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扶

在半路上，秋天

我，還是我們，停在了半路上？這是一條尺直的公路，從東到西。公路由一面大坡下來，進(jìn)入平川地帶。一北一南兩條河水，匯成一股不久，流過這里。

樹木正在金黃，金黃一片一片。這些白楊挺拔，栽在公路兩邊。我只注意到了南邊幾棵，沒有再往遠(yuǎn)處打量，沒有留心北邊，還有沒有。公路北邊是人家，房子順著坡越來越高，南邊是田地，已經(jīng)收割一空。

多少年來，我總以為北邊高于南邊，就從這里留下印象。

以前濤聲滾滾，挾泥帶沙，沖毀河邊的石頭房子、牲口棚、磨盤與橋。以至那橋，只在幾個有意人的心頭長存。

現(xiàn)在水都沒了，河床與田地平齊。你順著河走，一定迷失方向。

天空那么藍(lán)，那么純凈。幾百年前，比現(xiàn)在還藍(lán)，還純凈，因為有河水映照，河水淘洗。在那大風(fēng)大浪之夜，河水擦過天空，用它的泥沙打磨天空。一些河水，夜里注入銀河。

這些樹木，這片天空，讓人直打噴嚏。

有年我騎自行車，那時還是一個懵懂少年，經(jīng)過這里時，第一次覺得世界美好。那時我連夢都不做，睡眠月白風(fēng)清，高大的夜游神也不前來，笨拙地推開門，在床頭靜靜站立一會兒。

那時白楊布滿公路兩旁，上面掛著輕盈蟬蛻。

有年我騎摩托車，那時雨密麻麻，急急地下。那口烏黑小甕，雨中更加發(fā)亮。那時生活之軛，已經(jīng)套在我的頸上。與別人一樣，我不覺得那是不幸，反而覺得那是幸福。小風(fēng)迎面吹來，臉一陣發(fā)燙一陣紅。

那時已是夏暮，崗?fù)そㄔ谖鬟叢贿h(yuǎn)處，橫著欄桿。

不曾料到，秋天，淺秋還是深秋，在我夢中提前來到，也許只是一個提示，一次預(yù)演。

一對夫妻領(lǐng)著兩個孩子，從西邊來，可能是回老家。我們驚訝地在半路上碰見，我露出微笑，他瞇起眼睛。他的妻子站在一旁，小、瘦而黑，像是冬天里一只麻雀，她嘰嘰喳喳，充滿關(guān)懷之情。他們的兒子，木訥地站在邊上，不知在聽還是充耳不聞。他們的女兒，甚至想哭出聲來。

我抬頭看，那幾棵金黃楊樹樹梢，樹梢之上的藍(lán)天，我的腦子，一下子跑到高高的頂上了。

我總是沉浸于若即若離的虛實之間，雙腳總是吊在半空。當(dāng)我站在這里，總是想到那里，當(dāng)我站在那里，卻又回到這里。我在此又在彼，不在彼亦不在此。也許是這些樹木這片天空，他們一家子，讓我起了他鄉(xiāng)相遇之感。

我隨他們?nèi)チ藮|北不遠(yuǎn)，那里有座石頭屋子。掀開門簾進(jìn)去，在那大炕之上，有扇窗戶，可以望見那些樹木和那片天空。窗戶仿佛一個鏡頭，我在里面隨意剪切景色，有時樹林多些，有時天空多些。

有時是一堆樹葉，仿佛結(jié)在天空的果子，被秋天吹過，發(fā)出干癟的聲音，要是一不小心掉落，多么揪心。

在此高處俯視河谷，內(nèi)心升起一陣狂喜。就像演出結(jié)束，閉上雙眼，任憑人群帶出圈門。就是再大的水，也不會淹沒我的腳。在背后更高處，地里的麥子總比別的地段早熟七八天。

秋天，在半路上，在我的人生半路上，呆了一會兒，像是一片漂瓦。

鳳凰奇遇記

天空飛過一只鳥，沒有鳴叫，沒有影子在地上，鳥屎落在外衣上，抬頭，我才發(fā)現(xiàn)天空飛過一只鳥。

天空飛過一只鳥，這是一幅亙古常新的景象，只有孩子們、詩人們與獵人們才注意。人走在地上，就像鳥飛在天空，魚游在水里。各得其所，保持永恒距離，世界寬容、沉默而又美好。

我們忽略鳥的鳴叫，因為它太高遠(yuǎn)。

近日，我總看到，鳥群灰黑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在陽臺一角的陽光里，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回來。

