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鋒
公元907年(五代時期)的一個夏夜。夜色如水,臣所佇立的高樓,似一葉孤舟,漾在浩瀚無際的水波里。
臣輕輕正了正頭上的峨冠,抬眼遠望國都中那萬家燈火。啊,多美的祥夜勝景圖呀。那重重疊疊的燈火,宛如一串串熠熠生輝的珍珠,在夜的波光里,散發(fā)出魔幻般的光芒。當目光觸及最耀眼的那一團——樂乎宮時,臣忽然垂頭,默然不語。
臣的兒子說:“父親,您看,那樂乎宮夜夜笙歌,歡飲達旦,全然置江山社稷、百姓生計于不顧,縱使我等臣子疲命萬死,恐怕亦難敵強虜……”
臣猛一揮手,打斷了兒子的話?!霸齑?!這是臣子對王說的話么?多年來我是如何教導你的?”
臣的兒子在一旁囁嚅著,長跪而候。
臣看著腳下的兒子,又望了望遠方的樂乎宮,微微嘆了口氣?!鞍?,也怪不得你,兒呀,你可要懂得為父的心啊?!?/p>
臣的兒子抬起頭站起身,道:“孩兒當然懂得,父親自小聞雞起舞,飽讀詩書,勤學兵法。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奇門遁甲之類,無不鉆研。無數載寒窗苦讀,所為的,不就是施展雄才抱負,還黎民一個太平盛世嗎?”
臣的兒子越說越激動,他指著璀璨的樂乎宮處,憤然道:“父親,您當真就看不到,您所輔佐的王,只知享樂,昏庸無能,親佞遠賢,百姓怨聲載道。您的抱負何在?您此生的意義何在?”說著,他還從懷中掏出一紙訴狀,遞到臣的面前。
臣顫抖著雙手接過兒子的訴狀,一一打開,全是狀告王身邊的近侍欺男霸女,為非作歹的。臣一個趔趄,癱坐在太師椅上。臣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羽扇綸巾,笑點江山的瀟灑人物來。啊,這個形象,正是他幾十年如一日奮斗的最大動力呀。
“再這樣下去,國將不存,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大禍臨頭之前,不如以我所帶之兵,加上父親在朝廷里的威望,一呼百應,何不將王取而代之!于己,于社稷,于黎民,無一不為幸事矣!”
兒子的話不啻如響徹云霄的霹靂,炸得臣差點暈死?!澳??”臣指著身前的兒子,“噗”的一聲,滿口鮮血噴涌而出?!澳跽?!氣煞老夫。你難道覺得我效忠的只是王嗎?悲哉,我效忠的可是本國的黎民百姓呀。他國本就虎視眈眈,若是依你而為,國必內亂,各方勢力定會群起而圖之。那時候,生靈涂炭,豈不危哉?”
臣的強烈反應,瞬間嚇壞了兒子,他趕緊上前攙扶住臣。臣掙扎著起身,指著遠方幾處高大巍峨的黑影,問道:“兒啊,為父再問你,你可曾知道那幾處為何物?”
“乃祭祀廟宇?!?/p>
“誰的祭祀廟宇?”臣復問。
臣之子盯著遠方那幾處高大巍峨的黑影仔細瞅了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唉呀,那不正是父親的生身祭祀廟宇嗎?王為了表彰臣的忠心和功績,給臣在全國建了一批祭祀廟宇。在國民眼里,臣已成神,忠誠與能干之神!
臣之子忽然間覺得涼意從心頭無窮無盡地涌起,一個全新的王的影子也隨之現出,并愈來愈高大,最后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翌日,臣自請降職一級,但未被王允準。只是,臣之子被解除了鎮(zhèn)遠大將軍之職。
臣依然是臣,依然是那個勤勉,處理各方事務如家事般輕松的能臣。更是忠心進諫,與屑小侫臣堅決作斗爭的忠臣。
數年后,臣病逝,王賜厚葬,赦臣之獨子官復原職。沒出幾年,臣的兒子兀自率兵進入國都。
已被解除職位的王,指著宮外,喝問臣的兒子:“亂臣賊子大逆不道,毀你父親一世英名,你父親的廟宇將以何顏面存在?”
臣的兒子只是冷笑,并不作答。
后來,市井日益繁榮,國運漸盛。某日夜,已稱王的臣之子,興致盎然地佇立在高樓上。他凝視著夜色里燈火璀璨的都城,憶及那一個如水的夜色,和夜色里滿面憂戚的父親。他面朝遠方那仍然香火旺盛的祭祀廟宇一揖,心中默念道:“父親,看到了嗎?您之廟宇,在土地上。我之廟宇,在百姓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