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義
這是一件尋常日子里的尋常不過的事。只是,不管它多么尋常,總歸會有些不一樣的感覺藏在里面。這樣的感覺不一定有被人定義過的意味,但它是人氣。
煮過一百遍的花椒水,還是花椒水。霜打過的沙棘,也是沙棘。
辦公室通知我發(fā)行會議改至呂梁的時候,我想到的十一月的植物僅此兩種。其實,黃河灘涂的棗也是極有名的,但在那一刻,我沒有想起它來。這很正常,就像一提起呂梁,我首先想起的是黃土高坡,其次才是黃河。僅是這么一想或習(xí)慣而已,不存在親近或疏遠(yuǎn)。當(dāng)然,也難免夾雜一些別的因素,比如我的家鄉(xiāng)到處可見花椒和沙棘,我便想起呂梁山上的花椒和沙棘。
把一件事情不夾雜任何私念地講述清楚太難了,甚至不可能,因為沒有一樣事物出現(xiàn)在人的視野里時,不與人的私念發(fā)生交集。不要相信我寫的每個字都是客觀的、公道的,所謂的客觀和公道即便有效,也只對我有效。譬如去呂梁這件事,當(dāng)時我想什么或不想什么僅是一種思維慣性,并不意味著我偏愛什么或不偏愛什么。即便我把哪樣?xùn)|西忘記了,也算不得意外。
有意思的是,這次呂梁之行居然遭遇意外,這個誰都沒有想到。也不是沒有想到,而是他們習(xí)慣了按經(jīng)驗辦事,而我壓根就沒有去想。我只是提議乘坐上午九點半那趟車,他們卻輕易地否定了我。他們有他們的理由,他們的理由看上去很正當(dāng)。當(dāng)然正當(dāng),大家都同意的事情怎么會不正當(dāng)呢?那么,如果我反對,是不是就意味著我不正當(dāng)呢?我不會正面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只是憑感覺給出自己的建議,我只是覺得上午九點半比較從容而已。
他們沒有采納我的意見。
他們決定乘坐早上七點三十三分那趟車赴呂梁,提早走,提早到,寬寬松松地安排會上的各項事務(wù)。他們考慮得很周到,卻意味著我周一必須起個大早。我沒有堅持我的意見,雖然我知道,直覺有時比邏輯更可靠。我只是不想那么早起床而已,至于什么時候到達(dá),我根本無所謂。
周日晚上睡覺前,不,是周一凌晨兩點睡覺前,我把鬧鐘定在五點五十分。鈴聲響過兩遍,我起床,蹲廁所,看微信。之后,刮胡子,刷牙,洗臉,吃早餐,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什么行李:毛巾、刮胡刀、充電器、水杯、煙、身份證和一本書。六點四十分,我走出家門,迎著寒風(fēng)叫了滴滴,六點五十七分到達(dá)火車站。提前了三十六分鐘,我還是犯了性急的毛病。不遲到不等于要這么早到,在時間的拿捏上,我還是欠些火候。早晨路上車少,的確沒必要這么早出門,可我無法忽略堵車的可能性。萬一呢?
但這個早晨沒有萬一。
站在站前廣場上,我遺憾一路太過順利。我決定先抽一支煙,把我的煙火氣放到空氣里。每天的每天,這也是我對人間的貢獻(xiàn)。煙畢,我長長吐了一口氣,心里舒坦了幾分。取票,進(jìn)站,檢票,一張臉從機(jī)器中刷過。那是我的臉,看上去卻很陌生。一切都很從容,從容得我后悔早起,后悔早出門———我曾擔(dān)心遲到,多么多余!
走上站臺,我又老煙民一樣抽掉一支煙,抬頭望一眼灰而冷清的天空,登上火車。我睡眼惺忪,步履從容,從未想過這是一趟會延誤的出行。
這是我第一次乘火車去呂梁。在我的印象中,太原到離石一直是不通火車的。即便后來通車了,我還是以為太原到離石是不通火車的。
第一次去呂梁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也是冬天,第一站汾陽,第二站離石,第三站交口。那次是坐中巴離開太原的,一路喝汾酒,一路吃大燴菜,一路被迎來送往,最后,被一輛拉達(dá)送回太原。幾年后,又到過一次呂梁。還是冬天,采訪的地方叫石樓,坐在吉普車?yán)铮邳S土坡上顛來倒去。縣城建在半山腰上,賓館頂層與馬路齊平,跨過鐵架橋是三層,向下是二層,再向下是一層,不記得有地下室,其實,每一層都可以當(dāng)作地下室。小城很窮,很安靜,黃河灘涂的棗很好吃。小城腳下有條河,沿岸溝壑縱橫,崖壁挺拔,崖壁上的土地光潔如鏡,寸草不生。眺望的瞬間,我驚嘆于流水的鬼斧神工,覺得那條河就是時間。其實,河流只是時間投射到人間的樣子,并非時間。崖壁也是時間投射到人間的樣子,并非時間。甚至,高原上那一面面鏡子還是時間投射到人間的樣子,并非時間。是的,時間只留下她的痕跡,誰也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愛、自由、意識、聲音也只留下她們的痕跡,誰也不知道她們長什么樣子。
之后,我還去過幾次呂梁,印象有些模糊,但從未坐過火車。這是第幾次去呂梁?我記不清了,但肯定是第一次坐火車。
火車剛駛出太原站,廣播里便說前方鐵路搶修,將在太原南站停留一個多小時。我微微一笑。難道發(fā)車前,他們不知道前方在搶修?如果知道———實際上,不可能不知道———為什么不提前告知?為什么要正點發(fā)車?人人心知肚明,卻不會有人給出答案。即便給出答案,也不見得是你想要的答案。更可笑的是,火車剛進(jìn)南站,廣播又說還將在下下一站繼續(xù)停留一會兒。“一個多小時”已讓人云里霧里,又“一會兒”該是多長呢?計時方法越來越精確,時間卻從未精確過。我側(cè)過臉,窗外的天空非灰非白,站牌無有生氣,站臺另一側(cè)的平行軌道會在遠(yuǎn)方交叉嗎?
