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瀟
那只身體修長的灰黑色母貓支棱著尖尖的耳朵,白色長胡須一翹一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宋一程的臉。它眼神深邃,好像一個歷經(jīng)風(fēng)雨、沉默寡言的老人,它這種波瀾不驚的注視很獨特,甚至有絲絲隱藏的恨意。如深秋的淅瀝細(xì)雨,打在皮膚上涼意甚濃。
這不像是一只貓的眼神,老道、潑辣,像剛開瓶的陳醋散發(fā)出的深沉。這只他養(yǎng)了很多年的貓,現(xiàn)在居然會如此陌生。他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層散發(fā)著冷光的冰塊,寒意襲人。
天還沒有亮透,天地間灰蒙蒙混沌著。兩層樓高的綠化樹看不出一點綠色,變得又矮又矬,好像一個個蹲在路邊的小胖子。街邊的房屋披著灰色的薄紗,好像也沉在夢鄉(xiāng)里。對于喜歡熬夜的宋一程來說,這個時候正適合熟睡。
他是忽然醒來的,被驚醒時,還在做著一個空來舞去的夢。一睜開眼,夢的內(nèi)容全忘記了,像丟在了風(fēng)中的碎片,倏忽沒了影蹤。這只貓就蹲在他臉頰不遠(yuǎn)處,死死盯著他。
一只貓用那種說不清楚的眼神盯著你,怎么可能不醒呢?假如有人死死盯住一個正在睡眠的人,那他肯定也會受了驚嚇一般忽然醒來。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況且是一只不會說話的貓,還帶著那么陰冷的目光。
前幾天,宋一程的母親苗秀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倆應(yīng)該有近三十年沒見過面了。這只貓好像也正是從那天起變得莫名其妙起來,主要是它的眼神,突然就和以往不同了。
他剛進(jìn)家門,貓就邁著輕盈的步伐向他走來,圍著他轉(zhuǎn)起了圈圈。咕嚕咕嚕,嗓子眼里發(fā)出沉悶的思考般的聲音。尖端頂著一束白毛的尾巴一枝獨秀地翹著,全身的毛卻是豎著的。它向他偶爾投來的一瞥,警惕、輕蔑,還帶著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那天,宋一程無意中瞥見了大門口有個縮頭縮腦往里探看的老太婆,還以為只是一個流浪的老太婆。她頭發(fā)花白蓬亂,上面浮著如小米粒大小的頭皮屑,刻在臉上的皺紋如丘壑縱橫,眼珠混沌,像一件舊家具上蒙了一層細(xì)密的灰塵,皴裂的嘴唇?jīng)]有一點血色,還裂出了一條條細(xì)紋。
也是奇怪了,宋一程看到苗秀蒼老的形象時,竟然想起了家里那只慵懶的貓。兩者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一只貓,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太婆,讓你想破腦袋,也不會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F(xiàn)在,他卻在腦海里將兩者連在了一起,不受控制一般。那只貓的形象就浮現(xiàn)在眼前,阻隔了他看苗秀的視線。
當(dāng)時,老太婆枯木一般站在宋一程的廢品回收站門口,只有幾縷灰發(fā)在微風(fēng)中飄動著,她身邊是“一程廢品回收站”的藍(lán)底白字招牌。有兩三輛送廢品的三輪車從她身邊囂張地掠過,騰起的片片灰塵,簌簌落在她身上,她看上去更加風(fēng)塵仆仆了。
于是他扔下正在整理的一堆廢鐵,掏了掏襖兜,還有幾張零錢,他慵懶地走向老太婆。他的腳步很重,踩碎了一地的陽光。
“丁丁……”
宋一程還沒站穩(wěn),看到老太婆嘴里囁嚅著吐出兩個字。她眼里竟然浮了一層淚花。許久沒有人喊過宋一程的乳名了,現(xiàn)在忽然聽到這兩個字,陌生又震驚。這許多年來,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的乳名。
