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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麗萍:孔雀遲暮

        2020-09-23 08:05:44王昱倩汪子芮
        記者觀察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楊麗萍孔雀

        王昱倩 汪子芮

        62歲的楊麗萍老了。她不回避這個問題,反感別人說她外表“怎么不老”。她覺得,別人在給她塑造一種假象和神話?!八麄兙拖矚g神話,但我們?nèi)司褪侨??!?/p>

        這幾年,楊麗萍一次又一次地卷入輿論的漩渦。她早已習(xí)慣了被人揣測、評價和議論。除了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私生活,她給外界的印象是,苛刻地在意和保護(hù)容貌,“我的性格里面很要求完美。你想我是跳孔雀舞的人,孔雀多完美啊?!?/p>

        “孔雀”下山40年后,終于迎來了她必須要面對的遲暮。

        人會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誰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輕的,氣息是美好的,就會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味道,只要自己認(rèn)為過得好,沒有傷害其他人,就可以。

        “如果我掃地,我一定掃出花來”

        7月11日晚上11時,剛結(jié)束工作的楊麗萍,正準(zhǔn)備接受記者專訪。采訪時間是楊麗萍團(tuán)隊(duì)定的,“聊到凌晨4、5點(diǎn)都行?!遍L期排演舞副的生涯,令她習(xí)慣晚睡和失眠,一位工作人員描述她,“越晚越精神,燈光師也熬不過她”。

        一個多月前,楊麗萍再次被卷入輿論旋渦。一名女子在她的社交視頻下留言評論,“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是沒一個兒女”“即使你再美再優(yōu)秀也逃不過歲月的摧殘”。該評論獲得1.1萬點(diǎn)贊,同時也遭到眾多網(wǎng)友抨擊。

        楊麗萍沒有直接回應(yīng)。根據(jù)她的口述,經(jīng)紀(jì)人替她在網(wǎng)上回復(fù)道:“人會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誰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輕的,氣息是美好的,就會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味道,只要自己認(rèn)為過得好,沒有傷害其他人,就可以?!?/p>

        在妹妹楊麗燕眼里,姐姐太忙了,“生不生予從來不是她的困擾,她從未表達(dá)過,沒有孩子很遺憾。”

        楊麗萍確實(shí)太忙了,忙著到處排舞。8月8日是《云南映像》公演十七周年,之后再過兩個月,《阿鵬找金花》將在大理的“楊麗萍大劇院”首演。

        她還忙著自己的公司。2014年10月,云南楊麗萍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在新三板掛牌上市,她擔(dān)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長。受疫情影響,她的舞團(tuán)停工待命了半年。在昆明的定點(diǎn)演出和歐洲十幾個國家的巡演全部叫停,公司進(jìn)入了一段困難的時期。

        有人曾問過楊麗萍,要讓孔雀發(fā)光,又不能讓羽毛沾上銅臭味。很難吧?她答:“一點(diǎn)也不難。我六七歲就知道賺錢。從雞窩里拿出雞蛋到集市賣錢,然后買花布和食物。這是人的本能,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態(tài)。”

        另一方面,楊麗萍并不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商人,“一直都是個創(chuàng)作者。”

        2012年以后她逐漸退居幕后編舞。她的舞劇從原來的風(fēng)花雪月,轉(zhuǎn)向了探討現(xiàn)實(shí)問題?!妒媛穹肥莻€典型的例子。楊麗萍想借霸王和虞姬的故事,探討物欲橫流世界的十面埋伏陣。

        有人說她一身仙氣,活得出世,她卻覺得自己特別入世。她的語言表達(dá)體系充滿著“樹林”“河水”“白云”“甘露”“小螞蟻”等詞匯。

        “我從來沒有人生低谷的時候。”楊麗萍說,“如果我掃地,我一定掃出花來?!?/p>

        楊麗萍總是覺得,假如她不是現(xiàn)在家喻戶曉的舞者,她也許正在樹林、田野里種土豆和黃瓜,用木頭碗大口喝酒?!半y道種白薯就是人生低谷了?物質(zhì)是無處不在的,精神更是。我覺得一個木頭碗比金碗更有味道,這就是你不會有痛苦的原因?!?/p>

        “孔雀”的涅槃重生

        1958年,楊麗萍出生在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縣。

        18歲時,楊麗萍開始在傣族史詩舞劇《召樹屯與南吾諾娜》中扮演新一代的孔雀公主。1986年,她憑借獨(dú)舞《雀之靈》一舉成名。

        2012年楊麗萍跳了一臺流光溢彩、極具華美巔峰的《孔雀》。她穿著粉色的羽衣,在金色的光束下旋轉(zhuǎn);或者提著藍(lán)色的裙擺,被綠色的“孔雀”們簇?fù)?。過后,她接受采訪時形容,“那可能是一個夢境,一個理想世界。”

