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
不知道從哪個朝代起,閩南人把命運當作一種東西,一種可以以斤兩稱的東西,稱出來的結果是四兩命最“OK”。本地話:“人有千斤力,不值四兩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即一個人縱然有渾身本事,也比不過四兩命好。依據(jù)是什么?為什么不是三兩或七兩八兩?我查啊查,據(jù)說,就是一種“稱命法”稱出來的,其余無從考證。我吃飽了飯撐著,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啊找,希望與一個四兩命的人不期而遇,我倒要看看這種人究竟長得啥樣?是不是像劉備那樣有著雙耳垂肩、雙手過膝般的異相?
有一天,這樣的人,居然被我撞上了……呵呵,不多不少,四兩剛好。
一
認識這個“貴人”,是在一次酒宴上。
酒量好,健談,是一回事兒。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他,不一樣??吹谝谎?,就有一股沖擊力,造成視覺支離破碎的沖擊力。他穿天藍色的短袖迷彩服,上面的油污和灰塵的斑跡像盔甲那般厚,袖口有兩三處像被煙頭燙破的細小的洞,看起來很礙眼;左邊的上衣口袋里插了兩支筆:一支紅色的,一支黑色的。這樣的著裝,要是放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不足為奇,但現(xiàn)在當是一大奇觀。何方神圣?我心里不解,又不好當面直問。
待眾人坐定,本次聚會最大的官——縣勞動局龔副科長(我們尊稱他為龔科)開始一一介紹來賓,當介紹到他時,龔科說,你們猜猜看,這位是干什么的?我心中猜測,可能是村干部,文書一類的吧。但看到他印堂寬大圓潤,有一層油膩的反光,轉(zhuǎn)念一想,這種職業(yè),會不會折煞他?當今天下,大隱小隱頗多,藏龍臥虎,不可造次。
龔科見眾人有說是教師的——經(jīng)常批改作業(yè),有說是財會人員的——賬來賬往,還有說是市管人員的——管市場的……都在他胸前的那兩支筆上作文章。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有人瞄了他那魁梧的體態(tài),突然舉手喊道,殺豬的!紅筆一勾——殺!黑筆一挑——過!大伙兒哄然大笑。
龔科叫他站起身,他便把椅子拉開,就地后退一步,挺胸收腹,“啪”地敬了一個非常標準的大門保安一級的軍禮,目光炯炯地向我們巡視了一周。大家看到他這種架勢,都有點受寵若驚,掌聲噼噼啪啪像打雷般響起。
龔科笑得嘴巴咧到了耳邊,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坐下。這位是我以前的同事——安塘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老黃……哦,明白了,比我猜的高了一個級別——人家是公社干部,管著村里呢。
酒,是潤滑劑;酒,是話匣子。你看,幾杯酒下肚之后,原本陌生的變得熟絡了,原本木訥的變得活躍了。大伙兒兄弟長兄弟短地吆喝開了,你敬我,我勸你,酒杯敲出了一片歡樂的交響樂。
我見他一直不動筷子,光喝酒,不吃菜,有人敬他,喝;沒人敬他,他自個兒喝。起初,我以為人家剛上桌有這個習慣,就像拳擊賽之前的熱身,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動作。但喝了半天,他還是老樣子。我忍不住勸道,老黃,您能不能吃點菜、喝點湯?我的話還沒說完,他伸出大手一擋,把我的話堵在喉嚨口,瞬間又自個兒灌下一杯。
他喝酒從來不吃飯喝湯的,有時就幾?;ㄉ士梢愿蓛善俊懊拙祁^”。龔科插話道。
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我說,他難不成是一位穿著長衫喝酒的人?
