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欣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那些和蘇陽相處過或長或短年份的朋友們,不論年紀大小,都管他叫“蘇伯伯”。他們說,蘇伯伯是個樸實的人,老穿一身黑,踏著黑布鞋,頭發(fā)剃很短,不喝酒有點兒悶。
大概是2011年,“民謠在路上”的某場演出,同樣不善交際的西安民謠歌手馬飛在后臺候場時碰上了42歲的蘇陽。他挺早之前就聽過蘇陽的歌,喜歡,就上去搭訕:
“蘇哥,你結婚了嗎?”
“我孩子剛上大學。”
馬飛很震驚,他沒見過玩兒音樂的人結婚這么早。
“不像正常概念里的藝人,有精心設計的發(fā)型,或者至少戴個墨鏡,”2017年加入蘇陽樂隊的年輕鼓手葛維彬告訴我,他的朋友某次在地鐵里見到站著一個很像蘇陽的人,上去一看,真是蘇陽。VJ(影像騎師)藝術家綿羊去年跟著蘇陽樂隊一起去平遙演出,吃完早飯,綿羊遇到晃蕩的蘇陽,后者說他要去燒個香。他們真的去了城隍廟,蘇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舉著香拜了拜,又給綿羊一一指認廟里的神仙們。
這和蘇陽演出時的狀態(tài)反差巨大,“奮不顧身,全都喊出去,彈琴也特別猛?!备鹁S彬形容。
年輕時,大約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蘇陽晚上經(jīng)常隨便到哪個朋友家喝到斷片兒?,F(xiàn)在,他像所有人到中年的音樂人一樣,不可避免地用上了保溫杯。認識蘇陽14年的吉他手趙龍說,蘇陽一直沒變,只是喝酒挑剔了,從白酒變成了紅酒、威士忌。每次演完專場,他會“安排”一局,喝大了酒品也不錯,一個人晃晃悠悠,抄起吉他即興彈唱。
去年,幾個老哥們兒齊聚喝酒,馬飛說那是他最近幾年最快樂的一次回憶?!傲奶貏e開,胡說八道。”大家調侃蘇陽的戛納之行:5月,他突然被通知要去走紅毯,并不知道這個法國電影節(jié)對出席者有嚴格的著裝要求,穿布鞋一雙、帶掛面兩把就上了飛機,接機的工作人員急忙帶他去買了一身西服,再扎個領結。蘇陽瘦小,西服肩闊,就這么踢踢踏踏溜達過去了。
蘇陽走紅毯是因為《大河唱》(2019)。一個團隊跟著他和他的四位朋友——皮影藝人魏宗富、說書藝人劉世凱、民營秦腔劇團團長張進來、花兒歌手馬風山拍了兩年,剪出這部主題難以歸納的音樂人類學紀錄片。這被蘇陽視為他2016年開始踐行的項目“黃河今流”的一部分。
“黃河今流”也是一個主題難以歸納的計劃,如果要蘇陽總結,他會說,是“人與傳統(tǒng)藝術的關系”,“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彼哪昵捌穑ㄟ^繪畫、動畫、影像等多種方式,探求黃河民間文化對現(xiàn)代表達的影響。
2019年,他覺得,是時候在音樂上做一些實驗了,他回到了最初的目的:創(chuàng)作。
胡格吉樂圖、閆澤歡、張佺、歐珈源、張淺潛、王應天、馬飛、劉東明、蘇陽,來自黃河流經(jīng)九省的九位音樂人各自以家鄉(xiāng)為母體寫了首歌,成了專輯《九曲》。蘇陽記得,小時候家家都有院子,很多人家種著韭菜,象征源源不斷的生長的愿望。2020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讓他出小區(qū)像去外地一樣難,他經(jīng)常做夢,夢見老家唐徠渠的黃河水,夢見自己從西北飛到北京飛到國外。他多次變奏寧夏花兒《園子里長的是綠韭菜》的旋律、改寫歌詞,創(chuàng)作了一首《高山上的綠韭菜》。
高山上孤雁有多高
心會掉下來
沖破了牢籠的鳥兒
飛向了昨天
…… ……
“蘇陽一直在我心中是特別獨特的人,他給我?guī)淼恼鸷尘拖瘛顿t良》給我?guī)淼恼鸷骋粯??!痹跒椤毒徘沸麄鞯囊粓鲋辈ダ?,音樂人老狼說。
《大河唱》海報
