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

劉佳明二姨家的老大昌哥患有艾滋病，但他比誰都熱愛生活。只是沒想到，昌哥因一場意外事故不幸離世，他的身后事引發(fā)了紛紛擾擾……

為敘述方便，本文以第一人稱寫成。

震驚：陽光表哥竟是艾滋病患者

我叫劉佳明，是80后，家在河南省鄭州市的一個小縣城。昌哥是我二姨家的老大，建哥是老二。二姨的家在我們鄰鄉(xiāng)的村莊。

2018年9月23日，上午9點多，建哥打電話要我速去市醫(yī)院，說昌哥住院了。我去了才知道，早上7點多，昌哥干活從房頂上摔下來，有五六米高，當時是頭朝下，落在水泥地面上。

昌哥先被送往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不敢接，才拉到市醫(yī)院。我說怎么不直接拉市醫(yī)院，建哥說當時是包工頭送的。下午手術結束，醫(yī)生說：“挺過48小時還有希望?！钡诙炝璩?，昌哥終究還是走了。

昌哥比我大15歲，以前每逢過年，我大姨、二姨、舅舅在姥爺家匯聚一堂。初五，我們會專門去二姨家，二姨說：“這是你昌哥的屋子?！?/p>

那時，陽光穿過擺滿書的窗臺，看著桌上那些大部頭，我心中滿是崇拜。

1996年，我轉到了二姨父所在的初中，他是班主任。二姨父的字寫得極好，二姨卻說：“你昌哥的字還要好?！背跻幌掳肽?，二姨父突發(fā)腦溢血，不到一年就走了。昌哥28歲，正處于四處打工的狀態(tài)。當年他沒考上大學，跟一個高中女同學結了婚。

還記得第一次去昌哥家，紅磚蓋的三間平房，窗明幾凈。兩個大紅燈籠掛在門口，屋內墻壁沒粉刷，腳下還是土地，但干凈整潔。木床邊上的簡易衣柜里，衣服不多。做飯還是那種煤球爐子，一臺老舊電視機是僅有的電器。我很驚訝，昌哥家比我想象中還要清貧，但很有情調，很懂得生活的感覺。

2007年，已參加工作的我，正值休班。我在回家的街上，碰到了二姨。晚上吃飯的時候，我隨口告訴了我媽。我媽停了一會兒說：“你昌哥有艾滋病?！蔽毅蹲×?，忙追問詳情。原來，早在2001年，昌哥在礦上干活砸到了腿，去醫(yī)院輸血時查驗出來的。

醫(yī)院追問，昌哥回憶應該是90年代，他迫于生活壓力賣過血，可能是在那時傳染上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這次受傷，昌哥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

艾滋病瞞不住，醫(yī)院都要上報。很快，消息傳到了村里，當年和昌哥一起賣過血的其中一個也確診患上了。隨后，村里為昌哥他倆辦了低保。藥物方面，國家全包了。這些年來，他的病情一直還算穩(wěn)定。

我不敢相信昌哥會得這種病，以往在他家看到的充滿生機的畫面，絲毫不像是絕癥之家。我竭力回憶種種細節(jié)，想從中找到蛛絲馬跡——

二姨的臉上從來不會有大喜大悲的表情;在他們家吃飯時，二姨曾說這是你昌哥專用的碗;這些年去二姨家走親戚，昌哥從來不見我們，除非我們主動去他家。

這些年，雖然每次見到昌哥，他穿的都是很舊的衣服，也幾乎都是打工干活的狀態(tài)，但往日房間內灑滿陽光的讀書少年的形象，一直在我心中。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和艾滋病聯(lián)系在一起。忽然，我想到一個問題：昌哥家的女兒呢？我媽說查了，昌哥女兒沒事，她出生得早。

之后的那年春節(jié)，我們去了昌哥家。二姨、昌哥、嫂子都在，我和昌哥若無其事地聊著天。中午包的餃子，我端起一大碗，吃得格外香。

后來，我們還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街上遇見了他們干活的一群人，我快步過去給昌哥遞了一根煙，我說：“昌哥，你字寫得好，春節(jié)可以賣對聯(lián)呀！”他很高興，說周邊鄰居家的對聯(lián)都是他免費寫的。

