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華

對大連乃至整個東北而言，膠東半島可謂是海南——渤海之南。這種叫法，當(dāng)代人是陌生的。倘若時光閃回近兩個世紀(jì)前，當(dāng)年那些山東闖關(guān)東的人以及他們的后裔都會習(xí)慣把山東老家稱之為海南家。這種稱謂在民間一直延續(xù)到上世紀(jì)7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進程的不斷深入，真正意義“海南省”的建立，讓這種局限在地域間約定俗成的叫法漸漸隱遁。至到今天，祖籍山東的東北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再把山東老家稱為海南家了。

可歷史永遠記錄著曾經(jīng)的真實。

海南家。一段難以忘懷的遙遠記憶；一座被歲月蕩平的地理坐標(biāo)。

這個概念無疑始于山東人闖關(guān)東之后。當(dāng)那些因饑饉、瘟疫或兵荒馬亂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的魯民，用顫抖的雙手最后扣住自家柴門上那把不知何年何月還能重新開啟的銅鎖時，“海南家”的影像就此定格。

當(dāng)他們攜兒帶女站在即將離岸的火輪船甲板上，最后回望一眼吾鄉(xiāng)故土的剎那間，淚眼迷離的視線中，拋下的是一條條長長的飄向關(guān)東的風(fēng)箏線。

所有膠東半島闖關(guān)東的人都是海南家放飛的風(fēng)箏。

這風(fēng)箏一放幾十年，上百年，直到扯線的放飛人在海南家一一故去，風(fēng)箏也很少有被收回來。

狹窄的渤海海峽，從大連老鐵山至煙臺蓬萊，最窄處只有百余公里。然而，當(dāng)年這條窄窄的海峽卻像一道高深莫測的海溝，把膠東和遼東兩個半島分離得天各一方。海南家，這個用離別悲痛的淚水凝結(jié)成的方位名稱，越過渤海，順長白山南延的八百里余脈，在整個關(guān)東大地鋪展開來。

大人孩子都知道“海南”有個家，盡管那是個家徒四壁的家。

1995年深秋，我懷揣著祖輩父輩兩代人未遂的遺愿，越過渤海，來到大連斜對岸的龍口市（過去稱黃縣）尋找“海南”的家。此時，距離我的祖父祖母攜兒帶女闖關(guān)東正好70周年。

我不是憑記憶尋找，我沒出生在山東，沒有記憶。是憑祖父祖母、父親千百次念叨而形成的模糊印象在尋找?！S縣，大陳家，山后遇家村，狗山，孤石，南二壙……這些爛熟于耳的地名，是我一個個急于要接近的目標(biāo)。

車剛駛進龍口市區(qū)，我急不可耐下了車，找到一家超市，買了一沓燒紙、一匝香、一瓶酒。我要帶這些東西去我不曾謀面的曾祖父曾祖母墳冢前，跟他們說話，告慰祖宗，在他們故去數(shù)十年后，有一位來自關(guān)東山外的嫡孫回老家看他們來了。

離老家村子還有一段路，遇上幾位正在石場采石頭的村民，我問進村的路怎么走，他們聽出我是外地口音，熱情指點告訴我。話一出口，我腦袋頓時嗡地一下，多么熟悉而久遠的口音??！這不就是祖父、祖母、父親活著時的口音嗎？我就是這種口音喚大的、罵大的、哄大的、親大的。自從祖父、祖母、父親故去后，這種口音也跟著故去了。直到那年，看電視節(jié)目，小品演員魏積安那一聲聲“伙計伙計”，讓我驀地找到了丟失已久帶著祖輩父輩體溫的濃郁口音。而此時此刻，我面前的這些村民，他們幫我指路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像一條條綿軟的綢帛，牽著我直奔家門。

村書記是我五服上的哥哥，這是我在村部見到他后捋順了好長時間才搞清楚的。他父親和我父親是一個太爺，我倆是沒出五服的兄弟，也是我在“海南家”最親近的親人。別說，他還真是有哥哥樣，自見面捋清關(guān)系后，他就一直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領(lǐng)著我行走在村街上，主動跟人打著招呼，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說一聲：“這是闖關(guān)東的晚輩回家來了，我領(lǐng)他在村里隨便走走……”

