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合
過云南,走麗江,進迪慶,手邊的“導游手冊”是白庚勝2008年出版的《納西民族志:田野調查實錄》。麗江和迪慶藏族自治州是納西族聚居的地區(qū),白庚勝就是麗江納西族走出來的文化學者和官員。反哺家鄉(xiāng)文化養(yǎng)育之恩,二十多年來,白庚勝跋山涉水,深入納西族地區(qū)進行民族志田野調查,這本文化學術專著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帶這本書,本是為了解納西文化,“白庚勝”只是作者名字而已。不料,一路走來,經(jīng)常有人談起他對納西族文化走向世界的貢獻,更有人提到他在云南任職時對云南文化建設的作為,就涌起了想見白庚勝的念頭。于是,就有了這次采訪。
和白庚勝談話,不難。他豐富淵博的學識和思考積淀后的內(nèi)在邏輯,使幾個小時的訪談別開生面、妙趣橫生。但要真正領略他所談的多重主題,還真有點難度。
白庚勝給自己的定位是“三不像”:不像學者、不像官員、不像作家。那像什么、是什么?他沒有說。所以,聽他談話時,我極力想在學者、官員、作家三者間進行主題歸類。待重聽采訪錄音時,我發(fā)現(xiàn),我被“三不像”誤導了。其實,他三者都是,而且都做得十分出色!
曾擔任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的周揚,也有過類似的自我表述。當國外大百科全書寫“周揚”詞條問他,是寫“作家”還是“文藝理論家”時,周揚說,好像都不是,算是個“組織家”吧。但因“組織”沒“家”的頭銜,只好作罷。無獨有偶,后來也任中國文聯(lián)主席的周巍峙談到自己的身份認定時,寫了一首詩:“來自貧寒戶,混跡文苑中。奔忙六十載,一個打雜工”,定位自己為“打雜工”。
離開從事二十年的科硏工作崗位后,白庚勝于2001年起先后擔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分黨組書記,中國文聯(lián)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還一度掛職云南省政府,擔任分管文、教、科、衛(wèi)、體的領導,然后于2011年10月調入中國作協(xié)擔任副主席、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其人生軌跡,與他的老前輩周揚、周巍峙何其相似,有關自我定位亦何其心有靈犀!
何止心有靈犀,他們對中華民族民間文化的關懷,更是如出一轍。周揚為中國民間文藝的收集整理開拓前路;周巍峙主持留下皇皇巨著《中國民間文藝集成》;白庚勝主持經(jīng)年的中國民族、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保護、傳承工作,也與之一脈相承,終成大象。所不同的是,白庚勝所處的時代與二周稍異。在全球化時代,他以確立中華民族文化主體性為己任,主動承擔起踐行構建人類共同精神家園的使命。
1957年,白庚勝生于云南麗江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納西族人家,并在納西族、漢族和白族多民族文化相融合的環(huán)境中成長。對于在單一民族生活區(qū)域成長的人來說,“民族融合”是課本上的詞匯,而在白庚勝生命中,則是實打實的生活存在。三個民族不同文化習俗的交往、交流、交融,成為他攫取知識養(yǎng)料的“第一桶金”,同時也給了他一顆做人、做事開放包容的心。
談起青春往事,白庚勝的話題始終聚焦在那塊納西文化的土地上。我說,您很少寫文章回憶自己的青少年時代,但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散文《歲寒青?!肥抢?。他說,這篇散文是二十多年前寫的,去年作了一些修改后,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以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皟?nèi)容你也知道,是寫我與青牛在‘以糧為綱’的年代相依為命的生活片段,以及多年后我回村探親所見到家鄉(xiāng)翻天覆地的變化。前后對比,青牛是真實的存在,也是隱喻。隱喻的是社會轉型時期一代中國人與漸行漸遠的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及其社會的生命、文化、情感關系,就像彝族《送客歌》中所唱的‘走是要走了,舍是舍不得’的復雜感情??梢哉f,工業(yè)化、城市化讓我們的生存、生產(chǎn)、生活方式新桃換舊符。但面對未來的種種可能性,我們與遠去的文明難以輕易揮手揖別。畢竟,那里有我們熟知的童年、親情、智慧和夢想,讓我們感受到更多的安全、可靠、踏實和厚重,值得我們永遠珍藏對它的記憶,甚至是禮敬。”