另一次，是在建哥的家電門市上。昌哥領著他的小兒子，給他買學習用品，神情透著愉悅和自豪。我一問，昌哥的兒子在初中班里是第一。

沒想到，昌哥終究還是走了，不是死于讓人聞之色變的艾滋病，而是意外。

談判：“一個艾滋病人還想賠多少？”

事發(fā)當天，包工頭在醫(yī)院外面的一個賓館，開了兩間房暫時安頓家屬。建哥給他認為所有能幫上忙的親戚打電話，速來賓館。

包工頭其實是他們鄰村的，平常大家都認識，這次的活是翻新廠子棚頂。用包工頭的話說，找到昌哥，是看在昌哥的人不錯，干活實在。

昌哥曾告訴嫂子，不是沒有心塞、委屈過，也曾覺得活著沒意義?？山K究他還是拋舍不了家人，再難，也不能自個兒先垮掉。所以，我才看到了那個身患艾滋，但依然對生活抱有熱望的昌哥。再者，這病雖根治無望，但還能靠藥物維持下去。

姨夫從小正統(tǒng)的教育，善良的本性，使昌哥沒有選擇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怎么養(yǎng)活家里？不給活干，昌哥就去四處求人。人家一天50塊錢，他只要20塊錢，只要能讓他干。

干活的時候，所有人都離昌哥遠遠的，像看怪物一樣看他，甚至有人看到他在，直接就不干走了。更有甚者，他去過的地方人們不去，他用過的東西過后都被扔了。吃飯的時候，工人們剛開始都不讓他一起吃，連他洗手的地方人們都不敢去。后來昌哥自己捎碗筷，躲在角落里吃一口飯。隨著醫(yī)療知識的普及，人們也知道了艾滋病沒那么可怕。而昌哥踏實肯干的品質贏得了大家的認可，甚至產生由衷的敬佩。慢慢地，只要昌哥一開口，別人都愿意跟著他干。這些關于昌哥的諸多細節(jié)，都是在賓館里的親戚告訴我的。

屋里都是緊要的親戚，舅家的幾個表哥，嫂子那邊的叔叔伯伯。建哥買了成條的煙，成件的礦泉水，男的只要來，先發(fā)一盒煙。不幸發(fā)生了，所有人都群情激憤，甚至昌哥曾經的病友打電話來，只要需要，他們隨時可以過來十幾個人。建哥說先不用。

快一點了還沒吃午飯，有人說了一句：“怎么沒人管飯了？”建哥立即給包工頭打電話，十分鐘后，大家出去吃飯了，伙食豐盛。頭幾天來的親戚很多，這種事只要打了電話，大家一般都會第一時間趕到。

長輩們對這件事早有定性，這不是短時間能解決的，是持久戰(zhàn)，所有費用都是包工頭出。包工頭的態(tài)度很恭敬，生怕我們會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在賠償金額上，他們從最初的五萬提到八萬。

建哥全權代理交涉，自然不同意。包工頭問建哥要多少，建哥不吐口，說你們給的太少了，根本就不是談事情的態(tài)度。建哥不松口說具體數(shù)字，是一種自抬身價的策略。他還提到了那個廠子也有責任，包工頭和工廠都脫不了干系，都得賠。

這個消息傳達給他們后，工廠的回復是，活是承包給包工頭干的，與廠子無關，如果執(zhí)意要賠償，出于人道主義，他們愿拿出兩萬。為了給廠方施壓，我們提出去看現(xiàn)場。我們一共去了三輛車的人。廠子出事的第二天已放假，甚至壘了一堵墻直接把那片區(qū)域隔絕開。

包工頭請來了村支書說和。在大家面前，村支書似乎是安撫并且曉以利害，他的態(tài)度是：一個艾滋病人還想賠多少？差不多就可以了。村支書走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支書肯定收了對方的好處。

在這個法制社會，一切終究是有依據(jù)的，建哥便找到律師咨詢。目前，昌哥的大女兒已畢業(yè)工作，老二在上學，未滿18歲。嫂子屬于勞動力，我二姨還有建哥可以負擔養(yǎng)老。按法律規(guī)定，未成年人只需負擔至18歲即可，加上嫂子將來的養(yǎng)老，律師最后算出最多賠27萬多。這個數(shù)字，遠非建哥心中的目標。