不,他沒有長衫可穿,他是穿著褪色迷彩服喝酒的人。
我不是孔乙己,我是老黃,筆名老君。他以為筆名一出口立馬會贏得滿堂崇拜的尖哨聲,至少該有一兩次稀疏的鼓掌,但對不起——真沒有。他的話猶如一聲響屁瞬間就被喧囂湮滅了。他有點意外,想必整桌都是俗人。此時,酒桌上的氣氛剛好,發(fā)言權基本上是你一言我一語平分的,但隨著這家伙的神喝猛灌,整桌的發(fā)言權開始傾斜。他逐漸奪取了主動權,他的聲音又大,有嗡嗡的回響,弄得我的耳鼓很受傷。
我給您們講……他突然大吼這么一句,大伙兒頓時靜下來,聽他講什么。我給您們講,我如果在京城繼續(xù)待下去,今日你們不可能跟我坐在一起,更別提喝什么酒了。大家愣怔了一會兒,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變故,竟然淪落到與我們這些草根同喝小酒的地步。他放開嗓子說,八幾年,我在北京某報社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去五臺山采訪,就是那個康熙小皇帝當和尚的地方……(哦,請原諒,他可能八成醉了,其實那個傳說是指康熙他爹)……有一個得道高僧給我算了一卦。大家眼露好奇。說你怎么啦?講來聽聽。那高僧說啊,我這個人四兩命,一生“若無登壇拜相,便是民間貴人”。
太好啦,太好啦!可把您盼到了。我心中竊喜,終于撞到了一個——四兩命,且如此零距離地承接他的唾沫感受他的能量場。我萬分激動,左瞧右瞧,發(fā)現(xiàn)他長得一點兒都不劉備啊。
二
他說差一點兒“登壇拜相”,這我理解,自古以來這種人上人的職數(shù)畢竟有限,而覬覦這個位置的人何止千千萬萬?與“四兩命”相匹配的則是他的滔滔不絕,一開始我?guī)缀跻I上膝蓋:四兩命的人,真的就是不同凡響——拜相不成,自然過渡成了貴人。
他說與一個副省部級領導關系如何鐵,那領導還贈他一幅墨寶:“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為此,他把兩個孿生兒子一個名永日一個名流年;他的某發(fā)小是上市公司老總;他的某結拜兄弟是中將……從他的嘴中一連蹦出十幾二十幾個大人物,令我這種井底之蛙,腦洞大開。
此人不可小覷!不容輕??!在座的多數(shù)人像我一樣開始正襟危坐,堆起滿臉的諛笑和恭敬。他的朋友、他的見識、他的能量我輩豈能望其項背?他又呱呱呱講起了一大串跟他交往過密的名人,他們的活動軌跡、緋聞軼事,我們的認知瞬間被提升到上流社會的高度了。但他的話實在太多了,霸占發(fā)言權的時間也太長了,座中有人跳出來開始發(fā)泄不滿,說,人的一生,關鍵不在于你認識什么樣的人,而是你是什么樣的人!仿佛被點中了穴位,他唾沫橫飛的嘴巴未能閉下來,端著酒杯的手也僵住了。有那么幾分鐘時間,一直保持著這種下不來臺的造型。
接下去的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對他很不利,也對“四兩命”造成了負面影響。
龔科站起來壓了壓他的肩膀,說,我們黃協(xié)君……
什么?什么“皇協(xié)軍”?這個名詞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出現(xiàn)過,指那些協(xié)助日本人的漢奸武裝人員。這個時候再出現(xiàn),多少有些媚日和搞笑的成分。眾人不解,紛紛問道。
巧合而已,他姓黃,草頭黃,不是皇帝的皇,名協(xié)君,不是軍人的軍,是君子的君。他的工作是臨時——的。“的”音被龔科拉長了四五秒鐘。他是社辦人員。說白了,他是農(nóng)民,是鄉(xiāng)政府辦公室聘請的寫材料的臨時工……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不可能吧,瞧這仁兄有那么多條天線,還啥的——臨時工?
我在安塘鄉(xiāng)待過,騙你們干什么?
那他說在北京某報社工作是咋回事?
那是實習,也不是正式的,也是臨時的。
仿佛上當受騙一般,有人低低罵了一句,為了剛才白白浪費的表情而忿忿不平。
龔科見他成了眾人議論的焦點,便放下酒杯,站著把話說完。他的命確實好啊,不多不少就四兩!他前半生靠老爸,后半生靠老婆……
怎么回事?一個大老爺們還靠女人?
他老爹把他拉扯大,培養(yǎng)他讀完大學,又掏出棺材本幫他蓋了一座毛坯房,給他娶了媳婦。成家后則全靠他老婆養(yǎng)家糊口。噢,對了,在座的可能不認識我那弟妹,她姓連,名招惠。年紀嘛,也就三十出頭,比協(xié)君少十二歲,兩人同屬羊,所以我印象特別深刻。她既很會賺錢,又有貴妃之貌,一顧傾全村,再顧傾全鎮(zhèn)……哇塞哇塞……老牛吃嫩草啊……龔科還沒說完,座中開始有人蠢蠢欲動,掩不住羨慕嫉妒恨的神色。
最后龔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他呀,講得唧唧響,但實際“無半撇”。意思是半撇都寫不來了,還能干什么?
