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陳肖旭
1967年,在距離中老國境線一公里處的勐臘縣勐滿鎮(zhèn)的營房里,駐扎著一個連的人民解放軍,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到邊境森林里“打潛伏”,防止敵人來搞破壞,搞情報。熱帶森林是野生動物的天堂,這里的蚊子異常兇猛,是士兵們的噩夢,上廁所屁股常被叮滿包。有一天出任務時,昆明軍區(qū)下來的瘧疾防治專家?guī)砹松虾at(yī)藥工業(yè)研究院合成的一種驅蚊劑,讓士兵們在出任務時試用。醫(yī)生們跟著抹了油性驅蚊劑的士兵們進入森林觀察,通過記錄士兵被咬的時間來看驅蚊劑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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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原昆明軍區(qū)“523”辦公室副主任傅良書的口述經(jīng)歷呈現(xiàn)了上世紀60年代戰(zhàn)士邊防生活的一個片段:保衛(wèi)邊疆的同時,還要與瘧疾搏斗;相比起被蚊子咬滿身包,蚊子可能攜帶的能夠引發(fā)瘧疾的惡性瘧疾原蟲是最根本的隱患。(傅良書:《邊疆抗瘧與“523”任務》,收入《“523”任務與青蒿素研發(fā)訪談錄》)
瘧疾是蚊媒傳染病,至今仍然在威脅人類生命安全
提煉出抗瘧藥物青蒿素的黃花蒿
1974年,由第三軍醫(yī)大學和傷害醫(yī)藥工業(yè)研究院合作研制的“硝喹”在云南省耿馬縣孟定公社進行臨床試用研究,臨床組受到當?shù)孛癖姷臍g迎。圖片來自《遲到的報告——五二三項目與青蒿素研發(fā)紀實》(2006)
1974年,傷害醫(yī)藥工業(yè)研究院張秀平(左)和第三軍醫(yī)大學胡友梅(右)在云南邊疆一起觀察抗瘧新藥效果。圖片來自《遲到的報告——五二三項目與青蒿素研發(fā)紀實》(2006)
1956年5月,民族識別前云南的民族分布圖
瘧疾的歷史幾乎和人類文明的歷史一樣久遠,西方的瘧疾研究將瘧疾病史追溯到了古希臘和羅馬帝國時代;而在中國,殷商時期便已出現(xiàn)對瘧疾的記載。瘧疾在中國古代傳播廣泛,即使一些帝王也不能幸免——清康熙皇帝就曾得過瘧疾,服用法國傳教士進獻的金雞納霜(奎寧)后才轉危為安。歷史上的云南,更是集中了人們對瘧疾的恐怖想象。云南被稱為“瘴癘”之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亞熱帶炎熱氣候,在平壩地區(qū)造成瘧疾大面積傳染。
瘧疾對云南的傷害之深,可以從近代兩次大的事件得以管窺。
滇越鐵路云南段修筑期間,在紅河州南部的南溪河谷,由于瘧疾肆虐,第一年便奪走了近5000名勞工的生命。而普洱茶重鎮(zhèn)思茅(現(xiàn)普洱)在民國前期的衰落,也跟瘧疾有關。1919年思茅遭受了瘧疾重創(chuàng),造成人口銳減,商貿(mào)衰落(勐海隨后取而代之)。據(jù)統(tǒng)計,全縣原有人口40000多戶,到1931年恢復后,也只有4000多戶,可見損失之慘重(另據(jù)《云南部隊防瘧工作總結(1953-1954)》,“至1950年該城(思茅)解放時,思茅全城人口不到千人,且多瘦弱,面帶病容?!保?。
云南與瘧疾有關的歷史記憶,在流傳的民謠中便可看出。比如,“谷子黃,病上床,悶頭擺子似虎狼”“要到耿馬走,先把棺材買到手;要到芒市壩,先把老婆嫁”,等等。
總之,籠罩在包括云南在內的中國南方的瘴氣的種種迷思,最終在現(xiàn)代醫(yī)學介入后,在中國政府強力防治后最終得以破除。