        現(xiàn)實(shí)世界是,那一年,楊麗萍已經(jīng)54歲了。

        “18歲你是孔雀公主的樣子,到了60多歲、80多歲,你是什么樣子?”記者問。

        “現(xiàn)在快死了嘛。慢慢走向死亡?!睏铥惼脊恍?。

        作為與她關(guān)系要好的朋友,編劇梁戈邏一直在逃避這個話題。和梁戈邏一樣,楊麗萍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愿意與她提起一句,以后年紀(jì)大了是不是不跳了、哪一天最終告別舞臺。

        對于一個唯美是從的舞蹈演員來說,衰老是她最大的困境。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楊麗萍對此是灑脫和直率的。她告訴梁戈邏,這是自然規(guī)律,她從小的舞蹈靈感來源于自然,現(xiàn)在也是一樣,不必強(qiáng)求,沒有什么可痛苦的。

        梁戈邏最終和楊麗萍一起完成了《孔雀之冬》?!拔覀兩聛淼哪且惶?,就走向了死亡。你看春天多美好,夏天繁花似錦。在開花的時候花馬上就準(zhǔn)備謝,然后跌落、死去,你需要怕嗎?你怕有用嗎?”楊麗萍說。

        《孔雀之冬》的上篇講的是死亡,從觀眾進(jìn)場,舞臺上一直在“下雪”。從頭至尾,楊麗萍都身穿白裙,她有時捧著“雪”,蹣跚地跳起獨(dú)舞。她相信生死孤獨(dú)是人類共通的情緒,這已經(jīng)不僅是她自己的困境。

        但楊麗萍還是留了私心?!犊兹钢返南缕侵厣?。她圣潔地走向了死亡,又迎來了輪回的春天,向死而生。最終這場舞沒有做成一個徹底的悲劇?!吧€會再來,另外的生命還會改變,死亡成了另一個起點(diǎn)和開始?!?/p>

        在重生的章節(jié),黑暗中,一束光打在了她的身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無數(shù)的光亮了起來。她和相向而行的“神”相遇,慢慢伸出手,將她的頓悟和覺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交給了“神”。

        這是一段“接引之舞”。死去的“孔雀”堅持了信仰,最終抵達(dá)了天堂之地。在“烈焰”和“眾神之歌”中,“孔雀”涅槃重生。

        “不衰老的是精神”

        離開舞臺的現(xiàn)實(shí)生活,楊麗萍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孔雀。一開始,留長指甲是因?yàn)榇鲎迦颂L甲舞的習(xí)俗?!昂髞砭土?xí)慣了,沒有了(長指甲)反而不方便。”

        在采訪現(xiàn)場,被問到這個問題,她雙手交叉握著,白色的指甲伸到孔雀腕飾中,又柔軟地伸了出來,一字一句地思忖著回答,“一個跳孔雀舞的人,你肯定要保護(hù)好(孔雀的形象),這是最起碼的,我是愛護(hù)自己的羽毛,不能墮落或者放棄?!?/p>

        惡意的揣測隨之而來,網(wǎng)上傳言她吃飯、上廁所要靠助理幫忙,從不洗臉,為指甲投保百萬等,還有人說她裝嫩。

        “沒有啊,我裝了嗎?”楊麗萍平靜地回答,語氣中沒有絲毫起伏。

        不管如何,楊麗萍依舊小心地保護(hù)自己的容貌。從年少的時候,她就保持飲食的節(jié)制。一個蘋果分作兩次吃,把玉米、紅豆等雜糧煮一鍋,只吃一口。她買了一本《本草綱目》放在床頭,琢磨怎么調(diào)理身體,有時拎著一個小籃子,里面裝著果仁、瓜子,每天吃三個大棗、三個核桃,睡前喝一杯紅酒。

        “大部分時間是饑餓狀態(tài)?!彼怖?,愛吃火鍋,就自己開了一家火鍋店。有時候一整天不吃飯,晚上奢侈地吃一頓火鍋,第二天發(fā)現(xiàn)自己多了一公斤,就要想辦法瘦回去。尤其是巡演期間,助手讓她喝點(diǎn)雞湯,她立馬皺起眉頭冒了火。

        每次采訪前,她會專門請化妝師上妝,用冷色系的裸妝,妝面透感干凈,這樣就能顯得更年輕、精神狀態(tài)好。每次上妝要花兩個多小時,打底步驟尤其精細(xì),就算記者拿著鏡頭直對著她的臉,都看不出任何毛孔或者絲毫缺點(diǎn)。

