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馬德
[摘 要]我們在其中生存和死去的“毒流”是一個全球垃圾場。存在的諸多層面——從心理的到生理的,從環(huán)境-元素的到星球的——都正在被轉化為一個垃圾場,一個巨大且仍在不斷擴大的大雜燴。其中包括:工業(yè)和消費的副產(chǎn)品及排放物,形而上學觀點和神學美夢的碎片,放射性物質,聲光和其他類型的感官污染,殺蟲劑和除草劑等。就像滋養(yǎng)了它的全球垃圾場一樣,毒性冷漠且隨意地攻擊我們的身體組織、感官和理智(遑論我們所在的世界),且在攻擊我們時并不考慮我們的個體性。在破壞每一個存在的混亂之所的新陳代謝過程中,毒性逐漸演變成“本體毒性”;垃圾場的這些被嚴重損毀的部分并不穿越和出離存在;通過不穿越存在,這些被嚴重毀壞的部分確保了毀滅和所有其他事物的快速死亡。在一個本體論意義上有毒的狀態(tài)中,存在的意義就是被傾倒。
[關鍵詞]傾倒;本體論毒性;聲光污染;個體化/非個體化
一、全球垃圾場
我們身處一個全球垃圾(global dump)的時代。這一無形信息有時托名為后工業(yè)社會、經(jīng)濟和知識生產(chǎn)方式,但它只是靜止或早已掙脫邊框的世界圖像的肖像之一筆。
我們在一個觀念、身體、夢想、物質、關系片段、話語碎片和表情包的垃圾場里活著并死去。垃圾場被去語境化和去歷史化,并被生產(chǎn)為垃圾,緊隨著一個曾經(jīng)還被當作世界的巨大混雜里,被修剪、隔絕和棄置在一起?!拔覀兩妗雹伲╳e live)這一語匯意味著什么?如何不拘泥于其所指去理解它?卓越的古典感性認為它是指:“我們有活力且被賦予活力,運動且被運動?!雹谠诂F(xiàn)代范式中,它很可能意味著我們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我們自己)。我們生活在垃圾場上,我們像被自身移動、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一樣,被垃圾場移動、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盡管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名義上還活著,但卻正在死去、被肢解、被扔掉、被廢棄以及被從自身的異化中異化。我們或愛著這一切,或完全漠不關心,無動于衷,不再參與其中,被藥物學和意識形態(tài)生產(chǎn)的止痛藥所麻醉。垃圾場讓我們活著(lives us),又為我們而活(lives for us)。它接管摧毀世界的活動、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破壞了“世界成為世界”。
形而上學和宗教系統(tǒng)在我們耳邊尖叫:我們必須趁為時不晚,趁懺悔和皈依的時機尚在,從我們個人和集體生活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他們要求我們睜開理智和靈魂的雙眼,哪怕已經(jīng)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也要重新生活,等待一次真理或上帝。然而,正如我們用另一雙眼睛看到的那樣,在任何想象都變得無用的邊緣,那讓我們活著并為我們而活的垃圾場,正是夢寐以求的“真實生活”的實現(xiàn)。準確地說,垃圾場是生活不曾預見的副作用,是持續(xù)貶值和廢棄(trashing)此處世界的結果;將世界作為一個巨型垃圾籃,或者在一個最值得同情的情形中將世界作為最高貴、最光鮮理想和永恒存在的跳板。
