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她以不遠不近的距離化作我身旁的路燈,傾盡全力守護我走過黑暗,等到光明到來的時候,又悄悄地退出我的世界。
1
我的母后大人原名叫江曉鳳,她年輕時做事火辣,就像百慕大三角,擁有著強大的磁場,所以身邊的熟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熱乎乎地喊她“江姐”。在外雷厲風行的江姐,在家卻總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
蕪湖到湘西,顛簸的一千多公里,是我和江姐的第一次出門遠行。我背著包走在前面,她滿臉興奮地跟在后頭?;疖嚧巴?,一路山清水秀,層巒疊嶂,江姐拿著她像素八百的手機連拍了好多張,還自鳴得意地來來回回翻看許多遍。我摸著已經(jīng)冷透的“康師傅”無奈地對她說:“媽,吃面?!彼o我削蘋果時,我隨便翻了一下她視為珍寶的照片,發(fā)現(xiàn)全部都沒有對焦。
湘西地偏,我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擠上去學校的汽車。這時,江姐像朝啟夕敗的喇叭花,精神氣兒已然不見。她靠在椅背上,全身冒冷汗,吐了一袋子的酸水。剛下車,江姐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車站。暈車加上水土不服,她上吐下瀉了整整三天。
湖南人無辣不歡,腸胃不好的江姐卻是半點辣都吃不得,我跑了好幾條街才買來一碗清湯面,胃早就吐空了的她把面條吸得直響。我看著眼前頭發(fā)蓬亂的江姐覺得她不該是這個樣子,她應該永遠像她曾經(jīng)那樣精明干練,在辦公室里指點江山。
半個月前,江姐毫不猶豫地辭去了高薪工作,跋山涉水陪我來湖南讀大學。為了省錢,她在我學校旁租了一間“全裸”式房子,里面什么也沒有,唯一的家電是她從房東那里買來的一臺二手空調(diào)?!澳愕膶嬍覜]有空調(diào),夏天熱得不行了就過來睡?!?/p>
我看著她脫下黑白職業(yè)裝穿上圍裙,蹲在地上擦瓷磚的樣子覺得別扭極了。
江姐來湘西后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語言障礙,她和《山河故人》里的張晉生一樣,操著濃重的鄉(xiāng)音,這里的人常常聽不懂她說話。如果我在場,就用普通話給她翻譯??墒谴蠖鄶?shù)時間,她一個人逛菜市場、購物、鍛煉身體,性格爽利的她十分想融入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可是別人地道的湘西話總讓她找不到邊兒,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她很痛苦。
2
江姐把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廚房。她隔三岔五地就往我的寢室跑,變著花樣送來雞蛋燉銀魚、芥菜圓子、鹵水板鴨等家鄉(xiāng)菜,極大滿足了我和室友的五臟廟。她的忠實粉絲維維滿嘴鴨肉,含糊不清地說:“阿姨,你做的菜比我媽做的還好吃!”每當這時,江姐的臉上就會洋溢著驕傲的笑容。
不到半年,江姐的包里塞滿了這里的超市購物卡、兌換券還有車票。湘西是山城,交通不發(fā)達,連高鐵也沒有。中途回家的江姐只得凌晨坐火車去長沙,在車站等到深夜再坐高鐵到合肥,第二天中午下車后,再在半個小時內(nèi)狂奔到汽車站坐車回家。
江姐的胳膊受過傷,很難使上勁兒。我給她在網(wǎng)上買票,電腦經(jīng)常自動選擇上鋪。準備去臥鋪睡覺時,她只能右手死死攥著扶手,左手搭在床上,像一只蝸牛,半天才爬動一層梯子。偏偏江姐人到中年有些尿頻,每隔幾個小時就要上廁所,她只好不停地爬上爬下。我心疼地給她貼刺鼻的膏藥:“你回家吧,省得來回折騰。”江姐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既放心不下患“三高”的劉哥,也不舍得我。
