的同學每人交100元的活動費。
大家早就盼著期中考試后可以放松一下了,爭先恐后地報名交錢。輪到謝海潮了,他卻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想去?!闭f完便走出了教室。
我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一個念頭:哼,不是不想去,沒錢去吧?
后來聽說,謝海波也沒參加5班的秋游,理由也是不想去。
秋游結束,接下來就是校運會。
運動會競爭激烈,對于初一新生來說,賽場是一個絕佳的展示舞臺。謝海潮是我們班的運動健將,幾乎把所有的中長跑項目都包了,而且不負眾望,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我們班和隔壁班的女生全部瘋狂了!
她們在跑道邊用力吶喊,在起點和終點拿著毛巾和礦泉水拼命蹦跳。就連我的死黨風鈴兒,也無限崇拜地說:“謝海潮是波塞冬的使者嗎?學習那么好,體育也這么棒,太神奇了!”
“哼,小氣摳門的本事更神奇!”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乇某隽诉@樣一句話,連我自己都吃驚不已。
倒霉的是,謝海潮正從我身邊走過。他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寫著參賽號的小白布別在他的后背上,隨著風兒一吹一吹,像一只白色的小鳥,自顧自地往前飛去……
第 四 封信
你好!小島。
我想,夏天真的來了,學校的小賣部里開始賣娃娃頭雪糕了。
戴著巧克力做成的帽子,有著奶油做成的潔白臉頰的娃娃頭,兩顆大大的黑色巧克力豆是它的眼睛。咬一口,一股濃濃的奶油味混著一點苦澀便滑進嘴里,慢慢彌漫開來。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心情。
自從我說了那句話后,每次見到謝海潮或謝海波,我都故意繞開,實在繞不過了,就低著頭匆匆走過。
而他們兩個,依然像原來那樣,穿著干凈的衣服,吃著簡單的食堂飯菜,考著優(yōu)異的成績,平靜地接受周圍人們給予他們的評價,好的、壞的,仿佛只是吹過的一陣風。絲毫不能打擾他們的生活。
他們這種冷靜的態(tài)度著實讓我惱火;自己說過的話又時時在耳邊響起,仿佛有一條無形的小鞭子,在一下一下地抽著我。不疼,卻令我無比尷尬。
我暗暗在心里說,應該去向他們道個歉,說一聲對不起;可另一個聲音卻說,道什么歉?。磕阏f的是事實,再說了,你不要忘了灘涂上他還嘲笑過你呢!
一天又一天,我一再地給自己找借口:也許那天他根本沒聽見呢,也許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呢,也許……
轉眼又到期末了。考完最后一門課,我們正在教室里吵吵鬧鬧地對答案,憧憬著寒假的生活,突然韓老師帶著一個年紀很大、滿臉皺紋的男人來到了我們教室門口。他沖著謝海潮招手。我第一次看到謝海潮那么緊張,他跑到門邊,聽完老師和那人說的幾句話后面無血色,疾步往5班的方向走去。
我猜,他們家里肯定出什么事了。從那天開始到放假典禮,謝海潮一直沒回來,我也沒有見過謝海波。
寒假開始了。那個冬天特別冷,爸爸把爺爺接到我們家來過年,一家人團團圓圓、熱熱鬧鬧地過年才好。
爺爺喜歡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握著一個熱水袋。爺爺會給我講小島上的很多事情,以前的、現在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有一天,爺爺忽然說起前段時間,小島上有艘漁船出海的時候觸礁了,其他人都被解救上來,唯獨一個船員怎么也找不到了。
“這樣的事情真不應該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拿來講,可是我看著你這么開心,無憂無慮,就想到那個人的兩個兒子和你一樣年齡?。 ?/p>
像雷擊一般,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爺爺,您說的是謝海潮、謝海波嗎?”
爺爺輕輕地點了點頭:“可憐的孩子。他倆剛出生,媽媽嫌家里太困難、島上的生活太辛苦,就離開了;兩個孩子都是爸爸一手拉扯大的呀!你不知道他們的爸爸吃了多少苦,島上最苦最累沒有人愿意干的活,他都愿意去做,就是為了兩個孩子。這次出海也是,聽說他是為了多撈一網魚,準備給孩子買過年的新衣服,沒想到……”
親愛的小島,小小的海島,你最明白海的無常與人生的無常吧!那么長、那么長的歲月里,你靜靜地駐守在海面上,看著船來船往,風平浪靜,也看著波濤洶涌,世事變幻!你是不是已經覺得司空見慣,一切如浮云總會消散,不留痕跡?
我不這樣想。在我的心里,我還想不明白很多事情:親情、離別、生死、忍耐……它們糾纏著、環(huán)繞著,比所有的函數題都難,比所有的完形填空都難,比所有的素描名詞都難,比望不到頭的5000米長跑都難!
在新學期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向謝海潮說一聲“對不起”。不管他能不能明白、能不能懂得、能不能原諒我,我都得這樣做。
可是他轉學了。
開學那天,韓老師在班上說:“謝海潮同學和他弟弟因為家里出了一些事情,已經轉學到他媽媽幫他們新聯系的學校里去了……”
第 五 封信
你好!小島。
如果一句話在心里放久了,會不會發(fā)芽?會不會長成高高的樹,結出一個個果子,那些果子都藏著那句話?
小島,小小的海島,我的心里現在就被一千個一萬個會說話的小果子折騰著,如果我再不說出來,我會爆炸的!
所以,我想和你說說。雖然,你只是一座海島,一座我不能忘記的小島。
有時候,我覺得每個人就是一座島,是散落在人生這片大海上的一座座小島。有些島的距離近一些,有些島卻遠隔天涯;有些島熱情如火,有些島卻冷漠似冰??晌铱傆X得,在它們的個性背后,都有一種想要溝通、想要交往的念頭。
如果島和島要說話,該怎么辦呢?
島和島之間有船來船往,不是嗎?即使是一艘小小的船,也可以從這邊到那邊,把消息捎來送去;或者,就拜托一個瓶子,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塞進瓶子里,讓它順流而去。我想,總有一天,對方會收到你要說的話。
所以,小島,你一定會收到我的信,聽到我講的話,對嗎?
(本文獲得2019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小說組優(yōu)秀獎)
編者的話
本文構思新穎,別具一格。作者用寫信的方式,向小島訴說“我”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困難與疑惑;并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側面描寫了一對雙胞胎兄弟的勵志故事。文章主題積極,內容生動、豐富,展現了孩子真實的心靈與成長過程,對少年兒童的成長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