在這場可怖夢魘的中間,我們在一個更糟糕的噩夢中驚醒,更深地陷入不安的睡夢。[有沒有可能并不是陷入(fall)而是被傾倒(dumped)進睡夢中呢?若如此,這便是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舊的形而上學大體上已經(jīng)被拆解。但是,重組腳手架和大廈的工作不是一場爆破大賽,任何人都不可能一次性完成這樣的任務。哪怕僅僅一次暫停都會成為那些毫不害臊地聲稱自己是新形而上學——其中被厭煩、磨損和破碎了的實例——重新復活的豐沃土壤。火上澆油的是,19世紀以降哀悼形而上學的工作不僅僅是暫停了,而且是戛然終止了。作為對形而上學的交換并為了哀悼它,我們承受了全球憂郁癥自戀傷疤被重新揭開。人類世的事務就是這一疾病的一個征候,對肚臍-傷疤的憂郁凝視。另一個就是,在形式上學“之后”重構逐漸演變成存在-作為-剩余(being-as-residue)的本體論(之后在這兒是一個時間序列的表征,同時也是一個標志,即在之前的負面圖像之后出現(xiàn))。存在是剩余,①是從空無一物的桌上掉下來的殘渣。沿著兩個征候的線條,垃圾場是虛無主義中所有積極芬芳的產(chǎn)物。用尼采筆下的扎拉圖斯特拉的話說:“荒漠叢生:哀嘆庇護荒漠的人!”②(Die Wste wchst: weh Dem, der Wsten birgt?。?/p>
全球垃圾場是一個不斷向陸地和缺氧的海域延伸的大荒漠。它越大就增長越快——就像希臘人所稱的菲西斯(phusis)和拉丁人認為是自然(natura)的活動——而未來繁盛和無限增長的機遇也就越少。毀壞的巨大既是虛空又是滿溢的,無法度量的寬敞并持續(xù)逃逸,貧瘠卻堆滿殘骸,既是荒漠又是垃圾堆。毀壞是去除自身(de-“vastates” itself)的廣博:我們毫無目的地穿梭在連字符和前綴de-之間,以及它同時否認和確認的巨大之間。在細小句法意義和歷史意義上,若是將它們嫁接上深層進化時間(deep revolutionary time),也即“自然歷史”的時間,很多物種都無法跨越這一界限。人類能否跨越也懸而未決。在存在被不斷摒棄的狀態(tài)中,荒漠在居住其中的萬物之內和之外擴張。我們被存在遺棄與我們遺棄存在的程度相當。那么,今晚——更好的說法是:在這個世界無盡攀爬的夜晚——在今天的今晚,存在就正在被傾倒。
或許它是一株虛無主義的毒花,荒漠從內里開花,向外輻射。抑或我們居于其中的荒漠從外部接近我們,用它的干熱烤焦我們每一個觀念、靈感、視網(wǎng)膜細胞和腸道組織、支氣管和肺。在早已過時的物質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爭執(zhí)中,要緊的是增長從何處開始:在存在或意識中,實際或觀念中。所有這些都不再重要。擴張的荒漠既由外向內又由內向外。我們正回到原點,趨向于零。
垃圾場不在遠處,它們與那些生活在遠離污水源和露天垃圾填埋場的富裕社會里的富人之間并不存在一個安全的距離。放射性塵降物不知國族邊界,微塑料在自來水和瓶裝水中就和水銀在魚腹中一樣普遍,霧霾并不在大都市區(qū)隔城市貧富人群的邊緣停止擴散??諝?、云、雨和雪的毒性,海洋和居于其中數(shù)量銳減的魚類與甲殼類動物的毒性,化學肥料土壤及其孕育的果實的毒性——這些無處不在、多種多樣的元素毒性,也在我們身上。當我們吸氣和消化時,外面的東西潛入身體“空洞”的內部——肺和胃,它們都不可避免地暴露在空氣、水和食物中。但關于這一原始入侵也有哲學解釋。
沿著古典智識這條線,由于時間存在并呈現(xiàn)不同比例,身體和感官是被隔開的微觀宇宙,是巨大元素區(qū)域中一個微小的部分:火的熱和心與眼里的光亮,骨頭和關節(jié)里的地球,生命流里的水。這些元素不是把我們組織在一起——一塊一塊,一個又一個細胞,一個又一個分子——的最基本粒子。這些元素并不在我們里面,或者即便它們在,也是第二位的。作為這些元素比例上和時間上的分界,是我們在它們里面。當比例失衡時,不平衡將已經(jīng)劃界了的大量元素重新放回外部區(qū)域,我們也跟著消解其中。當外部區(qū)域自身被擾亂和污染時,它們那些有界限的區(qū)隔也會被擾亂和污染。這就產(chǎn)生了有毒元素、有毒身體和感官(污染)。由于意識是具身性的(embodied),沒有那些造成這個世界開膛破腹的有毒思想、欲望、幻象和智識模式,這個列表將是不完整的。隨著積極反饋圈在外部和心理內部之間的加速運轉,這將區(qū)隔一小部分的外部世界,它們的內在不會彼此過濾、滲出、滲入或是相互浸入。相反,它們會被大量釋放和相互傾倒。