哥哥帶我來到曾祖父冢前，抬眼望去，整個一面山坡，所有的墓碑上都有一個“尚”字，顯然，這里埋葬著尚氏家族的數(shù)十代祖先，我陡然意識到，這里是我的根，是真正的老家，想到這兒，兩腿一軟，跪倒匍匐在祖墳塋地上。

燒紙旺燃，發(fā)出呼呼的聲響，飛起的灰燼在我的頭頂輕輕飄旋。哥哥說：“這是咱祖太爺、祖太奶知道你們這一支回家來看他們來了，他們高興呀！”哥哥的話，讓我禁不住淚水洗面，70年時間啊，尚氏家族闖關(guān)東這一支血脈頭一次回家祭奠祖宗……

從祖墳地回來，哥哥帶我來到我家的老宅，那是祖父、祖母、父親住過的屋子。青石筑墻，鱗瓦苫頂，房子歷經(jīng)百年，雖顯斑駁蒼桑，卻依舊牢固堅實。哥哥告訴我，這屋子除門窗做過修繕，別處什么都沒有動。

我用飽含淚水的雙眼深情撫摸著這座跟我有著血源關(guān)系的老屋中每一件物品。

那千萬次溫暖了家人的土炕、那磨得光光的炕沿兒、那被歲月的油漬浸亮了臺面的鍋灶，那拉手已被觸摸成略有凹形鼓風(fēng)助燃的風(fēng)箱……我彎下腰，輕輕握住這凹陷的風(fēng)箱把手，倏地，像似觸摸到當(dāng)年祖母那雙溫暖的手，70年光景，這風(fēng)箱把手似乎還留有祖母的體溫。

眼前隱隱浮現(xiàn)出小腳的祖母。

我沒有她年輕時模樣的記憶。記憶中的她是六七十歲的樣子?？刹恢獮樯?，在這間她曾蹀躞著小腳一趟趟匆匆進出的老屋里，我眼前幻化出的是年輕的祖母，正帶著我的父親和兩個幼小的姑姑，從坡上拾草蹣跚歸來……祖母的面容是堅韌的，父親、姑姑的眼神是巴望的。

小的時候，祖母講故事般一次次跟我說起祖父闖關(guān)東后她帶著父親、姑姑在海南家過苦日子的情景。當(dāng)時因為小，聽過并不在意，想象不出苦日子會苦到什么地步。而當(dāng)身臨其境時，才猛然意識到，祖母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經(jīng)過苦水過濾的，每個字都沾著苦味。

她不知多少次地講過，沒米下鍋的時候，去鄰居家借米，穿一大襟兒褂子，背一只手在后面，把面瓢藏在后襟里。進了人家院兒，看著人家臉色說話，見了孩子夸孩子，見了大人夸大人，直到把人家夸得高興了，才紅著臉跟人家說明來意。受到夸獎的鄰居自然不會太駁面子，多少會借點兒米面的，這時她才會從身后羞答答拿出瓢來，借多借少就看人家的心情了。

她還常講過一件事是我永遠忘不掉的。說父親9歲那年，有一次她讓他去坡里拾草（沒有柴，只能拾草）父親不肯去，說肚子餓。祖母哄他說：“去吧，回來我給你做雞蛋餅?！弊婺傅脑捊o了父親極大的誘惑，他從來沒吃過雞蛋餅，不知道會多么好吃，于是挎上籃子高高興興去坡里拾草去了。父親走后，祖母開始后悔，日子過得上頓不接下頓，哪來的雞蛋做餅?zāi)?？可話已說出，不能食言。沒辦法，她把苞米面用細籮篩一遍，和上鹽和蔥花，用豆油一煎，黃澄澄的香味十分誘人。父親拾草回來后，尋著香味，撂下籃子就扎進屋里。那好吃的“雞蛋餅”讓他覺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跟伙伴們炫耀了一回又一回。后來這件事我通過父親驗證過，果真如此。父親說，在“海南家”，9歲之前，他的確沒有吃過比那“雞蛋餅”更好吃的東西。