白庚勝,納西族,云南麗江人,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文化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圖為白庚勝介紹自己的50卷《白庚勝文集》初稿。
15歲那年,白庚勝以全縣應屆畢業(yè)生考分第一的成績,進入麗江地區(qū)師范學校學習。1977年年初,白庚勝站講臺教物理已有兩年,但他棄理從文,進入中央民族學院(后改為中央民族大學)中文系學習,并在畢業(yè)后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所,進入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研究領域。1987年,他考取公費留學資格赴日本大阪大學專攻日本學,1989年學成歸國后不久,又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研究生院,先后攻讀民族民間文學調查研究、語言文化學專業(yè)研究生課程,并獲博士學位。1992年,他考取日本筑波大學歷史人類學系博士研究生,并于1997年獲文學博士學位。1998年至2001年,在北京師范大學從事民俗學專業(yè)博士后研究,完成了一個學者成長的全部歷程。
在20世紀80年代,白庚勝便開始民族、民間文化田野作業(yè)。他的前輩王平凡、賈芝教導他,民俗學、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文化的研究都要以田野為研究對象,以人民群眾為導師,誰擁抱田野誰就擁有未來。從此,他開始幾乎遍及全中國的文化遠足。多年進行多學科的調查、研究、交流,至今他已在民間文學、民俗學、宗教學、民族學,以及少數(shù)民族文學、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學術翻譯等領域多有建樹,特別是在納西學、文化遺產(chǎn)學、色彩學、地名文化學等學科創(chuàng)建方面貢獻突出,在國家文化安全、國家文化主權、文化產(chǎn)業(yè)、產(chǎn)業(yè)文化研究苑地大有建樹。他還一直服從組織的調遣,用極大的精力,組織領導著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評論、研究、教學、交流,以及中國民間文化、民俗文化遺產(chǎn)的學術組織、管理、領導工作。
白庚勝說,一個民族最基本的文化特征,總是植根在歷史的、民間的土壤深處;但民間意味著偏遠、落后、交通不便?!皬氖绿镆罢{查,耗時很長,需要巨大體能付出,有時沒水洗臉,染上重病得不到及時治療,采訪對象的報酬無處報銷,甚至常遭冷遇、誤解,所以很少有人愿意這樣做,而我則始終樂此不疲。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民間文化是我的命根子。我在其中所得到的收獲、驚喜、快意和滿足,是常人難以想象的?!?/p>
“你看我們家庚勝,至今還帶著田野調查的樣子?!彼姆蛉耍本蚯鷮W院教師孫淑玲調侃說,“那些年,為搶救保護他心愛的民間文化遺產(chǎn),他不是在田野調查,就是在去田野調查的路上,每次都像去趕集、看戲,從不知道什么苦、愁、怨。我們這個家,好像只是他的臨時招待所。”說完,溫文爾雅的孫老師依然笑瞇瞇的。而每到孫老師說話,白庚勝總是洗耳恭聽,這對已相伴走過三十四年的夫妻,始終如此柔情脈脈、默契對視。這樣的場景,讓我很感動,也讀出了白庚勝成就背后的力量所在。
辛勤的付出,奠定了白庚勝在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地位。至今,他除與人合著《中華文學通史》《中國文學大辭典》《少數(shù)民族文學》《納西族文學史》等之外,已在中國大陸、臺灣及日本出版專著、譯著《民間文化保護前沿話語》《文化遺產(chǎn)保護詮釋》《色彩與納西族民俗》《東巴神話研究》《云貴高原文化》《納西族》等70余部,被妻子孫淑玲編入50卷的《白庚勝文集》之中。另外,他還組織、籌資、主編、出版了《中國民間故事全書》《中華民俗大典》《中國民俗精讀本》《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讀本》等近40種10000卷冊類書、叢書。他還組織領導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概況”編寫工作、中國民間三套集成編纂、全國《格薩爾》工作領導小組、“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中國少數(shù)民族影電視動漫游戲發(fā)展工程”等的全部或部分工作。