垃圾場既在里面也在外面。它包括大量數(shù)據(jù)和建筑殘骸,廢品和一種單向宣稱的親密關系,排泄物和特定時間里的電腦程序工作記憶快照,外國市場涌入的相當廉價的商品和枯燥的生活境況。它消解了內/外這一物理空間的區(qū)分及其重要的形而上學對峙。通過向全球擴散,垃圾場吞沒和吐出所有超越存在而在一起的事物。①它的影響方向不明、搖擺不定;它讓用來導航復雜、充滿皺褶和漣漪以及被安置空間的習慣指示牌變得一無是處。
從概念上說,這個全球垃圾場是一大成就,說明惡劣的主/客二分已經(jīng)被克服。粗糙的區(qū)分可能要么被轉化為更精致的區(qū)分,或者分解為毫不相干或未分化狀態(tài)。主客關系的粗糙如今已被無序的-jects——古義(paleonymically)上稱為“物”——的集合和-jection的混亂運動所取代,忘卻了關心出發(fā)點和終點的問題。最近的后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和現(xiàn)代性最重要的一個區(qū)分交換了一個無定型的堆積,這在神話學史和哲學史中聞所未聞。
現(xiàn)今流行的生態(tài)、環(huán)保和“綠色”話語并不那么純粹,它們也被卷入這個荒漠的增長和它們憎惡的垃圾場中。當它們熱烈討論從愛德華·洛倫茲(Edward Lorenz)混沌理論中借來的關鍵語匯“蝴蝶效應”,②并聲稱“萬物相連”(everything is interconnected)時,生態(tài)學家比這個范疇本身的因果關系和可預測性及其控制幻想更具破壞性。它們損害了言說脆弱的邏輯,邏各斯的前邏輯弧線以及為確立關系的前提。當所有事物可以以同等強度關聯(lián)其他一切事物的時候,就沒有什么事物與任何事物相關。關系是與不同能量、不同排斥程度以及居于其中的推拉(push-and-pull)縫合在一起的。一言以蔽之,關系是區(qū)別的關系。它遵循的原則是:未分化和毫不相干的結合對關系是有害的。
從“關注”(paying attention)這一心理活動開始就突出、被激發(fā)或是被召集,并與此相關,意識就是偏好和區(qū)分,選擇性的堅持和付出。它既不先于也不在其獨特的附著中存活下來。①同樣,無意識由多重全神貫注組合而成,是力比多精力(libidinal energy)對一個事物不規(guī)律的傾注。但是,主導這個垃圾場的非個人意識是從與之相關的動力中隔絕開來的。它是尚未被全神貫注的且被丟棄的,降落與上升至無意識層面。
在萬物互聯(lián)的生存中,萬物危險地墜落到同一堆積中。這最終變成一個全球垃圾場,從外部將我們團團圍住,也從內里用荒蕪的空虛填塞我們。完美契合這一境況的認知狀態(tài)是一種“絕對的”干擾。這種干擾撕裂意識連接的碎片,以至于任何一種情況它都能意識到自身。在迷戀一段時間后拋棄一個人,不僅是結束一段關系,也是處置關系性的行為。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的融合同樣如此。時下流行的纏繞(entanglements)阻隔了一小部分“去纏繞”(disentanglement), 更加重了被棄置存在的深度混亂。海德格爾在垃圾場剛出現(xiàn)時退場(resigned),他有過一個垃圾堆將蔓延全球的預感:“此刻觸手可及的混亂、無邊界和倉促中混亂的纏繞(die wirre Verstrickung)是無法避免的。”②
二、我們被污染了的感官
黑格爾的垃圾場是一個感官-確定性(sense-certainty)的荒漠,是此物、此時、此地轉眼間變成彼物、彼時、彼地的一種純粹、未經(jīng)媒介化的抽象。③感官-確定性似乎能產(chǎn)生“無盡財富”,一旦我們進入它,就按自身實際所是呈現(xiàn)——界限的缺場(“沒有為它找到界限”)。④隨著它的突然反轉,比如從豐饒不絕變得幾近空無,感官-確定性忽略了垃圾場和荒漠之間的聯(lián)系。我,這個此時此地的我,和其余那些表面看起來特殊、實際上卻是類屬的——既不獨特也不普遍——生存占位者一起被棄置。無限財富是無盡貧困,因為此物、此時、此地沒有融入那些流經(jīng)它們成為相同形式的另一此物、另一此時、另一此地的實體中。感官-確定性將時空本身轉換成垃圾堆,它們擁有不可互換的瞬間和地方,在它們的總體無價值中相差無幾。