五歲時,他剛有記憶,他的乳名就隨著媽媽的離去被丟掉了。像掉落的乳牙,被他扔在了屋頂上。媽媽背著花布包袱越走越遠(yuǎn),漸漸隱于大山中的背影,相片般存在腦海深處。
他記得那時的他天天流淚。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再也沒有落過那么多淚水。哪怕是他在最艱難,甚至乞討為生時,都沒有落淚。媽媽離開后,他在屋后的土堆里挖了一個又深又直的洞,用嘶啞的嗓子朝里大聲喊著“丁丁”兩個字。趁著聲音還沒散出來,急忙用土掩上,然后埋了個土堆,如堆了個墳?zāi)埂?/p>
他不知道自己小時候的淚水為什么那么多。村邊河里的小魚兒可憐地看著這個瘦弱的小男孩。在它們眼里,這個孩子并不比綠綠的河草強(qiáng)壯多少。他也許有什么傷心事,豆大的淚珠不斷滴到河水里。一條銀白色的小魚兒張開小嘴,吞食了淚珠。咸咸的。
他羨慕地看著自由自在的小魚。它身旁的兩條首尾相接的魚兒,是它的爸爸媽媽嗎?他生怕驚擾了小魚兒,輕聲地問道:
“我叫丁丁,我多么想變成小魚,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你能把我變成小魚嗎?”
小魚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躍出水面,劃出了一段漂亮的弧線,看了他幾眼。他心里很高興,知道小魚答應(yīng)了他。他用清爽的河水洗了洗臉,屁股上好像長出了魚尾巴,兩個手臂好像變成了魚鰭。他跳入水中,水撫著身體,好像媽媽抱著他,親吻著他。
“我變成一條小魚了,以后就是小魚,沒有丁丁這個名字了……”
從此,他只有宋一程這個名字,而沒有丁丁這個名字。當(dāng)然,他偷偷給自己起了個“小魚”的名字,這個名字富有想象力,而且充滿自由。從此,他不吃一口魚肉。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妻子,都不知道他還有個丁丁的乳名,更不知道小魚這個名字的存在。
眼前的這個老太婆,雖然只吐出了“丁丁”兩個字,卻觸動了宋一程記憶的閘門。沉淀在他記憶深處的溫暖的聲音,現(xiàn)在在這陽光燦爛的時刻,撲棱撲棱翻騰了出來。聲音卻沒有了溫暖,沒有了甜蜜,猶如冰罩一般籠在了宋一程頭上。
宋一程全身冒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卻冷得要命,透心涼。那只該死的貓,就在這時浮現(xiàn)在眼前,無緣無故地跑了出來。貓的眼睛瞪得很圓,尾巴上挑著,毛豎著,直勾勾地盯著他。貓圍著他轉(zhuǎn)起了圈,速度越來越快??罩酗h浮著幾十根灰色的毛,竄到宋一程鼻孔里。貓轉(zhuǎn)動時,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
“該死的貓……”
宋一程絕望地大喊一聲,臉上如落了一層白霜。
“我是你媽媽呀……”
老太婆伸出雞爪般的枯手,抖得厲害,她想抓住宋一程攥錢的手。
宋一程冒汗的手松開了,零錢在陽光下飄飄搖搖往地上落,還沒落地,來了一小股強(qiáng)風(fēng),刮飛出了很遠(yuǎn)的距離。他的雙腿顫抖著,軟得像兩根面條,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臉色像霜打的紫茄子,又黑又紫。
宋一程抬起頭,陽光刺眼得很,針狀的光芒在眼眶邊上閃閃發(fā)光。老太婆的灰發(fā),被針狀光芒包圍起來,想飛騰的樣子。她的眼睛里燒著火,很旺。
他從地上爬起來,嗷嗷低號著,撒開腿奮力往院子里跑去。貓,他聽到了貓在身后凌厲地叫著,追趕著他。他看到貓齜著白牙,胡須一抖一抖的,鼻子又紅又圓,像個大紅蘿卜。四只爪子上的尖指甲有節(jié)奏地伸縮著。
宋一程現(xiàn)在無比痛恨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貓。他偷偷瞄了它一眼,它正在閉目養(yǎng)神,沒想到,卻迅速睜開了眼睛,用無比凌厲的眼神盯著他。它沒有一絲怯意,仿佛還有挑釁的味道。
“把你丟到大街上,沒吃沒喝,變成一只人見人嫌的流浪貓……”