老狼第一次見蘇陽是15年前在銀川的一個酒吧。蘇陽趁著酒意唱高了:
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
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纓
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
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兒
…… ……
整個酒吧的氛圍都被蘇陽帶嗨了。老狼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回憶起那一天,說蘇陽有小流氓的色彩,“內(nèi)心有點小騷情,躁動?!?/p>
老狼遇見蘇陽以前,蘇陽已經(jīng)這么晃蕩了很久。1985年,16歲的蘇陽到西安上學時聽到同學彈吉他,感覺“火星子一樣的音符”顫在他身上。后來他當過工地小工,在文工團短暫待過,90年代,他嘗試組過兩個樂隊,也在歌舞廳混場子,幫朋友看過車鋪子。
世紀初,蘇陽為純粹形式上套路地模仿布魯斯、重金屬進行創(chuàng)作感到煩悶。2003年春節(jié),他到西海固,第一次接觸發(fā)源于青海甘肅交界的山歌“花兒”,歌手馬生林的歌聲像是從土里出來的,“特別枯。”
2003到2005年,蘇陽頻繁前往陜西鹽池、西海固等地,見花兒歌手,翻唱、改編、再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的民歌。他幾度拜訪資深的花兒歌手王德賢,對方唱了一段詞,他念念至今:“麻雀飛到了弓背上,我手軟沒射到靶上。你一句話說到我心肺上,腿軟著沒踩到凳上?!?/p>
采訪中,他不止一次地引用這四句歌詞,興致勃勃地分析,“哪個麻雀看人射箭,往那弓背上飛的?它的比喻都是不準確的,但又比邏輯更準確。它準確地指向了你心里的目的:我的心受了干擾?!碧K陽說,“先看到圖像,再映射到心理,它是這么一個比興?!笔畮啄旰?,他到美國開講座,向西方人介紹這種“黃河流域的語言”:人們唱樹枝,唱鳥,唱麥苗青了,唱的是生活和情感。
老狼聽了《賢良》,和蘇陽算是認識了,他介紹蘇陽到北京,簽約盧中強的音樂廠牌十三月唱片。一年后, 蘇陽出了他的第一張專輯《賢良》。他把馬生林的花兒改編成《鳳凰》:“我懸來呢嗎懸去的個沒望想,吊死到白牡丹的樹啊上?!?p>
閆澤歡、老狼、蘇陽直播后合影。圖/受訪者提供
樂評人鄒小櫻在《民族的脊梁》一文中寫,《賢良》是當年最有分量的華語唱片,“樂隊里的每一個成員都在倍感驕傲地母語歌唱著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鮮花、愛情、勞動人民。其山藥蛋式的情感使得他們可以突破搖滾的界限,與民族音樂交相輝映……或許因為語音障礙你沒有意識到《鳳凰》是在用極簡短又極有力的歌詞陳述著一個西北的殉情故事,但那悲壯的情感卻早已占據(jù)了你的心底?!?/p>
將近十年前,馬飛和蘇陽一塊兒在寧夏演出,那時他還是一個青澀的音樂人。正式演出前他在臺下看到蘇陽調音。“有好多樂隊會用鼓棒什么的提示一下,或者人喊一下。他默數(shù),中間可能空了六拍,數(shù)夠了以后,猛地一下,嗩吶什么的一塊兒都進來。當時我們都說,太牛逼了,太生動了?!?/p>
蘇陽其實空的不是整拍。2014年,馬飛錄制自己的第一張專輯《當初就不應該學吉他》,追求聲音的標準,分軌錄制,錯一個拍子重錄。蘇陽后來告訴馬飛,絕對正確的不一定好聽,旋律根植于語言的民歌的節(jié)奏就是不整齊的。如果樂手素質足夠,同期錄最好,拍子是松動的。
過了四年,馬飛在錄音棚備好瓜子花生,墻上貼個紅紙“歡度中秋”,十來個朋友坐在對面,像幼兒園聯(lián)歡會似的,大家喝到嗨,他和樂隊錄了第二張專輯,一遍過?!按_實生動很多,有隨機的東西、那種不可替代性?!彼嬖V我。