沒被吸引的真實，進(jìn)入夢里，從一群變成一只。

也許為了報復(fù)，也許只是提醒，落下鳥屎，在我的外衣上。

在上學(xué)路上，在看戲路上，在上學(xué)與看戲的同一條路上，在一片大空地上，左面是一個舞臺，舞臺前是一排一排密密的水泥座位。我在邊上走，從北往南走，什么也不想，腦子空空地走。

這是一只什么鳥，把它的屎，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外衣上？

脫下外衣，是件襯衣，我轉(zhuǎn)過身，走向西北角，那里有個水池子。

碰見了你，個子不高，可是清清爽爽，盤著發(fā)髻，大而烏黑。這使你仿佛高一點(diǎn)，也巧妙一些。那種大而烏黑的發(fā)髻，穿越千年百年，一直到了你的頭上。真讓人有些驚喜，有些輕松。

鴉翅，也是形容頭發(fā)，形容少女頭發(fā)，好像在鬢角，嫩而柔和之黑。鴉翅，烏鴉的翅羽之色。

看來我心，在為天上之鳥忿恨。———是不是烏鴉呢？

我們打過招呼，各自走了。

如果不是因為可惡的鳥，我們走的是一個方向，上學(xué)，或者看戲。我們不可能相遇，我在前，你在后。本來我在前，你在后，但是現(xiàn)在，我要在后了。我總不能讓外衣上沾著鳥屎走。

我走到水池子跟前，把襯衣放進(jìn)水里。

聽見背后呼啦一聲，回過頭，是只鳥兒落了地。

它蹦蹦跳跳，停了下來，歪著小腦袋，小眼睛盯著我，好像是來尋找我，又好像我是一個大威脅，時刻要提防。

難道是它的屎，落在我的外衣上？

它的羽毛是灰的，泛出一層輕綠。不好看，也不難看。我們這兒，鳥大都是灰的。它個頭不大，也不小，才能飛在高遠(yuǎn)的天上，才能撲哧一下，屎落在我的外衣上。有些笨拙，又很精明。

我輕輕走過去，想捉住它。

它根本沒有逃離的意思，仿佛專等我捉。我提起它的兩只翅膀，拎在手中，向水池子那兒走去。

放下它，我要再洗衣服。它靜靜地，站在一旁。

轉(zhuǎn)過身，我看到了什么？

鳥打開翅膀，漸漸地，緩緩地，仿佛一個莊重、肅穆的儀式。剛才我不曾留意的那雙翅膀，原來如此美麗，如此精彩，如此之大，越來越大，一個半圓形的屏風(fēng)。它像人間的孔雀一樣開屏，但它又不是孔雀。莫不就是鳳凰，與大而烏黑的發(fā)髻一樣引人遐思無盡，只在傳說里飛的鳳凰？

貓戲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一堆兒貓，一只一只，歡天喜地從我們身邊飛竄過去。

我們停下手中活兒，一起望向它們。

在石頭坡上，我們?nèi)齻€，站在一輛摩托車旁，往車后座上捆綁東西，也許是被褥，也許是一層一層蔬菜。

你，善于捆綁，記得麥子堆得高高，卻很結(jié)實，不塌下來。你，不愛附和，總是提出改正意見。你，靜靜地看，繩子一下一下穿過。

為什么停在這里，誰知道呢？

可是捆綁幾次，都沒成功。繩子倒是束得緊緊，繃得直直，綁得死死，完了一看，上面一層，居然沒捆綁進(jìn)去。也只有在那個時刻，你，才犯出這樣的錯誤，一次一次地反復(fù)。

你，點(diǎn)燃一只煙，準(zhǔn)備慢慢打量。

你，根本沒理他，一臉嚴(yán)肅，繼續(xù)低下頭，從頭開始。也沒從頭開始，繩子一頭牢牢系著，不必解下。它的位置正好，就在車座之下、之后。

一只一只，遠(yuǎn)遠(yuǎn)地，胡同里跑出這么多貓。它們仿佛商量好似的，要參加一個聚會，要一起在老地方曬太陽，要將人間有趣的、可笑的事兒交流。它們有一肚子要說的話，就等碰面了。

它們光潔，沒沾染這些古舊胡同、骯臟人家的陳腐之氣。

它們都是白毛，白貓。

它們沒有老去，懶洋洋流著眼淚，但是它們并非還小，雖然有的稚氣未褪，但都盡量掩飾。

兩只有事沒事，已經(jīng)玩兒開了。猶如兩只小狗，或者一大一小。一只躺在地上，四蹄曲折，圓圓腦袋歪向一邊，另一只張開嘴巴，用整齊、細(xì)碎的牙輕輕撕咬。躺在地上的像是躲避不及，其實是特別享受。

