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村坐落在興業(yè)縣城東郊一隅,是一個始建于乾清時期的古村莊。2019年1月,龐村入選第七批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名錄。
中國的古村莊都很美。美的人文歷史,美的自然環(huán)境,美的構造藝術,美得讓現(xiàn)代人自豪不已又有些不知所措,一邊恨不得把它的所有都展示給世人,一邊又為它遭到外來的侵蝕和破壞而痛心疾首,比如麗江、周莊。龐村也很美。但不同的是,龐村只是龐村,一個簡單而純粹的、只集居普通老百姓的古村莊。它名不見經傳,也鮮為外人所知。這里完整保留至今的34幢清代民宅群,靜立在25000平方米地面上,嚴謹、清幽、默然,絲毫不為外圍的喧囂所動。龐村的美,寂寥、隔世、原生態(tài),帶著荒蕪和沒落的味道,任由時間的塵埃覆蓋和掩藏。我甚至懷疑,在這樣的季節(jié),在這樣一座寂靜的古村莊里站久了,我也會變成一個隔世的女子,不知今夕何年,不知身在何處。
昨夜那場先我來到龐村的雨已經停了,但這里仍有雨的印跡、雨的味道和雨的清涼。石板和青磚鋪就的路面依然濕滑,走在窄窄的巷子里,不時可以看到地上幾個積留的小水坑,一半曬在淡淡的陽光里,一半映著古老的院墻——那被雨水沖刷了一晚的院墻,此時正顯露出它青磚和墻土上的一道道脈絡,或青黑,或血紅,被靜靜地照在一面水鏡里,更顯蹉跎和滄桑。
生機來自濕潤的墻根下。那些不知名的野菜正撐開小小的新葉,盡管葉面上還濺著許多細碎的泥沙,卻絲毫也掩蓋不了它的綠色。潮乎乎的空氣里,那些肉眼已看不見的雨水的微粒,早已吸足了野草味、泥土味和畜禽味,當仲春的風暖暖地從對面那個巷口吹過來時,這些混合氣味便隨風灌滿了整個古龐村大大小小的巷子和院落,然后一遍遍涼絲絲地貼上我的皮膚,鉆進我的鼻孔。我知道,這就是一個村莊真實的呼吸和氣味——它既來自這個村莊的現(xiàn)場,也來自這個村莊深遠的內部。
我的目光悄然深入,再深入,時空無限拉近,卻又無法最終抵達。眼看走到了那條巷道的盡頭,一個拐彎卻又是一條長長的巷子,而巷子里只有我一個人,不知它通向哪里,會把我引到哪戶人家。這時,只有尋著一個喊我的聲音,再轉過去,才能找到那戶我要去的人家。
那天,當我被“喊”到要參觀的那座古宅院時,真記不清拐了幾個彎角??匆娨粭l黃狗蜷著身子趴在門檻前,原以為進去會有些麻煩,卻沒想到它竟不哼不吠,不起身不讓路,只是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尾巴輕輕動兩下,便又拉下了眼皮。它是與這間老宅子一起被棄置于此嗎?還是它原本就是一只隔世的生靈?一條狗慵懶無聊的睡眠,把一座古村莊的寂寥推向了極致。
離狗不遠的瓦檐底下,有兩只破碎的瓦缸,看樣子已經壞了很久了。大塊的殘片里積聚有一捧雨水,一株野豆莢的藤蔓不知什么時候伸進水里,竟在莖節(jié)上長出幾條白白的須根,悄悄吸收著水里的養(yǎng)分。另一些小碎片,則遮蔽在長長的野草中,不輕易被人看見。而它們碎裂時所發(fā)出的那個清脆的聲音,自然也不再有誰記得了。
門敞開著。一層層一間間走進去,里面除了一堆破舊的家什和農具,已經空無一人。古井青苔,塵埃蛛網,但見粉壁、青瓦、天井、馬頭墻、回廊合院、高脊飛檐,以及壁畫、木刻、石雕、泥塑、門楣裝飾等。這些徽派建筑古老而精湛的工藝和徽商文化的精華,都埋沒在空氣的蕭索中,在時間的荒境里,延伸著百年的孤獨和悠悠的感傷。而今天的陽光卻依然照亮院子里的各個角落,在那斑斑駁駁的印跡里,那些曾經鮮活的生活景象浮影重重,若隱若現(xiàn)。