純粹抽象是一個堆積,還未被確定的否定(determinate negation)工作定型。沒有什么比用于表達財產(chǎn)中法律關系的數(shù)字這一例子更引人注目。在作為理解現(xiàn)實的主要工具這一角色中,討論的現(xiàn)實被縮減為數(shù)字,而數(shù)字又被堆積“在這個小坡上”。問題的關鍵不是數(shù)量本身,是無概念束縛的抽象直接將質量轉換成數(shù)字價值,而不是卷入勢必費心費力的質量與數(shù)量的辯證法。一個公式是變量的堆積,假定“存在著的財產(chǎn)只是放在那兒,然后被拿走”。公式不可變更的數(shù)學法則“意味著所有法則的廢除” 。⑤這種從生存中分隔開來的一種觀念的嚴格任意性(rigid arbitrariness)就是我們的生存,一個只有0和1的電子垃圾場。
從黑格爾的診斷到大數(shù)據(jù)的到來,除了“所有法則廢除”的范圍,什么都沒有改變。分秒增長,降落在我們之上、之中,信息垃圾場讓一種范疇和數(shù)量碾壓其他所有。置于既存財產(chǎn)之上,它對生存發(fā)出挑戰(zhàn),而生存是另一范疇和形式的一部分。在無法緩和且嘈雜的混亂中,與其說我們被“眼睛、耳朵、鼻子、皮膚和內臟一并”攻克,不如說是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形信息所攻陷。在它們的物質限度之內,感官被扣在無邊無際的數(shù)據(jù)流之下,被數(shù)字理想的沉重擠壓。感官-不確定性(sense-uncertainty)(就是遭遇信息垃圾場時的方向迷失)復制且加劇了黑格爾式的感官-確定性,這一感官-確定性旋轉不可互換的此物、此時、此地的世界,對它們轉瞬即逝的征兆置若罔聞。
在我們爛醉心靈的遺忘中,忘記了正在被傾倒的是存在本身。被傾倒的就是它的全部。當然,存在不能被看見、觸摸、聽見、聞到或是品嘗,在這個意義上說,存在和輻射類似。(多么恐怖的想法?。╇m然電離輻射可以用特殊儀器測量,比如蓋革計數(shù)器(Geiger counter),但存在不能。然而,感官在一定程度上是本體領域的向導,類似于但丁在地獄和煉獄里追隨維吉爾,或是帶領他進入天堂的貝阿特麗斯。當輻射、微型水污染和大氣毒物紛紛逃離感官,如今我們還能夠依賴它們的向導嗎?一方面,由感官勾勒和導航的道路在方向迷失和缺乏辨識之中戛然而止;另一方面,跟隨感官稍有不慎就是直接進入垃圾場。我們被污染了的感官表明兩只手(世界之鐘和世界鐘)完全是一回事。指針敲擊午夜。
三、本體毒性
垃圾場有毒。若是可以分離其層級,我們可以列舉那些傷害身體和元素的化學物質,將它們從受污染的感官、惡毒的想象和充滿惡意的智識活動中區(qū)分開來。盡管如此,這些層面交錯混雜:毒害思想和中毒感官,有毒的建成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以及被污染了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匯聚并相互強化。
