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楚
摘 要:辛棄疾除了擅長愛國詞等題材,在農(nóng)村詞方面也有著很高的藝術造詣和豐富的思想內涵。本文根據(jù)王國維對“境界”的定義,從兩個層次對辛棄疾的農(nóng)村詞進行分析:首先是其完整圖景的構造方式,即如何寫出“真景物”;其次是對其中的思想情感進行分析,即其所擁有的“真情感”,壯志未酬的心境下,將農(nóng)村生活作為短暫解脫與無奈勸慰的兩種傾向。
關鍵詞:辛棄疾;農(nóng)村詞;境界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到“境界”的并不僅指所寫的景物,也指作者心中的各種情感,“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1]。王國維將辛棄疾與蘇軾并論,“蘇、辛,詞中之狂”“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2],并認為“南宋詞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軒”[3]。
辛棄疾1182—1203年退居帶湖和鉛山瓢泉,此時是其創(chuàng)作的高潮期。經(jīng)歷了南渡前勇赴前線時的意氣風發(fā),以及之后的宦海浮沉,處境的巨大落差、理想抱負與現(xiàn)實的遙遠距離,都使其心情矛盾而復雜,而這些情緒都在詞中有所表露。本文根據(jù)“境界”理論,對辛棄疾的農(nóng)村詞所涉及的兩個層面先后進行分析,即首先探究農(nóng)村詞中所述的“景物”的塑造方式,其次就其“境界”的思想和情感進行釋讀。
一、“境界”之一——農(nóng)村詞中完整圖景的塑造
辛棄疾農(nóng)村詞中,構造出了完整、靈動的畫面,充滿著和諧美好的景象——“鄉(xiāng)村田園風光、人與自然、人與人”[4],這為其農(nóng)村詞的圖景增添不少魅力。
(一)多感官的綜合運用
辛棄疾常將目之所及首先鋪展在畫面中,再傳遞出處于畫面中的自己所聽見的聲音,來表現(xiàn)動態(tài)的人或者動物——有時在詞中也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僅僅是一個聲音的傳遞,也將發(fā)聲者點綴在了畫面之中。如《博山道中即事》中,詞人將自己置身于畫面之外,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以浣紗女的行跡串聯(lián)整個畫面,以一聲稚子啼哭作為結尾。既有所見,也有所聞。再如“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鵝湖歸病起作》),也是通過笑聲來引出畫面中的人物,并且使整個畫面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氛圍。有時畫面中還會加入詞人的嗅覺,使畫面更加立體、故事更加完整。例如《夜行黃沙道中》,詞中有所見:明月、驚鵲、星、雨、山、茅店、林、溪;“七八個”“兩三點”非常具體地描繪出開闊的視野。有所聞:“鳴蟬”“蛙聲一片”,有所感:“清風”,這都更加說明這是一個靜謐夏夜。有嗅覺:“稻花香”,說明這是一個豐收的時節(jié),四處是堆積的稻谷。整個畫面就變得充實。此外,還有許多地方運用多種感官來構圖,比如“似有人聲聽卻無”(《石門道中》),“釀成千頃稻花香”(《己酉山行書所見》)等。都不僅寫出視覺所見,還通過綜合調動聽覺、嗅覺等多感官,將其他對象引入畫面中,使得內容豐富充實、生動立體,使得其農(nóng)村詞塑造的景象擁有了多個維度。
(二)旁觀者的全知視角
讀者似乎可以通過其農(nóng)村詞來觀望整個畫面,即通過詞展示出來的圖景是非常完整的,詞人沒有陷入畫面中,沒有打破已營造出的氛圍。如《村居》,整首詞中都沒有出現(xiàn)詞人的身影,他只是在一旁觀望著農(nóng)戶一家人的生活狀態(tài),是以見證者而非親歷者的口吻訴說,沒有打擾一家人的生活。這也呼應了“低小”和疊詞“青青”所營造出的和諧景象:這是相對于其他詞中更為宏大的畫面而言,范圍更小的一種和諧和美好,不被外人打擾。但“范圍小”不等于單薄,不等于不完整或不充實。這首詞中,從景到人,都被賦予了具體的特征,畫面感極強,非常生動。還有《黃沙道中即事》,主要是在寫景,沒有明確出現(xiàn)人物,也沒有作者的經(jīng)歷,所寫皆旁觀所見,所以畫面會從溪山到松竹,會從船行的水邊到村中的小路,會從“一片畫圖開”的開闊之景到“時把瓊瑤蹴下來”的細節(jié),畫面包含的范圍是非常大的,因此所構造的圖景才能夠完整、豐富。
因此,作為旁觀者,全知視角的運用可以營造更廣闊的畫面,也會使得所寫內容更加豐富。在之前的研究成果中,也提到過“旁觀者”,關注其“局外人心態(tài)”[5],即辛棄疾并未真正進入農(nóng)民生活,并不能對其真正處境有同樣的感受?;蛑赋銎滢r(nóng)村詞充滿主觀情感,更應稱之為“閑適詞”,只是欣賞和旁觀農(nóng)民的生活[6]。詞中所反映的多是“農(nóng)村中美好的一面”,而少涉及農(nóng)民生活中“黑暗的一面”[7]。農(nóng)村詞是其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一小部分,承擔著與表達愛國思想和為民請命等內容所不同的職責,故有這樣的特點也無可厚非。