宋一程咬著牙幫,心里恨恨的。說說也就罷了,其實他不敢動這只貓一根毫毛,因為貓是女兒豆豆的心肝寶貝。他懷疑貓通人性,知道它背后有豆豆支撐著,所以才顯得這么有恃無恐。
宋一程出門晚了,當(dāng)然,他當(dāng)自己的老板,他想幾點上班都可以。他因為早上醒來得太早,心里鬧騰、不舒展,到廢品收購點時,已經(jīng)上午九點多鐘了。
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有一個人影孤單地蹲在大門口。他知道,她就是自稱是他媽媽的那個老太婆。說實在話,媽媽的模樣他早就忘記了,就像照片底片,已經(jīng)曝光了,模糊一片。但是,她叫丁丁時的聲音,雖然隔了這么多年,還是讓他記起了母親的聲音。他不想承認(rèn)老太婆就是自己的媽媽。
“我不認(rèn)識你,你走吧!我媽媽早死了……”宋一程掏出鑰匙,伸向那把巨大的銅鎖。鎖是他收廢品時撿到的,形狀十分有意思,像一條栩栩如生的鯉魚,鎖眼就在魚嘴里。他有時想,自己的心事就像這把鎖,外表光鮮,心事卻藏得很深。沒有獨特的鑰匙是打不開的。
老太婆顫顫巍巍的,手扶著膝蓋,身子順著墻壁站了起來,很吃力的樣子。她只瞥了宋一程一眼,就馬上躲開了,怯怯的,如小鹿慌亂的眼神。她不言不語,垂著頭,像熟透的高粱彎著穗,可上面的高粱粒卻沒有多少,想來不是掉在地上,就是被鳥兒啄食了。
宋一程剛進(jìn)辦公室,茶還沒泡好,手機(jī)就響了。電話里傳出了豆豆驚慌又帶哭腔的聲音:
“爸爸,小豆丟了,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鞄臀艺一貋怼?/p>
小豆,是豆豆給貓起的名字,以示親近。宋一程卻從來不叫它小豆,而是直接叫它貓。一聽小豆丟了,宋一程心里泛起了一絲快意。但是聽到豆豆的哭腔,心里又十分不舍。
大街小巷,小區(qū)胡同,到處都能看到宋一程騎車奔跑的身影。能去哪里找呢?小豆是一只四條腿的活物,想上哪就上哪。正在他滿頭大汗、無頭蒼蠅般亂奔時,豆豆的電話又跟了過來,哭聲更濃。宋一程下保證,讓她別著急,他肯定會找回小豆。
等他蔫蔫地回到廢品回收站時,院門口空蕩蕩的,地上只有一個坐過的淺淺屁股窩。老太婆不見了影蹤。他的心緊縮了一下,有一點擔(dān)心起她來。他猜測,她肯定是遇到了難事才會來找他,否則不會出現(xiàn)的。心里又有一絲快意,她應(yīng)該為自己當(dāng)年那個決絕的背影付出代價。
宋一程一天都提不起精神,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只通體白毛的野貓,身上沾染著一塊一塊的黑色污泥,如長了一片一片的癬。他盯著躡著腳的貓,貓也毫不客氣地盯著他,眼神吊著,甚至還打了一個哈欠。這只貓落落大方的姿勢,不屑一顧的神情,在他眼里是不可饒恕的挑釁。他朝著那野貓扔出了手里的一塊三角鐵板。咣當(dāng)一聲,砸在一塊鋼板上。白貓尖叫一聲,連滾帶爬逃走了。
“小樣,以為我是喝醋長大的?骨頭不軟,硬著呢……”
終歸是心情不展,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來,他帶著一肚子心思回了家。豆豆見他兩手空空,沒見小豆的身影,自然不高興,小粉臉緊繃著,淚花一直在眼眶里轉(zhuǎn)著。她見爸爸一肚子心思,又沒一句暖心的安慰話,終于沒憋得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一抖一抖的。
宋一程的妻子夏暖暖,被豆豆的哭聲驚著了,手里拿著鏟子,從廚房里跑出來。她埋怨宋一程不管孩子,不聲不響像一截腌黃瓜。
宋一程頭嗡嗡響,好像里面裝了一個風(fēng)車,在不停地轉(zhuǎn)著。豆豆的哭聲,夏暖暖的埋怨聲……在不斷發(fā)酵著。他不敢再在她們母女面前待了,閃身躲進(jìn)了房間里,全身散了架一般躺在床上。
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夢中見到了爸爸。雖然爸爸失蹤時宋一程歲數(shù)還小,但是爸爸的模樣卻一直深深烙在心間。爸爸告訴宋一程,他當(dāng)年挖人參墜崖而亡。家里本來生活就困難,如果不是遇到難過的坎,當(dāng)媽的怎么會舍得丟下孩子?