白庚勝和夫人孫淑玲合影
1997年白庚勝被授予全國青年優(yōu)秀文藝家稱號,1998年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1999年被授予全國民族團結模范,2005年當選中共十七大代表。在學術界,他先后任國際薩滿學會副主席、國際納西學會會長、中國民俗學會副會長、中國人口文化促進會副會長、中國紀實文學學會會長,以及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等28個高校、研究機構特聘教授、研究員。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工作如此繁重,但他對民族、民間文化一直都是“心在天山,身在滄州”。
談到官員和學者的身份,白庚勝說:“我是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是黨和國家培養(yǎng)了我成長,從而都一直在盡我所能,做一個有用的人回饋社會。這是我應盡的義務,也是我的榮幸與天命所在。把民族、民間文化加以保護、整理和研究并推向世界,是我作為專業(yè)學者的追求。我所肩負的使命,就是把祖國的文化傳統(tǒng)堅持好、發(fā)展好,并融入世界文明中。學者和官員身份的結合,恰恰給了我滿滿的助推力。”無論是學者還是官員,他一直恪守“做人有基本底線和原則,從政有政治道德和智慧,治學有嚴謹科學的態(tài)度和精神”。
白庚勝的慷慨詞,完全看不出是一位63歲的人。他炯炯的眼神、清晰的邏輯、高深的見解、澎湃的激情,我領略到的是一位壯心不已、正當年華的文化學大家風釆。
從小浸潤在不同民族的文化中,四十年來潛心研究民族、民間文化不曾懈怠,白庚勝對我國各種文化密碼了然于胸,儼然一枚詮釋中華民間文化的活化石。他說:“民間的、民族的、傳統(tǒng)的,不一定是世界文明發(fā)展的趨勢,但它一定是未來文化發(fā)展的推動力!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我既反對極端多元論,也反對極端一元論,多元一體才是我們的正道。只有敞開胸懷尊重接納國內(nèi)外各種民族民間文化,我們才能在交流中切磋互動、取長補短,避免盲目自大,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文化自強?!?/p>
白庚勝說,自己有幸為國家承擔一些文化責任,就是要堅決摒棄可憐的文化虛無主義,同時堅決革除愚昧無知的文化沙文主義,樹立冷靜、理性、科學的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自尊、文化自豪,致力于人類的互補與欣賞、共榮與共享。這不僅關系到中國文化的進程,更會影響整個世界文明的軌跡。
提及未完成的心愿,白庚勝說,現(xiàn)雖已轉崗主要在政協(xié)工作,但自己的學術理想始終未變。目前,最想辦的是建立中國民間文化藝術大學,完成《中華民俗大典》出版,為納西族的鷹獵文化、母系文化、納醫(yī)文化申報世界遺產(chǎn),并進一步豐富中國色彩文化學、中國文化遺產(chǎn)學、納西學等學科內(nèi)涵……
白庚勝理數(shù)著這些未了的心愿、未竟的事業(yè),淡淡的遺憾中又充滿了希望和干勁。這使我想起他對我講過的一段往事:二十多年前,因一次誤診,他被告知只有半年的生存時間。這讓他對生命有了一次較深刻的感悟:“從此,生命的緊迫感和使命感讓我一天只敢睡四個小時。這么多年過去了,完成了這么多的事,真是人生的幸運。也教會了我珍惜高質量地創(chuàng)造與貢獻,而不是百無聊賴地拉長生命?!?/p>
現(xiàn)在,白庚勝的學術生命在疊加、在拉長,因為他知性的夫人孫淑玲,有時間勝任學術助手的職責了。孫老師把全部精力投入到50卷《白庚勝文集》的編輯工作之中。
在我看來,所謂幸福,不過是心中有夢追、身邊有人陪、手里有事做。此時的白庚勝又一次滿眼愛意地看了看身邊的妻子說:“再過幾年我就要退休了,但學者是我終生的職業(yè)。能沉浸在書里,不管是創(chuàng)作還是著述、編撰,或是翻譯,對我來說都是一種信馬由韁的自由,更是一種享受。像我這種人是不會寂寞更不會閑著的,還要繼續(xù)賺一把……”
我想,所謂不忘初心,以始為終,砥礪前行,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