這家伙被揭了老底,臉上掛不住,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蔫在那里。樹大招風,言多必失,他為剛才的夸夸其談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偉大光輝的形象一下子跌落云端,他的“四兩命”馬上變得一文不值。與他低層窘迫的處境相比,大伙兒眼光一碰,隨意輕松地撿回了滿滿的自信和幸福感。剛才大伙兒是仰望他的,現(xiàn)在變成俯瞰了,開始輪番抨擊他,同情、揶揄、諷刺、打擊,伴隨著嘖嘖聲,劈頭蓋臉地向他潑去。
還住毛坯房???怎么???天啊……
他老婆太好了,有貴妃之貌是吧?又會賺錢養(yǎng)家是吧?不知道賺的是什么錢?哈哈哈!
大家紛紛放下酒杯,酒,不喝了。他成了酒桌的中心、主題。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與他結伴而來的同事童民勇突然插了幾句,就像在他奄奄一息的當口又捅了他致命的一刀。協(xié)君師(我們這邊稱某人為“師”,多半有戲謔、輕蔑的成分。) 很是節(jié)儉,缺衣少食的。他常年都穿迷彩服,你們看,這件的領口都破成這樣了。民勇走到他身后,把他的衣領翻給我們看——后腦勺下的脖頸部分因經(jīng)常摩擦已破爛如絮。民勇又俯身到他座位下脫下他的一只皮鞋,高舉在我們面前,你們再看看,他穿的皮鞋都像啥樣了?像生癬似的脫皮了!
啊?真的假的?拿過來我看看……大家好像擊鼓傳花一般挨個兒遞著看。包廂里面靜了下來,一陣沉默之后,個個搖頭嘆息,個個一臉凝重,繼而又是驚嘆、感嘆、喟嘆,之后一堆批評、憐憫之詞又鋪天蓋地地砸向他。
龔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說,這樣吧,我在市區(qū)有一套房子租給八九個大學生,他們這幾天畢業(yè)回去了,扔下了幾床被子和一大堆衣服。你如果不嫌棄,可以挑幾件回去。龔科又扯了扯協(xié)君師的迷彩服說,我敢保證,那里的每一件都比你身上這件好。
三
黃協(xié)君死活不肯跟我上車。我說,龔科叫我來載你,他特地從縣城趕到市區(qū)去等候了,說好的,你不能失信呀。
不去,不去!我死勁兒地拽他的胳膊,但他的雙手像鷹爪般緊緊地抓住門框。他家的門框是木制的,門框和墻的銜接處臨時用碎石頭塞緊固定,縫隙可以插入手指頭。我擔心,再一用力門框會被順帶拔出來“哐啷”落地的,只得作罷。
我氣喘吁吁地用手機跟龔科報告了這邊的變故,他大發(fā)雷霆,大有扶不起阿斗的痛惜。我還不死心,企圖動用龔科的權威,再壓壓他或許會使他態(tài)度軟下來。我說,要不我叫他聽聽,您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吧。龔科大吼一聲,幾乎把我的耳膜震裂了。做個屁,死憨?。∈謾C隨即就掐斷了,進入“嘟嘟嘟”的忙音。
我感到很沒面子,龔科好像連我這個經(jīng)辦人員也罵上了。
那次,我在他家坐了很長時間。我高度懷疑他的四兩命要么摻水分要么造假。
他的家,是二層的樓房,但內(nèi)外墻都沒粉刷,地板也沒有鋪磚,僅用泥沙夯實,屬典型的“裸房”。依他家的經(jīng)濟狀況,估計能建到毛坯房,已是“力尾”(家里的積蓄已花光了,甚至還要舉債)。
我們這邊待客之道,就是泡茶。他踮起腳尖,從裸露的磚頭墻壁上釘著的幾個鐵釘掛件中解下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是散裝的帶梗的茶葉。他邊跟我談話,邊雙手熟練地摘著茶梗,不一會兒就擇了一泡茶葉。茶桌,是沒有的。哦,他將一張支開的“三合板”桌子上面的碗筷掃到一邊,騰出一小片空間,權當茶桌了。爾后又從墻角邊的地上端起茶具,我看到那上面臟兮兮的布滿灰塵和污垢,我的茶欲被嚇跑了。桌子周圍環(huán)繞幾張木制椅子,他拉出一張,我的重量壓下去,有嘎吱的抗議聲,使我不敢亂動。他說,椅子是民勇搬家時轉(zhuǎn)送的。
四
一來二去的,我和黃協(xié)君就成了好朋友。
他顛覆了我對四兩命的認知——并非一定要大富大貴。你看他日子過得極簡,卻天天有燒酒伺候,還花一筆小錢自己泡制各種藥酒,什么楊梅酒、橄欖酒、木瓜酒、土龍酒、野蜂酒、蛇酒……擺在他那破房子的墻角四周,充分體現(xiàn)出厝主有雄厚的實力進行酒資源的戰(zhàn)略儲備。這期間他文思泉涌,寫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發(fā)布在網(wǎng)絡上。我記得他的詩歌中有這么一句:雄雞不唱,天也白!多么霸氣啊。哪像我們這些酸文人,風花雪月的無病呻吟。這不是四兩命,難道是三兩八嗎?
