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昊
那年天下不太平,所以當少年的爹娘勸他讀書的時候,少年總是翻個白眼,舉著拳頭說:“現(xiàn)在這世道啊,得一刀一劍殺出路來,靠讀書,不行?!?/p>
少年從小就叛逆、調皮,不讀書也就算了,還不參加貴族們的聚會,天天散漫不羈,穿一身落拓的青衣,就去行俠仗義。
當然,行俠仗義也是需要錢的,這世上有許多困難,最難的就是沒錢。
少年的目標是成為當世大俠,哪在乎這點錢,仗義疏財,扶危濟困,半點兒書都沒讀,硬是闖出偌大的名聲。
那天,少年他爹還是把少年叫到房間里,決定跟這孩子來一次長談。
爹說:“你出去這么多年,能救多少人?”
少年說:“救一人便是一人。”
爹說:“若你為官,又能救多少人?若將來天下大亂,神州陸沉,你為將又能救多少人?”
少年深吸一口氣說:“爹,我懂了,我這就去讀書。”
爹長嘆一聲說:“我若早知你有如此心氣,便早該對你說這番話,現(xiàn)在讀書,怕是有點兒晚了?!?/p>
少年一笑說:“爹,不晚?!?/p>
數年之間,少年就博覽群書,涉獵古今,談吐不凡,還卓有見識。
那年,少年終于出去當官了——司州主簿。少年舉目天下,覺得唯獨自己是英雄。
沒想到,他遇到了一個好朋友。
這位好朋友為人曠達不羈,愛吹笛,喜飲酒,詩寫得特別好,喝酒時也特別講究。
喝什么樣的酒,就配什么樣的杯子;吃什么樣的食物,就配什么樣的曲子。好朋友的一舉一動都充滿貴族氣息。
而且,這還是一個頗以天下為己任的貴族青年。
少年常與貴族青年縱談天下大事,一談便談到凌晨三四點,甚至通宵不眠。有時候,這兩個少年躺在床上睡不著,就開始吹牛。
少年說:“倘若來年真的天下大亂,你我當相避于中原?!?/p>
貴族青年說:“不錯,否則二龍相爭,徒損天下?!?/p>
少年們哈哈大笑,窗外雞啼東方。
沒承想一語成讖,天下真的亂了——“八王之亂”爆發(fā),戰(zhàn)爭經年不息。貴族青年的父母死于戰(zhàn)亂,貴族青年領兵,四處平叛。
而早年的游俠少年,卻敗在蕩陰一戰(zhàn)的亂局之中。
少年沉默下來,他發(fā)現(xiàn)王爺們之間的相互攻殺,不會輕易停止,也沒有任何意義。他身邊的將領隨時可能叛變,也隨時可能投降。
他拒絕了許多人的邀請,決心不再涉足這場亂局,他將目光放在了更遠的北方。
那里的異族已經整理好軍備,虎視眈眈地望著中原了。
數年以后,“八王之亂”還沒有迎來終局,北方的胡騎已經南下,踏毀了世家門閥的高歌,湮沒了貴族的奢靡煙云。
少年沉默地帶著部曲,跟著敗軍一路南下。
這時的天下,亂象叢生,王爺們的軍隊早已潰散,變成無數的山匪,少年南下的時候就碰見過幾撥。
有時少年登高望遠,預判出山匪的路線,巧妙避過。有時狹路相逢,少年的眼中又綻放出許久未見的光彩。他一怒拔刀,所向披靡。
他把車馬讓給老弱,把藥品糧衣讓給士卒,只穿著簡單的青衫,提一把單刀,徒步跋涉在所有人的前面,帶著這些人前往南方。
少年說:“放心,我們會打回來的?!?/p>
這一路南下,少年的聲名更大,被任命為官,率部駐守京口。
少年卻不想止步于此。他想,南方的朝廷既然已經初步安定,是時候報仇了。
少年說:“請圣上發(fā)兵,臣愿領兵北伐,一雪國恥?!?/p>
奈何這會兒天子剛在江南坐穩(wěn),還忙著收拾殘局,忙著整理南方的勢力,聯(lián)絡各處門閥士族,對于北方兇險的戰(zhàn)事,并不關心。
天子十分想告訴少年:“為什么要北伐啊,好好活著不行嗎?”
但天子顯然不能這么說,于是給了少年三千匹布、一千人的糧餉,說:“朕允你自行招募敢戰(zhàn)之人,自行鍛造兵器,你去吧?!?/p>
這要是個明事理的,就應該明白天子不想北伐。兵士招募不到,兵器鍛造不利,這都可以成為借口,少年也就不必再提北伐了。
但少年沒有。
少年就帶著自己的部曲和一群敗軍,毅然北伐了。
孤星北上,風蕭蕭,易水寒。
渡江之時,少年望著滾滾東流的江水和滿目瘡痍的北方大地,中流擊楫而誓。彼時星月蒼茫,兩岸青山,少年的吼聲穿越千年,響徹人間。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英雄氣概,莫過于中流擊楫。
那年,步入中年的祖逖收復黃河以南,面對著痛哭流涕的當地父老,置酒高歌。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剛出來為官的時候,與貴族子弟劉琨秉燭夜話,聞雞起舞。
如今這把利劍,足以讓天下震驚。
只可惜縱然祖逖出兵多勝,對抗后趙每每占得先機,卻還是無以為繼。朝廷畢竟還是不信任這個孤懸在外的大將軍,時不時暗中打壓。
南方的局勢同樣不容樂觀,王敦擁兵自重,有謀反之勢,大軍浩蕩,似要進逼京城。
一旦南方亂起來,北伐便成泡影。
彼時的北方,西風呼嘯,祖逖五十幾歲,已經積勞成疾。他白發(fā)蕭蕭,仍舊能出言作劍。
祖逖對王敦的使者說:“你回去告訴阿黑(王敦的小名),讓他滾回駐地,若再敢放肆,我就帶三千兵馬殺回南方,北伐功敗,我便殺他祭旗!”
使者瑟瑟發(fā)抖說:“不敢動,不敢動?!?/p>
王敦瑟瑟發(fā)抖說:“溜了,溜了?!?/p>
只可惜身在南方的大臣鉤心斗角,朝廷上下爾虞我詐,留給祖逖的時間不多了。他來到城頭,一雙昏黃的眸子只能徒然望著中原大地。
祖逖嘆了口氣,說黃河南岸,是兵家重地,城防要穩(wěn)固,該多加修補了。
手下們聽令,又紛紛抬頭看著他說:“將軍,您要保重身體啊?!?/p>
祖逖揮了揮手,他要再站一會兒,再望幾眼中原。他最好的年華、最好的朋友都在那里。劉琨已經在北方孤城的奮斗中死去了,而他也終究沒能北渡黃河,給他收尸。
祖逖心想:其實我這輩子,不太會用兵,無非是盡力讓士卒吃些好的、穿些好的罷了。或許再給我二十年,憑我微弱的本事,還能渡過黃河。
可惜,時不我與了。
那年,加固城池的工作還沒有完成,祖逖便病逝在秋風里。三軍失聲痛哭,豫州百姓如喪父母,千里縞素,祭奠從聞雞起舞,到中流擊楫的英雄的逝去。
(飛 舟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從前有個書生:魏晉篇》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