江姐像候鳥,永遠都在兩地遷徙。每月在湘西住兩周,在家住兩周,車上待兩天,這就是江姐2016年到2020年全部的生活。
我一直覺得上帝放倒了時光的卡帶,18年后才想起翻過面兒來。
很多年,我有關江姐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小時候,家里生活很拮據(jù),債臺高筑。記得剛上小學,江姐突然給我買了很多衣服,好幾件上衣都能垂到我膝蓋?!皨寢屢ズ苓h很遠的地方,你在家要乖?!蔽覔P起腦袋問:“那你今晚回來嗎?”她搖頭,“明晚呢?”她的懷抱突然又緊了些,我再沒等到回答。
直到一天晚上,江姐沒有回來。我被干媽接回了家,她在客廳裝了一道推拉門,隔出一小塊地方給我做房間。我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度過了童年、少年、青春期,而我成長時所有的表情,江姐只能靠電話猜測。那幾年,別人總是誤將干媽當作我的母親,我急紅了臉,大聲地解釋,以至于在聽到《世上只有媽媽好》時,總是捂著耳朵流淚。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年江姐在服裝廠縫扣子、小餐館洗碗、擺地攤。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把錢攢著寄給干媽供我讀書。晚上,她還拖著酸軟的身子去夜??几鞣N證,才換來之后光鮮體面的工作。
3
可我終究辜負了江姐的付出。高考成績出來后,我的分數(shù)勉強夠上外省的一所二本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后,江姐盯著封面上紅彤彤的“吉首大學”4個字,問我:“吉首在哪?”“在湖南?!彼贸龅貓D說:“你點給我看看?!蔽抑钢F州和湖南接壤的那條線:“大概在這附近?!?/p>
江姐突然就哭了,她難過她的女兒要去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大山里生活?!皨?,好歹也是一所省重點學校,待遇不會很差的?!薄拔铱催^《湘西剿匪記》,那里以前可是土匪窩!”她哭得快喘不過氣來。第二天,江姐便在劉哥的支持下,果斷辭去工作,大包小包的和我一起來了湖南。
搬進出租房的第一天,江姐激動地睡不著。她反復地說:“平時你得住學校,和同學處好關系,周日回來就行?!蔽逸p輕“嗯”了一聲。
半夜我睡醒,瞥見江姐正靠在床頭打毛衣。她戴著老花鏡,雙手生疏地捋毛線,好半天才在針頭繞一圈,小橘燈散發(fā)著柔柔的光。這只出現(xiàn)在小學日記本里的場景,卻在我的18歲上演。我心酸得厲害,把頭埋在被子里,很小聲地嗚咽。
雖然她遲遲才來報到,但懷揣著數(shù)不盡的愛與溫柔,晚些又有什么關系呢?
大四的冬天,我患了記憶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感冒,拖拖拉拉一個月還沒有好。醫(yī)生檢查是得了鼻竇炎。江姐落魄地坐在凳子上,十分自責,眼淚大把地砸下來。
我膽子小,不愿做手術。江姐便從老家背來許多干艾草,熬生姜艾草水給我熏腳,按摩。她天蒙蒙亮就起床,守在菜市場門口等進城的農(nóng)民,買最好的母雞和枸杞燉湯給我喝。病得暈暈乎乎的我不再反感她的嘮叨,任由她擺布,樂得江姐的眼睛笑得瞇成了花:“女兒,等你考上研究生,我還來陪讀!”
和新聞里那些與子女一起上大學的“寶媽”不同,江姐知道在她缺席我生命的那些年,我已經(jīng)把自己織成了一塊錦,不需要她來添花。她以不遠不近的距離化作我身旁的路燈,傾盡全力守護我走過黑暗,等到光明到來的時候,又悄悄地退出我的世界。
4年,174張車票,來回三萬多千米。從不出遠門的江姐用腳步為我走出一幅地圖。她放棄追逐自己的天南地北,只想用滿滿的愛,陪我去湖海山川。
朱琳摘自《哲思·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