(三)色彩鮮明,對比強烈
其農(nóng)村詞里也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鮮明的色彩,這使其描述的畫面感更強、更生動,具有層次感。比如“紅蓮相倚渾如醉”(《鵝湖歸病起作》);“松共竹,翠成堆”(《黃沙道中即事》);“綠醒紅酣”(《云巖道中》);“白發(fā)”和“青簾”(《游鵝湖醉書酒家壁》)。詞中色彩的出現(xiàn)不是單一的,還與其他顏色相互映襯:紅、白、綠(青)、朱朱粉粉,并且常借助對仗的句式,使描述對象更加鮮明、具體,特征更加突出,具有了層次感。尤其詞中時常出現(xiàn)的“白頭”,也是詞人對自己年華已逝,心中大志卻無法實現(xiàn)的慨嘆。與彩色放在一起,更加襯托出年華消逝的苦悶。
(四)人物、動物點狀出現(xiàn)修飾畫面
辛棄疾在農(nóng)村詞中,還常將景物作為主要描寫對象,將人和動物以點狀的方式放在畫面中進行修飾。像《村居》那樣整首詞以人物來填充的農(nóng)村詞不多,更多的是在大篇幅描述畫面之后,將星星點點的動物或者林邊轉角處的人(常通過聲音)引出,再落入畫面中,多作為所述畫面的修飾,但卻是不可或缺的成分。
比如《鵝湖寺道中》寫風、流水、云木、急雨,倒數(shù)第二句寫“倦途卻被行人笑”,整個畫面才具有了動態(tài),才將“急雨”產(chǎn)生的具體影響表現(xiàn)在人物身上,說明上述情境與人不是無關聯(lián)的,整個畫面有了生氣。再如《山居即事》,下闋寫到“云連麥壟,雪堆蠶簇”,似乎只是描寫一個寂靜無聲的春日,最后一句“被野老、相扶入東園”便是又在最后,將人物加入畫面中,將一個全景的鏡頭縮小到畫面中詞人的視野里,也使整個詞塑造的情境更加充實和完整,氛圍更加和諧和美好。又如“斜日寒林點暮鴉”(《陌上柔桑破嫩芽》)、“新耕雨后落群鴉”(《游鵝湖醉書酒家壁》)、“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黃沙道中即事》),提到的動物作為鄉(xiāng)村圖景的一個部分點綴在畫面一角,“點”“落”“趁”“迎”等動詞的使用更使畫面有了動態(tài)的呈現(xiàn),更有生命力,新角色的加入也能夠使圖景更和諧。
以上是對第一層“境界”的分析。他綜合調動多感官,使得文字所述之景不再局限于平面,而擁有多維度變得立體化;運用旁觀者的全知視角,擴大畫幅,使圖景中的對象更豐富,圖景也更充實;將鮮明色彩并列形成強烈對比,增加描述對象的層次,使畫面感更強;將人物及動物呈點狀修飾畫面,將其所見動態(tài)化,增加圖景的生活氣息和生命力,使畫面有條不紊、和諧融洽。
二、“境界”之二——農(nóng)村詞中思想情感的表達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8]。因此,出現(xiàn)在辛棄疾農(nóng)村詞中的圖景,也是其內心感受和思想的表達,也有除了分析其藝術性之外,值得深層挖掘的內涵。
(一)思想情感基調分析
范開評價辛棄疾:“一世之豪,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稼軒詞序》)。辛棄疾有他掛念的事業(yè),屈居鄉(xiāng)村是他無奈的選擇,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退居近20年后,64歲的他再次出山任職。當年金戈鐵馬、血戰(zhàn)沙場的光榮已經(jīng)遠去,年輕時的意氣風發(fā)也在年華流逝間消散。他對國家命運有迫切的擔憂,面對現(xiàn)實卻非常無力。但其豪情壯志仍郁結于胸:“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千古李將軍》);“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獨宿博山王氏庵》)。
他仍不甘屈服,但這在當時有些無力。辛棄疾認識到了自己處境的艱難:“但臣生平則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淳熙己亥論盜賊札子》)。他深知處境艱難,大業(yè)的實現(xiàn)也有許多阻力,功業(yè)未成便退居山林是他無奈的選擇?!扒逑希簧届`卻笑,白發(fā)歸耕”(《再到期思卜筑》)。
(二)情感的兩種主要傾向
1.短暫的解脫
辛棄疾將退居生活作為一種短暫的解脫,所以詞中多是客觀的景物,有時借景抒情,多用于自況。并無深刻激烈的感情抒發(fā),他滿足于此、樂在其中,因此他所看見的景物、他所選取的描寫對象也是和諧美好的,盡管這種快樂很短暫。如《村居》只是對一個家庭進行細致的觀察和描寫,在字面中沒有直接表達詞人的所思所想。但詞的整體氛圍是安定美好的,這也正說明詞人在看到這些場景時,確實沉醉其中,對這樣平靜和諧的生活是喜愛的。
再如“有何不可吾方羨”(《戲題村舍》),也說明詞人正說服自己滿足于此;“萬事從今足”表明詞人的心境是平靜,滿足的,在一旁看著“兒童偷把長竿”(《檢校山園書所見》)時,暫時忘記了煩惱。
