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昕宇
我們在科巴尼走的每一步,所聞、所見的每一樣東西,都在向人訴說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殘酷往事。下車推開車門,眼前就是一枚巨大的喀秋莎火箭彈,一半轟入了半截已毀的墻壁。
走在路上“噼里啪啦”,腳下的碎磚塊里,密密麻麻地混著各種口徑的子彈殼、彈片。這座城市如果不被重建,一定是一座戰(zhàn)后的戰(zhàn)場博覽館。碩大的火箭彈、航空彈、自制炸彈遍地都是,反坦克導彈、高射炮彈、各種軍車的零部件隨處可見。被燒到熔化變形又凝固的槍支,像紙片一樣被撕碎的悍馬……
要多猛的火力,才能把這些重型戰(zhàn)爭機器毀壞成這樣啊!
一棟垮塌了一半的大樓,是科巴尼的臨時政府辦公室,駐派來組織城市重建的工作人員在這兒上班。從外面看是危房,進去之后你一定會懷疑它隨時可能塌掉。墻壁和天花板已經(jīng)嚴重變形,唯一的一間辦公室里擺了張長桌子和幾只凳子,這就是他們全部的辦公用品,我甚至沒有看見電燈。辦公室還有一半的空間,堆放著還沒來得及清理的磚石塊。對了,辦公室的窗戶空洞洞的,沒有窗框,沒有玻璃。
過道里和大街上一樣,走幾步都能踢到彈殼和迫擊炮的彈片,“叮叮當當”作響。
不遠處一棟廢棄的建筑,是科巴尼中學。如同城市里的其他建筑一樣,這里所有的玻璃都被炸碎了,稍好一點的是它還沒有垮塌。我在一張布滿灰塵的課桌前坐下,想象著這里曾發(fā)生的事情。
在腦海里清掃完灰塵,重新裝上玻璃,仿佛時光穿越了:我當時就坐在這間教室里,坐在孩子們中間。黑板上的粉筆字還沒有擦去,教具和地圖仍掛在墻上,墻角擺著孩子們的玩偶。然后炸彈響了,防空警報響了,哭喊聲和機槍的掃射聲,夾雜著人們驚慌逃竄的腳步聲,一切似乎都在眼前,在耳邊。
在學校外邊,我們遇到了兩個小孩子。他們給我們唱了一首歌——《科巴尼之歌》:
科巴尼的顏色
今天成了悲傷
科巴尼的顏色
她的心被打碎了
眼淚抑制不住流下來
我們感受到了你的痛?
唱完他們都擺出了一個剪刀手“V”的手勢。
兩個孩子,一個10歲,一個11歲,都濃眉大眼的,挺帥氣,身上都套著布滿塵土的衣服。不知道他們是否懂得父母教的這首悲傷的歌的意思。
兩個孩子并不害怕我們這些外國人,笑著向我們介紹這里曾經(jīng)的樣子。
年長的那個孩子告訴我們,他的爸爸媽媽是城里負責清理尸體的,每天就開著一輛皮卡,在城市的各個廢墟里找尋尸體,然后運上車送去集中埋葬點。
梁紅問他們害怕嗎,兩個孩子異口同聲:“不害怕,因為這里是我們的家。”
他們又擺出了一個剪刀手的手勢,然后唱著歌跑進了廢墟里;我遠遠看見他們撿起了一顆未爆彈,他們不知道那東西有多危險,只知道在這座廢墟一樣的城市里,那是他們唯一可以找到的玩具。
我們去了遇難者墓地,所有的安保隊員在一個簡易的墳前列隊站立,肅穆許久,然后鞠躬敬禮。那是我們的一個安保隊員的弟弟的墳墓,他也是一個士兵,在一年前的科巴尼保衛(wèi)戰(zhàn)中犧牲。
小伙子站在那里久久地看著那個小小的土包,緊緊地鎖著眉頭,閉著嘴巴,似乎是在強忍眼淚。我只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也不忍打擾他?;蛟S此刻他想起的,都是小時候和弟弟一起玩耍的時光。
過了一會兒,他彎腰伸手從墳包上抓了一把土,用一個袋子包了起來,塞進了口袋。他說要把弟弟帶回家,給媽媽看看。
或許因為當時的局勢太緊張,遇難的人太多,所以墓地修建得特別簡陋。
墓園外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有幾個人坐在那里。一個大嬸,還有幾個孩子。
我們上前去看,我們的向導兼翻譯認識她。那個大嬸在修繕兩座墳墓,“這個是我兒子的,這個是兒媳婦的,”大嬸告訴我們,“他們結婚才一個月,這么年輕,就都死了。”
就在眼前這一小塊地方,埋葬著大嬸的四個家人。
“那天我們一家人在家里準備晚飯,兒子和兒媳婦還在聊著想去大馬士革度蜜月,然后就有人敲門,自稱是民兵。我們就打開了門,迎來的卻是一陣機槍掃射。他們是極端恐怖分子,穿了民兵的衣服進城來濫殺無辜?!?/p>