這些聽來久遠的故事都是在此時我所站立的這間屋子里發(fā)生的。我似乎看見年輕的祖母正手持面瓢，小心翼翼端著借來的米面匆匆邁進家門；看見父親吃過“雞蛋餅”高興地鳥一樣在村街上飛旋，那是一個9歲的孩子第一次吃到可口食物的盡情流露。

站在院中，望著房頂那掛著綠苔的魚鱗青瓦，還有飄過百年煙云的古舊煙囪，心想，當(dāng)年年輕的祖父是怎樣下定了決心，要到關(guān)東去闖出一條生路？老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嗎？兄弟6 人，他排行最小，曾祖父、祖母怎舍得他闖蕩異鄉(xiāng)？

祖父自打去了東北，至死沒有回過老家。遙遠的“海南家”，對他而言，似乎不是窄窄的渤海海峽，而是遙不可渡的太平洋?？勺源蛭矣浭?，每年除夕夜子時，他都會帶著所有家人，來到院西一個角落，面目朝南祭拜。祖父手持一張紅紙，上書家族三代名字，燃上一簇香，默默念叨：列祖列宗，海南老家各位先人，過年了，請你們各位來家過年，保佑我們這一支興旺發(fā)達，福祿齊全。念畢，焚紙，祖父再領(lǐng)頭把家人帶回家中，把那張寫有三代祖宗名字的紅紙放到擺著供果的桌子中央，家人依次磕頭，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我們兄弟姐妹。這是我童年記憶中一年里最具儀式感的活動，懵懵懂懂地覺得祖父是在跟老天說話，對“海南家”三個字充滿不解迷惑。

祖父不是性情木訥之人，可他為啥就是不肯在有生之年回趟老家呢？是覺得山高水長路途遙遠？還是覺得沒混出人樣，見不得父老鄉(xiāng)親？或是手頭緊巴，湊不足盤纏路費？他22歲離開“海南家”，89歲終老東北，67年光景，真就一次也沒動過回趟老家的念頭嗎？

跟哥哥走進他的屋子。嫂子是鄰縣招遠人，待人真誠熱情。聽哥哥介紹過我后，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了下來，嘴里不住地嘟囔：“了不得，了不得，這一支總算有人回家來了?！笨磥砩┳邮侵酪恍┘易迨返?，捋得清支脈，對得上茬口。她連忙給我沏上一杯熱茶，端上來一笸籮花生。一口一個兄弟叫著，說，吃吧，吃吧，這是今年剛下來的，新鮮，好吃。哥哥嫂子的熱情讓我渾身充溢著一股暖流，真切體驗到一種家族間的血脈親情。我拾起一個花生，剝皮，將籽粒放進嘴里，正要咀嚼，倏然間，祖母的形象頓時閃現(xiàn)在眼前。

那是上個世紀(jì)60年代，祖母的弟弟我的舅爺每年春節(jié)前都會從山東老家給我們寄來二斤花生米。由于年年都寄，久了，便成了我們這些孩子們一種期待和巴望?；ㄉ讖泥]局取回來之后，先是由母親在做飯的鐵鍋炒熟，再由祖母操起一桿秤，給我們兄弟一一分享，每人一兩，余下的由奶奶保管，用于過年時招待尊貴客人。那秤盤真是好大，黃銅做的，一兩花生米放進去，連秤盤底的十分之一都遮不住。祖母倒是很有辦法，每次稱完都再往秤盤里添幾個粒，從來不往外拿，這讓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滿足，認為祖母是偏向自己的。此時祖母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形象，就是在用那盤銅秤給我們兄弟分花生米，樣子慈祥可親。

由于有采訪任務(wù)在身，我在“海南家”的時間是用分秒計算的。哥哥、嫂子再三挽留我住上一宿，說哪怕吃頓飯也好。我說不行，一組人馬在等我，不能影響工作。哥哥嫂子無奈，只好眼巴巴地把我送到村口。臨上車前，嫂子把一袋花生米和幾個老家門前石榴樹結(jié)的石榴塞進我懷里，說，“今年春節(jié)，帶媳婦孩子回家來過年?！币痪湓?，又惹得我頓時淚流滿面。

看來，在老家族人眼里，我們這一支，一直是在外面飄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