還有兩只，一前一后蹲在那里，警惕地眺望遠(yuǎn)方。偶爾轉(zhuǎn)向我們，一種寧靜友好的表情。

一只弓起身子，尾巴豎起，又緩緩垂下。

但是大部分，還沒安定下來。有的互相追逐，一前一后跑得遠(yuǎn)遠(yuǎn)，又返回來。有的怒目而視，對另一只發(fā)出低吼。有的輕步徐行，打量一只一只別的同伴，欲言又止。有的有些孤傲，卻又露出渴望的眼神。它們變動不居，沒有一個中心，看來缺乏領(lǐng)袖讓大家聽從命令服服帖帖。

在它們眼里，我們?nèi)齻€，站在那里不動。

在我們眼里，它們在石頭坡上，西邊一個平臺，一塊暫時沒被占用之地，進(jìn)行一次有序還是無序的集會。

它們的叫聲，不像春夜里，這會兒正常極了，是一種陽光下的叫聲。

它們的眼睛，在陽光下是圓如珠子，還是細(xì)如線？

我們站在那兒，忘記手中的活兒。你的煙頭燙著指頭，才一低頭，把它扔掉。煙頭順著坡道，跳了幾跳而下。在高高平臺上，它們根本沒有停止活動，注視這個扔進(jìn)美好瞬間里的煙頭。

那一刻，它們就是世界中心，陽光忘記移動。

目睹這一景象，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

看魚之樂

這么多的魚，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魚在水里游。它們穿梭往來，不會碰著。興奮地前進(jìn)、靜止，仿佛捉迷藏。一尾魚在一群魚里，就像一滴水在一片水里。

那個孩子在前面，引我們來到這里。他的身子前傾，保持著走路姿勢，立在那里也是如此。

他立在那里，一會兒看魚，一會兒看我們。他看我們，再看水里的魚，好把我們的目光引向水里?？此锏聂~，再看我們，好讓它們能夠留在我們心底。他的兩只眼睛，就是兩尾魚。

魚在小橋底下，我們倚在欄桿上。欄桿是鐵的，綠漆已有多處剝落。

工人從橋上過來過去，有騎自行車的，有步行的。如果不是一邊聽著喇叭聲里急促的音樂，一邊匆匆趕著上班，他們一定會停下來，與我們一起看魚。他們只是扭一下頭，盯上幾眼。

也許是在晚上，橋上很少有人。

那時，我們是在星月下看魚。不用星星，只要明月就足夠了。明月照射流水，照射水里的魚。

我們四個，我，你，你，還有你。你腦袋大、圓，雙眼瞇起，有一種善良。你雙眼里盡是飄忽不定的流離之光，想是準(zhǔn)備隨時拔腿而去，卻還呆在這里。你雙眼藏火，不時被人撥弄。我們跟在那個孩子屁股后面，從橋北一條小徑，順著水渠，來到橋上。

在我們身后，菜開花了，結(jié)果了。那個小木匠低矮。他的妻子，細(xì)高猶如一張弓，正彎下腰，料理菜園。他們的小狗，活潑輕快。

這么多的魚，好似商量過，一下子從魚簍里掙脫，歡聚于此?；蛘弑緛硭?，它們隨心所欲地游，突然水減少了，暴露出來。那么它們不是快活，而是驚慌了。它們畢竟是魚，轉(zhuǎn)眼把驚慌變成快活。就像地震中的孩子，通鋪打在地上，從來沒有這樣，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

一尾魚畫在紙上，瘦骨嶙峋，下唇突出。

一尾魚死在地上，白刺已經(jīng)風(fēng)干，歷歷可數(shù)如把梳子。

一尾魚燉在鍋里，香氣四溢。

……

這些存在于過去的、未來的魚，歡聚于此，存在于現(xiàn)在。它們無視水的骯臟，無視渠的狹窄。不是順流而下，也不是逆流而上。是從橋底下，不，水底下冒出來的，一下子來了這么多。

大大小小的魚，各種名目的魚。

在這個世界上，魚帶來春天，使夏天清涼，使秋天飽滿，萬物與它們一起在冬天歸藏。

不是這樣嗎？現(xiàn)在，我問你們。那一刻，我們四個，只顧倚在橋欄上，看水里的魚上下左右、東西南北地游。我們四個從來沒有聚在一起過，這次，商量好似的，一起來到我的工廠看魚。

一尾藍(lán)色大魚，試圖凌空而去，忽然躍出水面，又通的一聲復(fù)歸于水。我們四個八只眼睛，齊齊地注視著它。顏色是種淡藍(lán)，好像水把它漂白了。是尾老魚，如果不是感到呼吸困難，一定是快活之至，不然不會一下子跳這么高。它落了下去，小魚驚慌，四散地游。

看魚之樂，不管樂在魚身上還是人身上，不聽絮絮叨叨的勸阻，也不管是在虛無的夢里時分。

責(zé)任編輯管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