趙龍和蘇陽合作以后也發(fā)現(xiàn),蘇陽唱歌的節(jié)拍有時候不那么齊整,他十幾年前不很理解,很久以后才慢慢明白,“他是用一種他的韻,或者他身體里發(fā)出的狀態(tài)。”
去年,《九曲》計劃啟動之后,蘇陽首先打電話給野孩子樂隊的主唱張佺。張佺說好,抄錄了很多“花兒”的歌詞找靈感,又根據(jù)甘肅花兒“尕馬兒”令的旋律做了調整,交出一首地方特色醇厚的《種地不種河灘地》。
在音樂人張淺潛家,蘇陽拿吉他信手彈青海直令,張淺潛跟著節(jié)奏找到了一段帶舞蹈感的旋律:“啦啦啦啦,麥子熟了,誰家的貓爬呀爬呀爬呀,樹葉葉長到了樓頂……”
“好像有一個家,一直是她背在身上的,只要她想,隨時就可以放在任何一個世界里?!碧K陽形容。他和張淺潛說,就要今天下午這樣的,隨便唱隨便寫。
“它不是普通意義上那種標簽式的民歌運動,你不要限定民歌的概念,在一個固定的前人經(jīng)驗里去使用它;民歌就是現(xiàn)實,是真實的思考和生活感受?!碧K陽向我強調。
九個人的歌里,黃河九曲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胡格吉樂圖的《光明》是蒙語的呢喃,旋律來自小時家庭聚會上聽到的敬酒歌;王應天的《大堤》里有河南小調《編花籃》和流行歌的痕跡;劉東明的《拉魂腔》來自兒時的喪葬鬼神記憶;歐珈源《疙瘩山》的靈感來自他多年前在阿壩地區(qū)聽到的喊號聲——蘇陽打開錄音文件,感覺歐珈源的聲音“像在船上”。
蘇陽花了一個多月,將九首歌反復來回地聽,定順序,找瑕疵,每個人愈發(fā)清晰地站在他面前,“具體的一個人真實存在的聲音,這個非常重要?!碧K陽說。
“我們只見到波瀾壯闊的一條河,它浩蕩的歷史與功績不停被述說、被修飾、被講述,但是我見不到每個人。其實我們都是河里的一滴水、一粒沙,你是你自己,那么這條河才成立。這張合輯我覺得最大的意義就是它讓我見到了每一個具體的歌唱的人?!?/p>
在眾聲中,他感覺自己被“一個奇妙的向心力扯著”?!懊總€人都是自己,但是又讓人總覺得他內(nèi)在里有一個東西拽著。對,這就是黃河?!彼α?。
采訪蘇陽是在北京的盛夏,朝陽大悅城外的茶座,他興奮地講到他對于《九曲》的后續(xù)構想:九位音樂人將在黃河流經(jīng)的九省巡演,“臥槽想想都他媽的激動!像賀蘭山下,在黃河邊,現(xiàn)在全黃了。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黃河今流”項目新的構思拓展也暫緩了。
“今年(對于整個項目來說)是非常關鍵的一年?!彼麌@了口氣。
近十年來,蘇陽回銀川的時間越來越少。“還是因為音樂人的環(huán)境,不東奔西跑、不折騰,就沒飯吃。有些事也不是跟經(jīng)濟利益直接掛鉤,可能甚至需要你去貼錢,但在銀川和在北京做,是兩種結果?!彼刻臁懊Φ靡酪睢?。
我問他在北京是否還能保有在銀川那樣“朋友家里喝大酒”的自在生活方式?!斑@事兒也挺主觀的,”他回答。他說自己那些年可能在心理上有意加強和銀川的關系,而現(xiàn)在,“工作性質完全已經(jīng)不是散兵游勇式的,這也是選擇,要想選擇詩人一樣的生活,就隨便銀川懶懶散散,寫歌、喝酒,要求不要太高?!?/p>
“所以還是說回項目,說回《九曲》的意義,”他思路清晰地繞回采訪的主題,“就放棄一些那樣的時間,多干點兒這樣的事情?!?/p>
制作《九曲》前,蘇陽一度異想天開,錄音機放邊上,就和朋友們喝酒,聊天,唱歌,喝上三場酒,聲音剪輯一下,就出了?!昂髞戆l(fā)現(xiàn)這事完全不靠譜?!彼X得最可能的場景是,每次大家喝倒了,就睡了。
“最后發(fā)現(xiàn)工作就是工作,如果喜歡一件藝術,就要為它去工作,要制定時間表,要有工作流程。”
2008年,蘇陽離開十三月唱片,過了一陣子“瞎浪蕩”的日子,一年后樂隊第一次巡演,他看著工作人員制定嚴格的表格安排他們吃飯、休息、調音的時間,有了嚴肅的工作心態(tài),“超過三個人的團隊就要用這種東西來約束你?!?/p>