粗略估算,這趟車與九點半那趟車很可能同時出站,我們白白浪費掉兩個小時。那趟車還是高鐵,遠(yuǎn)比這趟動車快得多,路上又可能白白耽誤半個小時!難過嗎?其實,人活著,就是用來不斷浪費時間的。何況,人在途中,自己的時間就是別人的時間,自己什么時候說了算過?
八點鐘之后,陸續(xù)有人退票。不愿等下去的人,都是與時間有約定的人。其實,買票那一刻,一車的人都與時間有個約定,只不過,火車爽約了。
對面坐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像同學(xué),又像戀人。男孩打了個電話,好像在與對方核實時間,掛斷電話便焦躁起來。我抱著村上春樹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翻閱,看似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心底卻在猜測,火車若繼續(xù)延后,他們很可能遲到。果然,男孩望著車頂想了一會兒,決定下車。女孩略略斜身望著男孩的臉,同意他的決定,目光卻似在問,怎么走?男孩想了想,說,打車走吧,似在商量,又似下了決心。打車去呂梁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我不清楚他們?yōu)楹芜@么著急。找工作嗎?或許。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活得并不光鮮,雖然正常情況下,父母養(yǎng)得起他們。我很想勸他們再等等,很想提醒他們換車也需要時間,但終于沒有說。錯了又如何?孩子都是這么長大的,更何況,我無法保證一個小時后火車會準(zhǔn)時開動,無法確認(rèn)他們要做的事有多重要。時間未定,所有的事都懸而未決,模棱兩可。這或許便是時間對人的掌控方式,她可以時而確定,時而不確定,人卻不能像鐘擺那樣,左右搖擺。
又一個小時過去,又有人動搖,又有人打算退票。站起,坐下。站起,坐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知道車會停到何時,又擔(dān)心剛一下車,車便出發(fā)。嘟嘟囔囔,猶猶豫豫。車廂里的溫度不冷不熱,空氣略顯混濁,很像站臺上不白不黃的早晨。
我靠在椅背上看書,不關(guān)心何時發(fā)車。既來之,則安之。既錯過,便一路錯將下去。有些事,不怕錯,就怕錯得不夠徹底。當(dāng)然,這需要一個好的心態(tài),而最好的心態(tài)便是無所謂對錯。
同事喊我去抽煙,我也覺得該抽支煙了。人人焦慮的時候,抽煙便是件安定心神的事,把煙霧一口口吐出去,便可以煙霧一樣置身事外。我在2號車廂,抽煙要到5號車廂,退票也要到5號車廂。好不容易從猶豫著的人群中擠到5號車廂,乘務(wù)員卻說,站臺上冷,就在車上抽吧。我有些感動,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站在4號車廂和5號車廂之間抽掉一支煙,擠過猶豫著的人群,返回2號車廂。這時,廣播說火車馬上開動,擠著去5號車廂的人面面相覷。
實際上,火車并未馬上開動。
九點半,相鄰軌道上的列車緩緩駛出車站,我們這趟車仍原地不動。車上的人又躁動起來。我理解他們的躁動,我之所以坦然,僅是不像他們考慮時間而已。本是一次尋常的出行,卻因某個意外而不得不重新選擇。但這還不是最尷尬的。我們本計劃十點半到呂梁,呂梁那邊不斷打電話問我們幾點到,我們卻給不出答案。而在我們終于出發(fā)的時候,九點半那趟高鐵早已橫穿呂梁,駛向更遠(yuǎn)的地方。
沒有錯過起點,卻錯過了終點,這就是旅途。
走出呂梁火車站,已是下午一點半。望著對面的山坡,我沒有看到黃澄澄的沙棘,卻想起黃河邊的小城石樓,想起石樓荒涼到極致的冬天。每塊土地都是一面綢緞似的鏡子,陽光下的黃土高原荒涼得那么純粹,荒涼得那么美,簡直讓人想哭。而眼前的黃土高原雖也荒涼,卻不像石樓那樣純粹,那樣美,或者說,眼前的黃土高原僅是色彩暗淡而已,就像多崎作沒有色彩的名字和他慘淡的巡禮之年。冥冥之中,似乎這一天的時間就是錯過的時間,這天的色彩也是殘缺的色彩??傆行┤兆蛹炔粚こ?,也不驚心動魄,看似我們錯過了時間,實際上,很可能是時間在錯過我們。
的確是尋常的一天,相當(dāng)于坐了一趟綠皮火車。如果車廂里藏著一個長鏡頭,如果這個長鏡頭一直盯著我,這一天會是另一幅樣子嗎?
尋常中尋找不尋常,這是人的一種活法,也是文章的一種寫法。
責(zé)任編輯管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