一天傍晚,我的手機響了,是龔科打來的。他說,協(xié)君師出了車禍,進了縣醫(yī)院。他說,我人在外地,你能不能現(xiàn)在就趕過去看望他。車禍?人怎么樣了?我吃了一驚。具體我不清楚,龔科說,你快去看看他吧,萬一他死了也有個朋友讓他見上最后一面。
我一聽,趕緊放下碗筷。我想,這家伙可能身無分文,便把家里大約五六千元的現(xiàn)金倒出來裝進兩個褲袋里,往醫(yī)院趕。在縣醫(yī)院的急診科里,他已經(jīng)躺在手術床上,蒼白的白熾燈下,照著他——滿面血痕,一身迷彩服也已血跡斑斑。見他血人似的躺著,我一陣心酸:四兩命,這下會不會真沒命了?
或許是看招惠年輕漂亮,老實可欺,或許是他鰥居時間太長,相處了一段之后,這老頭就不老實了,開始言語淫穢動手動腳的。她再三警告,警告無效。這棟獨幢別墅占地近三畝,即使她喊破喉嚨,估計也只有那條看門狗聽見。那次他突然從背后抱住她,還伸手亂摸,被她接連劈了幾巴掌,老頭卻死不放手……
后來,這老頭的女兒發(fā)現(xiàn)老爹錢花得快,每月給他兩三千元的零花錢還喊不夠,追問再三,老頭說丟了。怎么老丟錢?!嫌疑就落在她身上。女兒留了個心眼,抓到了把柄,罵招惠狐貍精,吸血鬼,叫她立即滾蛋。老頭砸碗摔盆,說沒有招惠,他活不了。還拖著瘸腿,一步一頓地“走”到三孔橋上,威脅說,不留招惠,你們等著收尸!順,即是孝。兒女們無奈,只好睜一眼閉一眼,由他胡來。過了一段時間,老頭竟然被招惠帶年輕了,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上顯春光,一掃原來無精打采的邋遢模樣,兒女們暗暗稱奇。
俗話說:雞蛋密密也有縫。一天,與老頭同一個村莊的同事盧亞塵勸協(xié)君,快叫你老婆別干那種活了。
盧亞塵以為自己一片好心等著領賞呢,沒想到迎頭被啐了一口唾沫:你瞎說!我老婆豈是那種賤人?!盧亞塵還沒反應過來,黃協(xié)君的茶杯又砸過來了,盧亞塵來不及躲閃,終究為好管閑事付出了血的代價。
那晚,我們可憐的朋友黃協(xié)君一個人喝猛了,喝得酩酊大醉,伏在那張既當茶桌又當飯桌的“三合板”上嚎啕大哭,哭得昏天暗地,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永日、流年倆兄弟嚇得夠嗆。
招惠踩著自行車回來時,整個村莊已經(jīng)黑燈瞎火的,加上已是隆冬,風如刀片一陣一陣刮過,簌簌作響的落葉把她裹在黑幕之中。
她到門口就聽到男人悲愴的哭聲,這很反常。
她的胸口有點堵,卻強顏歡笑把倆兄弟拉進房間,打理他們睡下,安慰道,不怕呃,你爸只是發(fā)酒瘋,哭過后就好了……話未盡,她急忙別過臉,捂住嘴巴和鼻子,不讓孩子們看到媽媽滿臉的酸楚……
六
大約一年后,我?guī)Я藥讉€舞文弄墨的朋友去了一趟協(xié)君家。他家已裝修完畢,門是鋁合金的,光鮮得照見人影。家具是紅木的,餐桌也換成了旋轉(zhuǎn)的。可以說,鳥槍換炮,煥然一新了。他叫了外賣,點了幾盤菜招待我們,要我們喜歡喝什么藥酒自己開。喝到盡興處,他雙手往兩邊一壓,把嘈雜和喧嚷壓下去了,大著嗓門說,我給您們講……那高僧說啊,我這個人四兩命,一生“若無登壇拜相,便是民間貴人”……
我哈哈大笑,因用力過猛,把眼淚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