云南解放后的抗瘧,主要是從軍隊開始。一方面,初期軍隊跟邊疆建政密不可分,另一方面軍隊深入?yún)擦?,交通困難,物質供應和醫(yī)療條件不足,遭受的瘧疾侵害最為嚴重。
“我軍于1950年春入滇……有的部隊發(fā)病率高達百分之百,有的班、排全都病倒,官兵中出現(xiàn)了恐瘧的情緒。瘧疾成為當時完成各項任務的主要阻礙。”(《云南部隊防瘧工作總結(1953-1954)》,人民軍醫(yī)社印刷)
1950年代初期瘧疾在全省軍民中感染人數(shù)目前未見,但一些地方的數(shù)據(jù)足以說明當時情況十分嚴峻。比如,騰沖市1950年,瘧疾病例高達13155例,死亡1311例,病死率9.97%。1950至1952年3年間,騰沖瘧疾病例達36833例。
以軍隊為代表的云南抗瘧工作正式始于1953年。這一年,西南軍區(qū)與云南省軍區(qū)抽調大批衛(wèi)生干部,在昆明成立“云南軍區(qū)抗瘧總隊”,組織了包括專家、研究員、專業(yè)技術人員共328人的抗瘧隊伍,上文提到的傅良書老先生便在其中。此外,連同部隊衛(wèi)生人員,“抗瘧總隊”一共2000多人。下設四個大隊,分別前往紅河、思茅、臨滄和保山四個地區(qū),同時在部隊和地方上開展包括宣傳普及瘧疾基礎知識、瘧疾防治以及瘧疾的生物性等科學研究在內的工作。
根據(jù)傅良書的口述,當時他所在的研究組從保山徒步九天到達耿馬縣城,隨后分為兩個研究小組,一組留在耿馬,一組前往雙江,這兩地都是當時瘧疾發(fā)病超高瘧區(qū)。這兩個小組主要對當?shù)鼐用襁M行瘧疾調查研究工作。
云南防瘧工作,在學術研究方面成果顯著。1957年出版由朱德題詞的《云南部隊防瘧工作總結(1953-1954)》時,已經(jīng)基本摸清了云南瘧疾的情況。這本16開精裝本的“總結”,除緒論外,分四篇介紹云南瘧疾。其中包括流行病學調查、瘧疾預防工作、診斷治療工作,以及引起惡性瘧疾的云南按蚊調查。近千年來籠罩在云南瘧疾身上的神秘面紗被徹底揭開,為此后云南抗瘧打下了堅實基礎。
“抗瘧總隊”是學術與實踐結合的行動組織。傅良書回憶,他們工作人員經(jīng)常背著藥箱走村串寨,給村民發(fā)藥,他們甚至把藥送到田間地頭,晚上又挨家挨戶去采血,涂血片,為村民體檢。同時他們還到村寨放映衛(wèi)生影片、幻燈片,舉行抗瘧知識巡回展覽。云南軍隊和政府1953年開始的邊疆抗瘧,無疑也是一次現(xiàn)代醫(yī)學衛(wèi)生的啟蒙行動。
另外,根據(jù)《戍邊五十年——紀念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兵團進軍云南暨云南解放五十年》總結,在兩年多的抗瘧工作中,“抗瘧總隊”和部隊衛(wèi)生人員在邊疆55個縣、281個村寨、14個民族中,對6萬多人作了體檢,幫助近4萬人服用抗瘧藥物。
士兵也是這次抗瘧行動的科普對象,為此軍隊還摸索出一套工作方法。針對部隊的恐瘧情緒,“抗瘧總隊”就采用上衛(wèi)生課,辦集訓班,出黑板報、漫畫,廣播,放幻燈,辦展覽,編排文藝節(jié)目及個別交談等多種多樣的形式,反復宣傳科普瘧疾知識與防治措施。除了讓士兵們在知識上了解瘧疾,抗瘧隊員深入到連隊為士兵體檢,督促他們服藥、搽防蚊油、掛蚊帳,確保帳篷內無蚊子。
云南省藥物研究所的青蒿素的“發(fā)明證書”,由國家科委頒發(fā)。圖片來自《遲到的報告——五二三項目與青蒿素研發(fā)紀實》(2006)
全國1952~1998年瘧疾發(fā)病率(/萬)
本土沒有瘧疾的情況下,現(xiàn)階段云南瘧疾的防控主要在于防止境外輸入。隨著云南作為國際商貿(mào)、文化通道的功能越來越完善,瘧疾防控必定是一場持久戰(zhàn)