突然,爸爸的身影消失了。眼前又出現(xiàn)了剛剛蹣跚學(xué)步的豆豆,她絆著小腿,伸出蔥白的小手,朝他跑過來。天很藍(lán),地很綠,看著豆豆像剛剛萌芽的嫩草,宋一程心都化了。這是他的孩子,和他骨肉相連。他蹲下身子,展開雙臂,迎接女兒。豆豆撲進(jìn)他懷里,興奮地手腳亂動,奶聲奶氣地喊了聲爸爸。他興奮地對夏暖暖說:
“聽見沒有?叫我爸爸了……叫我爸爸了……”
夏暖暖笑著,眉眼都掛著幸福,笑容那么暖。
夢中又來到廚房里,夏暖暖備著晚餐,鍋呼呼冒著熱氣,飯香飄進(jìn)客廳。餐廳里,豆豆正大口吃著飯,吃得特別香甜,還不忘給一邊的小豆添加食物。餐桌邊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老人,她目光慈祥地看著豆豆,又慢慢把目光轉(zhuǎn)向宋一程。宋一程記得這目光,是媽媽留在他記憶深處的。他看豆豆也是這種眼光。
小豆舌舔紅唇,輕手輕腳跳進(jìn)老人懷里,四仰八叉伸著懶腰,舒服得喉嚨里呼嚕呼嚕念著經(jīng)。老人伸出皴裂的手,撫著小豆柔軟的皮毛,捏著它柔柔的耳朵,幸福的光芒軟軟掛在臉上。
此時的豆豆放下碗筷,也偎到了老人懷里……
這時,夏暖暖進(jìn)了屋,看到丈夫眉頭緊蹙,嘴唇緊咬,雙拳緊握,身體緊張地抖動著。她猜測宋一程在做夢,便推醒了他。
宋一程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忽然,他把頭埋進(jìn)枕頭里,嗚嗚大哭起來,聲音低沉悲壯,讓人心酸。
夏暖暖目瞪口呆,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丈夫。
以后的幾天,風(fēng)有些緊,寒氣漸漸襲來。大門口空蕩蕩的,只有風(fēng)不停吹過,一些落葉、碎紙屑、破爛報紙……隨著風(fēng)不斷浮沉著。宋一程已經(jīng)有許多天沒看到苗秀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許多來賣廢品的老主顧都猜測宋一程病了。還有的人開玩笑,說他動了女人心思,看上哪個漂亮的小妞。那小身板,還經(jīng)得起折騰?