毒箭從四面八方飛來,“毒流”——一年超過2500億噸化學物質人為排放到環(huán)境中——并不區(qū)分目標。②像原罪這一基因污點,它們并不采用負面或致命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挑選出受害者。以動物為例,如果一種外來的意向性會針對它,它就會為了自保而對特定威懾目標放射毒物。有毒物質大量傾泄,遍布無數(shù)道路上的人和物。它們攻擊“我”就好像“我”是一堆與嚙齒、蟑螂、微生物或蒲公英無差別的血肉。在“我”經(jīng)歷創(chuàng)傷性的去個人化時,毒性釋放自己。它在我的身體和每一個元素領地的世界里給自己一個身體。它也從內部飛奔和放射出來,從我有毒的軀體和心靈的內里——比如那清除我花園中不期而至的入侵者的欲望。在有毒的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中,騷擾和迫害的路徑類似。受害者不是被受害個體化,盡管不同程度的迷戀、捕獵偏好和不同程度的有害進攻、有毒大男子主義加速了對女性無差別的性侵害。我們所有人,男男女女,都被有毒的父權秩序丟棄。③毒性是我們不動搖的行動者,是一支繞成圓圈的箭。
或許沒有哪種生物比人類更善于毒害自身及其生活的世界,以至于如今毒物組織或瓦解,或在組織中同時瓦解投毒者和中毒者。這一破壞的積極面是讓身體和世界破碎。垃圾場的毒性是裝滿編織了化學花邊的水、土壤和空氣的破布袋,無序的再生和內分泌系統(tǒng),無衰退的無限增長的欲望,遺留給我們耗盡(多么用詞不當?。。┑?、有時在軍火中回收(又一個用詞不當)的鈾的能源夢想,④被“光污染”弱化了的視力,攀升的癌癥比例,或是其他拒絕死去的細胞的增殖,殺蟲劑、除草劑泛濫的農(nóng)場和“飼料玉米”。但是,垃圾場嚴重毀損的組件紅線是本體毒性(ontological toxicity)。我腦中的這個詞意味著毒性不會繞過并保證所有其他事物的毀滅和快速死亡。永生的神學渴望,市場的無限擴張,一個確鑿不變的現(xiàn)實的形而上學建構,腫瘤學疾病以及放射性垃圾都是本體毒性。它們的核心在于:一種存在將自己從空無那里保護起來,逃避去成為(becoming),滑入自己害怕的事物之中。這種存在在其完全隔絕、非存在(unbeing)之中被傳統(tǒng)地認為是“惡”。①
就拿永生欲望來說,它暢想沒有限制的個體化,沒有死亡的生命,是一種衰退的、無厘頭、新自由主義增長的斷裂。難道這一欲望在俗世的反復流轉不是以一種信仰——若是它真的實現(xiàn)的話——為前提,即哪怕整個世界會毀滅,我(或者,至少我和那些跟我最親近的)會被從死亡的離合器中拯救出來?當然,“誰或者我是什么”這一基礎概念在此處至關重要。如果你認為你稱之為你的這個身體是本質,那么低溫貯藏是一種渴望獲得永生的途徑。如果意識是最重要的,那么必須將它儲存在一個持久的基質中,上傳它的數(shù)據(jù)到一個超級電腦或類似設備中。兩種途徑都假設意識和身體,我和這個世界實際上可以分離,因此前者在任意一種即將構成的關系中都會比后者存活更久。
永生的宗教視野曾是其他正直的靈魂在遠方重組天堂的完美共同體。輪到他們的時候,那些在地獄里受盡折磨的人被殘酷的懲罰和苦難一一隔離。在理想的遮掩下,永生的世俗愿景將一個被異化了的個體從地獄般的場景中拯救了出來。本體毒性阻礙了一個給定身體或精神的流逝,并批準——分別是世界和身體——它們可處理的生存的破壞。一個不情愿“為了美好”而死去的人屬于垃圾堆里區(qū)隔開來、逃避腐朽的殘骸之流。正如癌變增長,其中一組細胞抗拒死亡,維持自己超出期限的整全,繁殖越快越難以辨識,入侵其他組織和器官,導致有機體死亡。侵略性強的腫瘤中,細胞結構和功能的喪失,大量細胞的分裂,未分化和超穩(wěn)定擴張到身體其他部分是垃圾場的克隆特質。說實話,在它們擴散出原初位置之前,惡劣增長是腫瘤病人體內垃圾場的轉移。癌癥是本體毒性的生理和心理傳媒。疾病通過具體化生物學中不可變的且同時具有高度移動性、不穩(wěn)定性的存在,將實際存在(being)掏空成非存在(unbeing)。
有毒物質被排放進河流、湖泊、空氣和土壤中。它們的影響也像垃圾場一樣,無論它們促成“全球癌癥流行”,②或是無差別地污染那些通過薄膜吸收它們的有機物。在《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中,雷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駁斥了一種觀點,該觀點認為除草劑應該被當作可用的武器來有目標地殺滅不想要的植物。雖然,根據(jù)不同的生物化學、生理學、基因學和新陳代謝情況,這些物質的毒性會分叉,但是它們的效果與自然分類系統(tǒng)的唯名論界限并不相符?!俺輨┲粚χ参镉泻σ蚨粫游锷斐赏{這一傳說被廣泛傳播,但不幸的是,這不是真的。植物殺手包含大量不同卻同樣作用于動物組織和植被的化學物質……因而除草劑就像殺蟲劑,含有一些非常危險的化學物質,認為其‘安全而粗心使用它們會引起災難性后果?!雹?/p>