想象著某個清晨,雞鳴,狗叫,一聲兩聲,在村子里次第響起,由遠而近,屋里的人被一一喚醒。開門,梳妝,洗漱,生火,哄孩子,吃早飯。院子里的一切很快清晰明亮起來。有人在天井里洗衣裳,有人在堂前剝豆莢,有人在屋內腌酸菜或搓丸子。農人正忙著出門去,卻又聽見他回頭低聲嘟囔一句,不知是不是忘記了什么東西?小孩子像活潑的兔子,要么翹著小辮子滿院子蹦跳,要么吵著要去外面玩耍。而回廊里的“美人靠”邊上,是不是還倚著一位繡絹的姑娘呢?她的心思早早地就從這院墻里飛出去了吧??當最后一束陽光落下馬頭墻,這院墻里又是晚風習習,炊煙升起。爬滿墻頭的絲瓜青藤,重新挺直在炎熱中委頓了一天的莖葉,觸須長長地伸展,三五朵黃花踮著腳尖站在綠色間,俏麗好看。不一會兒,有婦人從灶房里出來,到天井的水井打了一桶水,提進去。一陣瓢盆碰響,便傳來“嗤”的一聲,香氣四溢,濃濃地飄到巷子里去,召喚著暮色歸人。等到外出的人一一回來,那張八仙桌上,飯菜已經準備好了。長幼尊卑,依次坐下。如果吃到一半,天黑了下來,便有人起身掌了燈,一家人繼續(xù)圍著飯桌晚餐。龐村的夜,就這樣在一頓飯和一盞燈的烘托下,悄悄圓滿滋潤起來??當然,這不是現(xiàn)在的龐村——風雨百年后的龐村,而是我靜悄悄遐想中的一幅晚清水墨圖。在那些幽深的巷道和宅院里,始終讓人感覺時空恍然,世事若夢,真不知是你走進了龐村,還是龐村走進了你。龐村與你,彼此既在近處,也在遠處。而在我這樣一個過客眼里,這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是恰恰合適審美的。
一扇門又一扇門,一個院落又一個院落,進去了再出來,出來了又進去。可無論進出,村里那些不再住人的老宅院,門莫不只是一個虛設。院門、家門虛掩,或拉過半邊門欄,或完全敞開,有的干脆只留下大門框。此時,門只是用來表示一個曾經確立的家,以及家與外界的空間界定。而入門或者出門,也只是一種到來或離開的儀式。溫暖,或者尊重,都讓人在跨過那道門檻時,任憑自己去想象和體會。但這“門”作為一種儀式又是那么重要,以至民間習俗把結婚儀式亦稱之為“過門”,妻子只有過了夫家那道“門”,才算是成為這個家的人,夫妻關系才在倫理道德上得到親戚朋友的認可。如果在遙遠的過去,這些門自然還意味著家族統(tǒng)治的秩序和貧富等級的建立。那時,從門閂在木臼里被旋轉,到門被推開或者合上,“門”便在那種輕微的響動中,詮釋了它的深刻含義。
在龐村,形同虛設的還有青磚灰瓦、流檐翹角、重梁疊柱,以及那口無人再飲用的荒水井,那個不再轉動的老石磨。它們都不再在乎一天的長短快慢,一年的春暖秋涼。它們只曉得不管不顧地老去,甚至連殘墻邊上那棵老樹,也漠視了時間的存在,終年都是那個樣子,你根本不知它活了多久,還能活多久。
從龐村最后那道門出來,已到了晌午時分。回望那個在視窗里漸漸變小的村口,我倏然發(fā)覺,那兒分明也是一道無形的時空之門——里面是晚清的綽約背影,外面是21世紀的青春年華。而我這一張薄紙,卻不得不放棄龐村許多值得書寫的細節(jié)。
作者簡介:透透,本名何秀萍,壯族,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廣西文學》《紅豆》《安徽文學》《青春》《歲月》《青島文學》等報刊。曾獲第四屆《廣西文學》廣西青年文學獎散文獎,獲第五屆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獲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成立60周年文學、歌曲創(chuàng)作征集活動散文二等獎以及南寧市優(yōu)秀作家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