本來沉浸在幸福喜悅里的一家人,當場死了四個,還有好幾個再也無法站起來。大嬸邊陳述著這一切,邊流眼淚。墓地里的風將她的淚吹干,她眼里很快又流下新的兩行。
大嬸抹了抹眼睛,擠出笑容,把供在墳前的一包糖果拆開,一顆顆地分給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嬸說:“你們一定要吃這個糖?!边@是敘利亞的風俗,也是她唯一能送給這些遠方來的人的禮物。
大伙兒安靜地接過,包括那幾個小孩兒,一邊剝糖紙一邊擦眼淚,年輕的向導小伙子則把臉轉了過去。梁紅早已哭得抽搐了,大嬸剝開一顆糖果遞給她,她接過塞進了嘴里,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抱住了大嬸。
反倒是大嬸,一邊流著淚,一邊笑著拍著梁紅的背,來安慰她。
大嬸站起來,和每一個人擁抱。沒有人再說話,傍晚的山崗之上,風吹得越來越大,大伙兒的眼淚很快風干。我們起身離開,背后的大嬸繼續(xù)在墳頭忙了起來。希望逝者在另外一個世界感受到生者的眷戀,希望生者能夠堅強地活下去。
深入城市的街道,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廢墟里還生活著許多人,甚至發(fā)現(xiàn)一間臨街、垮塌了一半的店鋪已經(jīng)開業(yè)了,賣包子和攤餅。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一片垮塌的廢墟旁,他就生活在那里;那是他曾經(jīng)的家,現(xiàn)在只剩下左右兩面墻了,頭頂是遮住太陽的大石板。
我過去和他聊了起來。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成了難民,逃到了外地,五個月前他回來了,家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房子也沒了,只剩下這兩面墻。
“那你為什么要從安全的地方跑回來呢?”
“因為這兒是我的家啊,雖然被破壞了,但是只要人在這兒,就一定能被重建起來。”
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從各種廢墟的陰影里鉆了出來。原來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人回來了,他們在未完全垮塌的房屋里重新開始了生活,哪怕房子隨時可能會塌,哪怕廢墟里還散落著許多危險的未爆彈。
戰(zhàn)爭讓他們成了難民,背井離鄉(xiāng)。戰(zhàn)爭尚未結束,他們就紛紛從遠處跋山涉水回到了家鄉(xiāng)?;貋淼娜藥缀醵紱]什么行李,但都會帶回來一束鮮花??瓢湍嵋呀?jīng)沒有花了,他們需要花來祭奠逝者。
他們淪為難民逃離國境的時候,經(jīng)歷了種種生死磨難。局勢稍穩(wěn)之后,他們再次冒險穿越層層封鎖線,回到了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家鄉(xiāng)。
“戰(zhàn)爭終究會過去,房子可能沒了,但是只要人回來了,家就能再建起來?!?/p>
“在外面,我們的名字是難民。只有回到了科巴尼,我們才是主人?!?/p>
“在難民營里,我們只能在帳篷里等著接受救濟活著;回來了,哪怕家園已經(jīng)成了瓦礫,但是我們還能找回生活?!?/p>
在科巴尼,我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會對我們擺出一個“V”形手勢。老人、小孩、士兵,每一個人都會做這樣的手勢。最初我以為這代表著勝利,后來才覺得它其實有著更多的意義:堅持、留守、回來。
不只是對我們,這個手勢已經(jīng)成了他們互相問候的方式。
這就是科巴尼。剛到科巴尼的時候,我們感慨這座城市被破壞得如此徹底;在城市里走了一圈,悲傷的故事過后,這里的人給予我們的卻是各種溫暖的力量。干凈的笑容、堅定回家的步伐、逐漸被清掃的廢墟,以及重建家園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