卡森譴責的“粗心使用”,依賴于異化的、從環(huán)境中分離出來的“我”在整個世界和生活其上的人上的投射。不假思索和漠不關心的使用背后是一種信念:它認為除草劑毒箭的目標是完全獨立的,認為只有不想要的會被精準消除,認為有害化學物質不會捆綁或毒害培植植物,認為它們對植物群之外的影響微不足道,認為它們的空中噴灑、噴霧,或是通過涂藥器繩子或毛巾擦拭不會污染空氣。粗心大意是漠不關心統(tǒng)治白天與黑夜(更好的說法是,夜間白天)的實踐和心理回響。
依賴毒藥以控制環(huán)境過程和相互作用,確保清潔或調節(jié)農(nóng)產(chǎn)品,其本身是不可控的?!岸玖鳌蓖ㄟ^突出一個元素——水——讓其釋放自身無法抑制的強力,傳達了這一不可控性的要旨。盡管水元素的清潔能力象征著宗教和物理純潔,①但卻全部蒸發(fā)了。水不再是每一股邪惡或不潔都可被稀釋其中的環(huán)境,但是過剩液體充斥著這個問題的方方面面。更準確地說,每一個元素的現(xiàn)存版本都是有毒物質的垃圾場:空氣垃圾場滿是霧霾;水垃圾場充滿徑流、污水和塑料,包括那些正在融化的北極冰川里凍結著的水;全球變暖的火垃圾場;擴大的沙漠、耗掉的核能源儲存設施、地層中的工業(yè)痕跡、一堆堆廢墟都是地質垃圾場。人類紀的地質世代(一旦地球的邏各斯被推土機碾成地質垃圾場,地質本身可能是無年代順序的)僅僅只是元素變形大海(the sea of elemental metamorphoses)在這個世界或者非世界(unworld)中的微小一滴,是毒性制造-非制造(makes-unmakes)垃圾海洋中的微小一滴。
盡管如此,沒有邏各斯的地質應該在我們時代的自我理解中擁有特殊地位。在毒流之前(其中的諾亞方舟在哪兒?),地球是一個四部分提喻,一個元素代表所有元素。在毒物的不可控釋放和碳排放之后,所有事物降落其上的地球繼續(xù)成為火、水和空氣垃圾場的模型。所有事物滿足于一個古老的形而上學渴望,在物質上都變得一模一樣。就在我們脫離地球(無論是指農(nóng)業(yè)土壤、土地或者這顆星球)時,在一種存在于英語中的污染(pollution)和污濁(soiling)的語義連接艷俗實體化(substantiation)當中,所有元素被地球化(earthified)。他們匯聚于不毛之地,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肥沃。到處都是從大量地下儲藏中來的燒焦物、聚合物,化石的縮聚殘留物,重金屬,氮和磷,硝酸鹽和垃圾。
該亞(Gaia)——希臘語里的地球——在一個支持人類棲居和坦然接受死亡的地方,也意指一種特定的稠密。②元素從地球借來的不透明性(opaqueness)讓人回想起赫拉克利特式的反現(xiàn)象學性(kechumenon),偶然傾倒出來,隨意堆疊,不被注意。默默無名(obscurity)統(tǒng)治了它并不屬于的地方:在一個水的透明深淵里,在不再讓陽光或星辰進入的空氣的擴散中捕獲大氣的熱流,撕裂火的兩種“力量”——光明和熱量。本體論意義上有毒的元素垃圾場(elemental dump)將元素逐出它們的地域,將它們從相互和自身那里松開。最后,這個垃圾場——相較于賦予水、空氣和火不透明性的地球——太不穩(wěn)定,以至于無法支撐任何事物。然而,它著實渴望從死亡中獲取一切。
[本文原題為《被傾倒》(“Being Dumped”),原載于Environmental Humanities,vol. 11, no. 1, May 2019, pp. 180-193. 此次翻譯已獲得作者的授權。]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