60年代,越戰(zhàn)中北越士兵深受瘧疾之苦,北越向中國求援,同時由于抗藥性瘧疾的傳播,國內瘧疾疫情劇烈回升。于是,1967年研究新抗瘧疾藥物的“523項目”啟動,這個重大的科研行動,讓人類與瘧疾的戰(zhàn)爭天平徹底扭轉。
當時在云南藥物研究所工作的羅澤淵和她丈夫黃衡都參與了項目。根據(jù)夫婦二人的口述,黃衡先于1968年加入。起初他做鼠瘧藥效學過篩工作,他篩選了近800種藥用植物。然而直到1971年整個云南藥物所都未篩選到特別有效的抗瘧藥物。五年多的時間所獲有限,許多人離開或被調離。
羅澤淵是1972年加入“523”工作組。不久,這個藥物所就迎來了轉機。1972年底,所里的副主任傅良書到北京開會,聽取了北京中藥所的報告,報告稱青蒿的乙醚中性提取物(粗提物,非單體)對鼠瘧抑制率可達100%?;氐皆颇虾?,傅良書便建議藥物所從菊科蒿屬的近緣植物中尋找抗瘧藥物。羅澤淵的任務便是進行菊科蒿屬植物的初篩工作。1973年春節(jié)她去拜訪家住云南大學的好友,在校園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種蒿屬植物,朋友告訴她叫苦蒿,四川農(nóng)村常用來熏蚊子。羅澤淵當即采摘許多帶回研究所,晾曬粉碎準備過篩樣品,她用美國植物化學家T.A.Geissman的方法去除乙醚提取物中的葉綠素和蠟質等雜質,配合抗鼠瘧的藥效學過篩,發(fā)現(xiàn)編號為苦蒿結晶Ⅲ的化合物用在原來滿天星似的原蟲感染血片中,瘧原蟲蕩然無存了,且未發(fā)現(xiàn)明顯的副作用。這一單體后定名為黃蒿素,再后來改名為青蒿素。
分離的單體證明對抗鼠瘧有效之后,轟動了整個藥物所,化學組的詹爾益放棄了原來的工作,轉來幫忙。黃蒿素從實驗室走向規(guī)模生產(chǎn)得益于詹爾益的發(fā)現(xiàn)。他進行了幾十次試驗,在1974年初發(fā)明了“溶劑汽油提取法”,這一提取辦法操作簡便,流程更短,也更易純化,適合工業(yè)化生產(chǎn),也支持了后續(xù)進行的動物藥理、毒性試驗、臨床試驗以及各兄弟單位的研究用藥。
同年,在云南耿馬做研究的廣州中醫(yī)學院李國橋教授團隊,在全國“523”辦公室領導的安排下,開展了黃蒿素抗瘧臨床試驗,結果出人意料地好,藥效幾乎“立竿見影”:惡性瘧疾病人服藥6小時后,瘧原蟲開始減少,16小時后,90%瘧原蟲被殺滅,20小時殺滅率在95%以上。
黃蒿素,也即后來獲得諾貝爾獎的青蒿素的發(fā)現(xiàn)和臨床實踐,歸因于國家組織的“523”計劃和多個藥物研究所的專家接力棒式的集體努力。青蒿素的推廣應用,對云南瘧疾的防治,意義自不用說。70年代后,特別是改革開放后,云南瘧疾防控因為人口流動等因素而增加了一些新情況、新問題,但整體消減的趨勢十分明顯。
為響應聯(lián)合國千年發(fā)展目標高級別會議提出的在全球根除瘧疾的倡議,我國政府決定在2010年全面開展消除瘧疾工作,計劃到2020年全國實現(xiàn)消除瘧疾的目標。毗鄰東南亞的云南是這一計劃的重要一環(huán),而這一計劃,也讓云南境內經(jīng)歷幾十年的持續(xù)性防控后的極少數(shù)漏網(wǎng)之魚被徹底消除。
2019年6月,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官網(wǎng)發(fā)布了一篇名為《從3000萬到零:中國創(chuàng)造了無瘧疾的未來》的文章肯定中國防治瘧疾的成績。中國自2016年本土病例僅三例,之后三年無瘧疾本土病例。云南這樣的邊境省份目前的防控壓力主要來自于輸入性病例。為此,云南正在積極與東南亞國家開展瘧疾防治的跨境合作,拉開了長期防控的堅固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