宋一程一點也不覺得好笑,臉板著,像別人欠他錢不還似的。怎么說他現(xiàn)在的心情呢?鍋里煮的糨糊,不見邊不見沿,更不見底,混沌一鍋。他自己都不清楚心里在想什么,那些陳年舊事,枝繁葉茂交叉在一起。他沒有了往日辦事的干練與果斷,遲疑不決。
當(dāng)然,他每天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滿世界去找那只名叫小豆的貓。他不想惹豆豆不高興。她不高興,宋一程活得就不舒坦,不平展。她高興了,即便陰著天,宋一程也會覺得晴空萬里。
他騎著車,一條街一條街探著綠化帶,一個胡同一個胡同尋遍每一棟房。見人就比畫貓的大小,介紹模樣毛色,卻總是失望。其實,他內(nèi)心深處,似乎還在尋著那個佝僂著腰、頭發(fā)灰白的身影。茫茫人海,收獲的是失望。失望越凝越大,沉沉墜在心中。
是一塊冰嗎?他有什么心思?難道他變了心?一百個問號閃過夏暖暖心頭。她盯著手腳好像墜了石塊的丈夫,心里不是滋味。她不相信宋一程會變心。
她知道宋一程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當(dāng)初,他孤身一人在城里收廢品時,她就看出了他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宋一程說自己是孤兒,夏暖暖去過他出生的村莊,鄉(xiāng)親們待他如自己的孩子,確實沒見過他的父母。
她父母不同意,孤兒不說,還是一個收廢品的,說出去丟人不丟人?夏暖暖不管父母反對,就認(rèn)定了他。以絕食對抗,終于讓父母讓了步。事實證明,她的眼光確實不錯。沒幾年,宋一程就坐上了全縣廢品收購行業(yè)的頭把交椅,掙的錢足以讓人眼紅。
他肯定是碰到了難以處理的棘手問題,否則他不會對妻子不吭不哈。夏暖暖心疼地看著丈夫,立馬做出了判斷。
“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告訴我?我是你的妻子,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毕呐萘艘槐瑁p輕捉住了丈夫冰冷的手。
宋一程閉著眼睛,疲憊地仰在沙發(fā)上。嘴唇囁嚅著,雙眉不斷顫動著。他的手越來越?jīng)?,卻始終不肯張嘴說話。他該如何張嘴?難道他要告訴妻子,她的婆婆忽然從天而降了嗎?他說過自己是個孤兒,該如何解釋突然出現(xiàn)的母親?
豆豆這幾天很安靜,不再因小豆的事而吵鬧。她像只小貓一般走到宋一程身邊,輕聲細(xì)語地問道:
“爸爸,你是生豆豆的氣了嗎?小豆丟就丟了吧。我再也不吵不鬧了……”
宋一程看著乖巧的女兒,心里不是個滋味。每一個父母都提心吊膽地愛著自己的孩子。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讓孩子受委屈。苗秀看他時躲閃的目光,何嘗不是愛的眼神?
他看到狹長的魚缸里,渾圓的鵝卵石靜靜躺著。氧氣不斷從缸底竄上來,咕嚕咕嚕響著。一條黑色的金魚和一條紅色的金魚互相追逐戲耍著。他已記不清楚這兩條金魚養(yǎng)了多少年了。他把黑色的金魚看成了自己,看到它就記起小河里游動的小魚。紅色的金魚代表的是誰呢?他一直沒有給出答案。
他不敢再想,看著夏暖暖擔(dān)憂的目光,內(nèi)心翻滾著。
宋一程繼續(xù)在大街小巷尋找著小豆。他知道希望十分渺茫,卻還是跑來跑去。他不再說尋貓,而是到處向人打聽苗秀的下落。他印制了許多尋人啟事,上面沒有照片,只有苗秀形象的描述,懸賞金額寫了一萬元。尋人啟事被風(fēng)吹得到處亂飛,他沒有得到一個有價值的線索。
夏暖暖在街上撿起一張尋人啟事,看著熟悉的電話號碼,一時鬧不清楚,滿腹心事的丈夫在搗鼓什么事情。
她把尋人啟事輕輕擺在丈夫面前,默默看著他,在尋求一個答案。她不想給丈夫壓力,想讓他主動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宋一程知道事情不能再隱瞞下去,顫抖著手,接過了滿是足印的尋人啟事。他不敢看妻子一眼,心里那條小魚就快缺氧窒息而亡了。他捂著臉,像一個孩子般嚶嚶哭泣起來。許久,他才像一個犯錯的孩子,說:
“我媽媽來找我了。我又把她丟了……咱家的小豆也丟了……”
夏暖暖抱著丈夫的頭,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像拍打著一個尋求溫暖的嬰兒。她沒有多問一句話,輕輕地說:
“回來是好事。咱們一起找……”
回家后,豆豆跑過來抱住宋一程的大腿,仰著小腦袋,臉笑成了一朵盛開的鮮花,說:
“爸爸,你累了吧!你坐下,我給你按摩……”
豆豆一板一眼揉捏著宋一程的肩膀,樣子十分認(rèn)真。宋一程感到無比溫暖,這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感動。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抖動起來,如果苗秀就在眼前,他會不會也給她按摩按摩呢?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雙手在苗秀瘦弱的肩膀上游走。她的骨骼為什么如此硌手?是不是承擔(dān)了太多的歲月風(fēng)塵?苗秀閉著疲憊的眼睛,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他又看到,在冷風(fēng)襲人的大街上,苗秀踽踽獨行。風(fēng)吹散了她的頭發(fā),吹著她紙片一般的身體,她仿佛隨時會倒下。她緊了緊單薄的外套,雙手靠在嘴邊呵著氣,眼睛茫然地看著四周……
宋一程不敢再想,捂著臉,淚水簌簌落了下來,身子不斷抖動著。
豆豆停下手,抱住他的頭,問道:
“爸爸,我按痛你了嗎?豆豆輕點……”
宋一程抱著豆豆,號啕大哭。夏暖暖沒有勸,任由丈夫嗚嗚哭著。
這天晚上睡覺前,宋一程在拉窗簾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只貓從窗前拖著尾巴,如閃電一般竄了過去。是小豆,它尾巴尖上的白毛,他不會認(rèn)錯。這只該死的貓,是在挑逗他嗎?為什么過家門而不入?
他追了出去,速度很快,旋風(fēng)一般。哪里有什么貓?只有低沉的風(fēng)聲,還有自己孤單的身影。他忽然感到孤單的感覺如海水般從四周溢了過來。樹、路燈、廣告牌……全都長了腿,一齊向他涌來。他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第二天,宋一程來到廢品收購站,貼出了一張帶有電話號碼的歇業(yè)告示。他要出去專心找小豆和苗秀。如果苗秀來到這里,她能看到留著的電話號碼。
他好像變成了一條魚,在人潮人海的大街上穿梭。他想象自己換氣的氣泡,浮在空中,像一個個氣球,隨時有可能破裂。他想起了家鄉(xiāng)流水潺潺的小河,快活無比的小魚。他在沒有找到小豆和苗秀之前,是不會快樂的。
他是在一個公園里看到小豆的。它身上很臟,毛皮打成縷,很怪異地豎著。它蹲在一對正在吃零食的年輕情侶面前,眼巴巴瞅著人家手里的食物。那個小姑娘很有愛心,不時扔點食物給它。它低下頭,狼吞虎咽吃了地上的食物,又抬頭瞅著人家。
“小豆,你沒有家嗎?為什么不回家,寧愿到處流浪?”宋一程很生氣,沖到小豆面前,大聲訓(xùn)斥它。
那對小情侶奇怪地看著這個對貓說話的男人。這個眼晴發(fā)紅,臉上無光,疲憊不堪的男人,是不是神經(jīng)不正常?
小豆看到宋一程,很緊張的樣子,蹦了個高,甚至在空中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旋轉(zhuǎn),撒開腿就跑。它骯臟的毛發(fā)在陽光下竟然也能閃出光芒。
小豆其實跑得并不快,甚至還在中途回過頭來瞅了宋一程一眼,好像是給他引路。它要把宋一程引到哪里去呢?
在公園一處角落里,宋一程看到一個背影,很像苗秀,但又不確定。
小豆為什么和苗秀在一起呢?
責(zé)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