職業(yè)意識始于更早。2005年從西海固回到銀川,他在家里呆了二十來天,創(chuàng)作了《賢良》整張專輯。他在銀川的小酒館、小麻將館演出,上賀蘭山音樂節(jié),每次唱《賢良》,后半段的歌詞都是現(xiàn)場即興發(fā)揮。進棚錄音前,他還很不滿意,不停地表示,還要改,太糟了,接受不了?!暗亲詈蟀l(fā)表了也就那樣,大家都認可,沒有什么?!?/p>
也差不多是馬飛離開北京同一時期,蘇陽的生活重心轉向北京。民歌,文化基因,這些詞在蘇陽腦子里盤桓醞釀了多年。
2018年元宵節(jié),應漢辦邀請,蘇陽樂隊到巴西演出。巨大的露天公園,五六萬人圍著他們?!叭松饺撕?,我都沒想到,我靠,完全是超級演唱會的現(xiàn)場。”蘇陽興奮回憶。
那以后,蘇陽開始了地理上向外擴展和高密度交流的幾年?!爸饕墙涣鞲次幕@一塊的認識?!彼忉專拔鞣奖任覀冾I先的是音樂和人之間的關系,音樂對他來說是最真誠的一個自我表達,這件事你如果能做到,你自然會知道怎樣演奏?!?p>
”黃河今流“巴西站。圖/受訪者提供
在哥倫比亞,跟黃河隔著半球的地方,中美洲的人聽到《賢良》,跟著“你是世上的奇女子”那句跳,和在西安、銀川的觀眾沒有區(qū)別。蘇陽到美國鄉(xiāng)村音樂發(fā)源地納什維爾做音樂工作坊,和音樂家吉姆·勞德萊爾同臺演出、對談。他即興改編了美國民謠《蘇珊娜》,吉姆把他的《少年》(“日頭出來照醒了大地,河水把石頭灌溉,騎上馬兒我追流水,追不上流水里的日頭”)重新作曲轉譯成了一首新的民謠——“噢親愛的花兒,明天我就會想念你,因為我必須再次遠行,但是我會回歸,不會永遠離去,可是無法企及水中的日影?!?/p>
“從中國到美國,雖然我們的語言不同,但實際上這個感情他是理解的……所以在跨時間和跨地域上達成共識,有沒有這個可能?”蘇陽語氣高昂。
2017年,一個在北京搬了三次家的哥們兒給馬飛打電話。馬飛突然想,自己為什么當年就這么走了?他在朋友里不是混得最差的,有活兒干,有錢掙,聚會還聊大項目。“那時候干電影,大家都說,寫的劇本多牛逼,都很向往干大事那個狀態(tài),我覺得很虛的……我內(nèi)心深處價值觀是特別懶惰的,會附和聊一聊,言不由衷。”回來以后感覺環(huán)境正常了,“聊天吹牛啥的比較自然。”
他寫了一首歌叫《李導演》,提煉了所有北漂搞藝術沒成功的文青的命運?!八呀?jīng)把北京的生活/完全習慣/也不是錢/也不是夢/也不是愛/也不是恨?!?/p>
但他又開始想北京?!叭擞袝r候賤的,你到這個地方覺得平淡無奇,一旦離開了,好像那種美好的東西就會想起來。”去年,他決定不再用方言寫歌。發(fā)新歌到朋友圈,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用方言?“好像對他們來講是一種背叛。但是我好像也不太害怕去背叛誰。只不過發(fā)音變了而已,那個東西在音樂里邊的比重有那么大嗎? ”
李導演今年因為喝酒過量,一個人在出租屋去世了,好幾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
“我覺得沒有完美的狀態(tài)。”馬飛對人生的規(guī)劃是“走到哪算哪”,“有時候期望越高那個東西越達不到,很苦惱?!爆F(xiàn)在他寫歌,找不到靈感就算了。
蘇陽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還沒有關于北京的作品。我問他北京是否像銀川那樣給過他創(chuàng)作養(yǎng)分,他沒有直接回答:
“我覺得這個還是自我選擇。你只是階段性地側重一些東西,人不可能同時做好所有的事情?!?h3>6
剛開始與民歌發(fā)生緊密關系時,蘇陽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環(huán)境都來自家鄉(xiāng);五年后的第二張專輯《像草一樣》(2010),“已經(jīng)明顯帶有一個人離開家鄉(xiāng)的距離,”蘇陽說?!洞蠛映防?,他到哈佛演講,一個教授建議,他應該更原汁原味地展現(xiàn)民歌而不是使之與搖滾結合;蘇陽回答,民間藝人生活在那個環(huán)境里,但他不是。