又如“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陌上柔桑破嫩芽》),詞人自比為“薺菜花”,是通過比較兩種花的生命力來自我寬慰,找到一種優(yōu)越感?!拔稛o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博山寺作》)也是對個人氣節(jié)的表露與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滿足。
2.無奈的勸慰
詞中也隱藏著詞人的雄心壯志與不甘心情愿,是種無奈的勸慰。這一類詞中有字眼略帶“愁”的色彩,但所記敘的事又似乎很平常。在平平無奇的微微波瀾中,隱藏著詞人內心的苦悶。這類詞最為顯著的例證是在多處出現(xiàn)“酒”。
比如“多情白發(fā)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游鵝湖醉書酒家壁》)、“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己酉山行書所見》)、“卻尋詩酒功名”“今宵成獨醉,卻笑眾人醒?!保ā都聪晚n南澗韻》)以及《卜算子》中的三首都以“且進杯中物”來結尾[9]。
王國維評價“至稼軒……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10]“‘境界有大小”,不能僅根據(jù)此便“分優(yōu)劣”[11]。不論傳達情感的大小,只要真摯都足以打動讀者。也許在辛棄疾的農(nóng)村詞中并未寄托愛國詞、登臨懷古詞那樣激昂磅礴的情感,但他將那種心態(tài)下的所見所聞如實傳達,已經(jīng)很真摯、很有感染力了。他能夠說出:“不去為盜,將安之乎?”(《淳熙己亥論盜賊札子》)說明他并沒有脫離農(nóng)民的生活,反而為民請命。之前的研究者也認為他的農(nóng)村詞是“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疾苦”的[12]。
如前所說,“農(nóng)村詞作在清新質樸、活淡自然的風貌下,隱藏了一種深沉的郁悶和痛苦的求索”[13]。借酒消愁成為古代文人的在失落時的首要選擇,而在辛棄疾的農(nóng)村詞中,“酒”多次出現(xiàn),說明這成為他勸慰、疏導自己的方法。同一時期他還寫下許多詞風頗為成熟的作品,不少都表達了郁郁不得志的苦悶,所以即使詞中只提到了簡單的“酒”,也是其胸中壓抑的無奈、愁苦情感的微弱表露——畢竟他的主觀情感不會被客觀的題材劃分所割裂。
王國維對辛棄疾創(chuàng)作有著高度評價,“南宋只愛稼軒一人”[14]。而農(nóng)村詞作為辛棄疾詞作的一小部分,也許并不是歷來人們給予最多關注的內容,卻也能夠挖掘出極高的藝術價值和思想價值。
參考文獻
[1]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1.
[2]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55–56.
[3]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91.
[4]楊麗.辛棄疾農(nóng)村詞中的和諧圖景[J].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03):129–130.
[5]孫赫男,孫述圣.試說辛棄疾農(nóng)村詞及其局外人心態(tài)[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03):47.
[6]葉志衡.美的“替代物”和樂的“消愁物”——試析辛棄疾農(nóng)村詞的局限性[J].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1(02):9.
[7]閆建利.淺析辛棄疾的農(nóng)村詞[J].大眾文藝,2011(10):170.
[8]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44.
[9]寧大年.從《稼軒詞》的帶湖、瓢泉之什看辛棄疾的思想[J].承德師專學報,1981(00):54.
[10]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03.
[11]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202.
[12]季續(xù).簡論辛棄疾的農(nóng)村詞——兼談辛棄疾研究中的幾個問題[J].寧波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01):15.
[13]沈伯華.論辛棄疾農(nóng)村詞的詞風[J].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01):59.
[14]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