        她不喜歡穿牛仔褲,大半輩子穿民族風(fēng)的服裝,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文化符號。就算在家的時候,她也要保持服裝、發(fā)型和妝容的得體。她的內(nèi)心深處懼怕衰老,“人的身體一定是會衰老的,你必須認(rèn)定,表演肯定不如年輕人嘛。雖然你跳出味道,跳出感覺,但是不可能七十歲、八十歲還在臺上,那確實(shí)不好看。”

        “不衰老的是精神,是你的美好的感覺。”她說。

        我們生下來的那一天,就走向了死亡。你看春天多美好,夏天繁花似錦。在開花的時候花馬上就準(zhǔn)備謝,然后跌落、死去,你需要怕嗎?你怕有用嗎?

        “生不生子從來不是她的困擾”

        通常,楊麗萍會在節(jié)假日的時候返回大理洱海邊的月亮宮。那是她的私人住所。入口是一個普通的木門,上面貼著紅色的對聯(lián)和門神圖。

        裝修風(fēng)格是她喜歡的,壁爐和桌子上擺滿了鮮花,墻上掛著白族老人送的畫。她獨(dú)自居住,助理偶爾過來商討工作。閑暇的時候,楊麗萍就去陪伴母親,或者在附近一間鮮花簇繞的咖啡館接待客人。在雙廊古鎮(zhèn),楊麗萍一出現(xiàn),就被人群包圍。她走到哪里,人們就舉著手機(jī)拍到哪兒。她只好回頭輕笑一聲,“哈,全民攝影。”

        前幾年,太陽宮、月亮宮陷入污染洱海,被強(qiáng)制拆除的傳聞?!疤枌m十年前就被承包出去了,原來是‘千里走單騎在經(jīng)營酒店。后來洱海整治環(huán)境,楊老師主動提出來,率先把客棧關(guān)了,改成喝茶的藝術(shù)空間?!睏铥惼嫉拿妹脳铥愌嗾f。

        平常,姐妹倆的話題總會聊到愛情。楊麗萍經(jīng)常開導(dǎo)妹妹,不要對愛人的期望值太高。一旦他達(dá)不到這個標(biāo)準(zhǔn),你就很失落。要對自己期望值高,改變一個人很難的,只能改變自己。

        姐妹倆也談起過坊間的爭議。“如果楊老師不是公眾人物,她不生孩子,沒有人會管她?!睏铥愌嗾f。

        楊麗燕說,年輕的時候,楊麗萍排練《革命之歌》,一排就是一年多。那時要保持身材,的確做過放棄生孩子的打算。“她要把熱愛的事業(yè)做好,肯定要犧牲太多的東西。那就看她愿不愿意,她愿意就是值得的?!?/p>

        “一只小螞蟻也是我的孩子,我的舞蹈作品也是我的女兒,很多生命都值得我們?nèi)郏灰欢ǚ堑靡幸环N歸屬感?!?月11日晚上,在與記者的采訪中,楊麗萍又一次重復(fù)了這段話?!坝行┤说纳菫榱藗髯诮哟行┦窍硎?,有些是體驗(yàn),有些是旁觀。我是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么生長,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飄,甘露怎么凝結(jié)。”

        “一片葉子長出另一片葉子,多美好啊。現(xiàn)在光是紐約,一個晚上有7個地方的華人在表演孔雀舞,你覺得我沒傳承嗎?什么叫傳承,揪住一個人?那么太好笑了?!?/p>

        楊麗萍也想過,假如來生能以任何一種形式出現(xiàn),她會是洱海邊的一棵長青樹。“一棵樹,它接受陽光,它成長。你說樹有什么理想啊,會有什么巨大的志向。但它無心當(dāng)中給你帶來了樹蔭。我覺得這是我要尋找的狀態(tài)?!?/p>

        《孔雀之冬》在最終的呈現(xiàn)中,兩排的燈逐漸向中間靠攏,在光里面,楊麗萍的手指和“神”靠近、接觸。在開場的前一刻,她還在反復(fù)地調(diào)整,找尋一個最精準(zhǔn)的分寸。

        7月11日晚上,她重現(xiàn)了這個“接觸”的瞬間。她讓記者伸出手,然后拈起孔雀舞的標(biāo)準(zhǔn)手勢,乳白色的長指甲輕輕碰了過來?!啊5囊宦?,那音樂響了?!彼f道,“地上的光‘唰地全亮了,觀眾激動地站起來鼓掌?!?/p>

        “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升華了,是靈魂、精神、心靈的升華,整個身心都沒了,我在空中了,我可能變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找到了一種最美好的感覺?!?/p>

        摘自微信公眾號“剝洋蔥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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