同樣來自西北的馬條對蘇陽各時期的創(chuàng)作表達了高度贊賞。“蘇陽所有的東西都是他自己的東西,只不過那塊土地給他的氣質是那樣的,花兒啊,西北啊,蒼涼啊。民間藝人有局限性,永遠是在傳承某一種風格或形式的音樂,不具備廣泛的、站得非常高的審美,無論樂器唱腔還是歌詞,表現(xiàn)的基本就是愛情、思念、遠方,唱歌和他種地、做飯一樣,是一種在他身體里邊很隨意的很不可分離的東西。蘇陽不是。蘇陽是把一種搖滾精神融入到所謂的傳統(tǒng)文化里面?!?/p>
吉他手趙龍認為,從《賢良》到現(xiàn)在,蘇陽音樂的內(nèi)核是始終如一的,“生活會改變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是我覺得蘇老師的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跳躍性,都是挺直接的狀態(tài)?!瘪R條覺得蘇陽的所有歌里都有一種關懷,“不是他自己,他把高山流水、人的命運,都視為自己肉體或思想的一部分。”
馬飛小時候生活在陜北,聽到的民歌是工人下工打飯時喊著解悶唱的,他不喜歡電視里“莫名其妙的亢奮,跟打了雞血似的,‘啊——!”。蘇陽的音樂就不是這樣,“如果你足夠誠實的話,(從)你的音樂是可以聽到一個人的性格的。”馬飛說。
更年輕一些的采訪對象們,和蘇陽的歌有點隔膜。1994年出生的葛維彬大學時聽《賢良》,感覺不太懂。2006年,在迷笛同窗的前輩音樂人給17歲的趙龍介紹了蘇陽,這兒怎么彈、那兒應該什么狀態(tài),音樂里的故事,蘇陽會具體地告訴他?!罢f真的,我一開始完全進不去,是一種完成老師錄音的狀態(tài),我真的不是太懂黃河邊上特別樸實的農(nóng)民?!彼欀蓟貞?,當時他喜歡聽電子和金屬樂。
合作中斷過幾年,到2017年趙龍又回來,給蘇陽錄制《河床》。那時候,趙龍突然感覺,自己和蘇陽有了不需要用語言談論音樂的默契,可以“100%入戲”。排練《珍珠卷簾》,蘇陽給他一個大的畫面感,“你可能需要再黑一點?!彼麖椧幌?,蘇陽彈一下,他回一下,“就對了?!?/p>
我問蘇陽,會不會擔心到某個時候,新一代的創(chuàng)作者與其母體的聯(lián)系就會變得微弱、逐漸斷裂?
“文化基因是丟不掉的,它指的是你對這些事物的認識和感情,而不是你賴以生存和表達的方式?!碧K陽用兩只手比了一個圓——“這是陜西乾縣的一個餅,在鐵爐子烙了一小時,你要拿給外國人吃,非要讓他拿手掰開啃嗎?你可以給他配個叉子、加點奶油、放烤箱里烤也沒問題,因為它有中國面食的傳統(tǒng)在里面,重要的是給人提供了什么,而不是你強調你是什么。創(chuàng)造才是價值?!S河今流主要的方向可能恰恰是這個?!?/p>
這幾年回銀川,到西海固,蘇陽和那些民歌手在一塊兒,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放羊的,蓋房子的,搞運輸?shù)?,他就跟他們混。過了十幾年前拿個本子記錄汲取的年紀,他和他們不聊理論,想唱就唱,不想唱就喝一晚上酒,嘮嘮村里誰把誰的狗撞死了。“好好生活,其實比什么都強。所謂的藝術創(chuàng)作,豐富你的自我世界,這件事是最重要的。 ”
視覺藝術家綿羊從2016年起與蘇陽合作“黃河今流”的現(xiàn)場影像,她才知道蘇陽自己一直畫畫。最早蘇陽拿給她的,靈感來自賀蘭山巖畫,“粗糙、原始,有一個獅子頭一樣的圖騰”;后來蘇陽開始畫人,有“土地的質感”;現(xiàn)在則是抽象寫意的山川。疫情期間綿羊在家看衛(wèi)星地圖,發(fā)現(xiàn)地圖上的山川和蘇陽現(xiàn)在的畫很像?!八v的其實就在我們的血脈里面,你就是這方水土的人。”
蘇陽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