這時，我們內部有個苗頭冒了出來，一個年紀大的親戚說：“九幾年，我們村里的二柱子，煤礦出事，最后啥也沒弄到?！睕]人說話。

隔了一天，一番爭論后，包工頭那一方有個人扭過頭，鄙夷地自言自語：“差不多行了，算我們倒霉遇到這事，就他那情況，你們還想指望靠這發(fā)財？”建哥大怒：“你再說一遍試試！換做你親哥試試！”說完，建哥上前幾步就要伸手打他，眾人攔住。

惦念：讓自尊自愛的表哥入土為安

9月29日，包工頭再沒給賓館續(xù)費，也別提吃飯了，更沒人再露面。建哥只得讓大家解散回家。

10月1日，國慶節(jié)放假，昌哥依然躺在水晶棺里。商量的結果是：沒人出面就鬧，先去鄉(xiāng)政府鬧，還不行就去市里。這次需要我二姨出面了，因為她是母親，最有說服力。

10月5日晚，我到門市上看二姨。見我進來，二姨擦了一下眼睛，我媽在旁邊坐著。二姨說：“沒事，我能挺住。從他爹走，我的淚都已經哭干了。只是可憐你昌哥一輩子吃苦。當年那個同樣得病的人，都死了快十年了。那個人就是心理壓力太大走了。也算得你昌哥干活得力，他要不干活，估計也到不了現(xiàn)在?？墒且怀鲞@事，你昌哥說不定壽還長著呢！”

此后幾天，我媽一直對二姨寸步不離。10月8日，國慶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親戚來的人并不多，十幾個人，昌哥女兒捧著遺像走在最前面。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有個人向我們走來時，我才知道，其實鄉(xiāng)里一直關注著事態(tài)發(fā)展。最后，鄉(xiāng)里的一個副鄉(xiāng)長出面負責昌哥這件事。

經過幾番拉鋸，10月11日，賠償金額定在32萬。包工頭百分之八十，廠里百分之二十，三天內結清，喪葬費同等比例。當大家把昌哥從水晶棺抬出來送去火化時，我看到他的臉龐很干凈。

兩個月后，我聽我媽說，昌哥生前竟然在鎮(zhèn)上花17萬買了一個門面房，準備留給兒子。當時怕取消低保，用建哥身份證辦的，并且還有幾萬塊錢在炒股。

我感到不可思議，問哪來的錢。媽說就是硬攢的，十幾年硬攢的。平時錢都是昌哥管著，買門市房，除了建哥，連我嫂子和二姨都不知道。我算了算，昌哥干的都是建筑活，日工資也不算差。度過最初的艱難期后，活也是持續(xù)不斷，除去必要的開支，日積月累攢出來這么多錢也不足為怪。

身患疾病，他向來不懼那些外在的偏見，活得清清爽爽，自尊自愛。他攢錢為家里、為孩子，一心一意地過好自己的余生，才是唯一目標。

2019年5月，昌哥女兒結婚，女婿是外地的。其實，當初還在賓館為昌哥討公道時，他已跑前跑后地幫忙了，很誠懇的一個人。他倆選擇這個時候結婚，也是因為家里的頂梁柱倒了，需要一個主心骨。

那天，婚禮一切從簡，甚至按風俗，連簡單的嗩吶都沒請。兩人就在那三間紅磚平房前舉行儀式，院子打掃得非常干凈。跪拜父母時，披著潔白婚紗的昌哥女兒看著母親旁邊空空的椅子，瞬間淚流滿面。

2020年春節(jié)，我們去二姨家拜年，在那棟幾十年的老房子里，昌哥曾住過的那間屋子，陽光透過窗臺，那張書桌還在。中午，二姨弄了一大桌子菜。大家圍坐一起，昌哥的兒子也在，二姨不停給他夾菜，眼神里全是關切的寵愛。

我知道昌哥的兒子很爭氣，問他：“學習現(xiàn)在咋樣？”他說：“高二快班，十幾名吧。”我說：“985、211是你唯一的選擇?！彼卮鹫f：“好。”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