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十五歲那年,我丟失過一頂帽子。
那時候的人們都過著窮日子,但是人們總是會找到一點兒賺錢的門道,貼補家用。祖父是個腦子活絡(luò)的人,不知道通過什么渠道,攬了一些簡易的手工活。有一天扛回來一個大麻袋,打開來,全都是一次性筷子。這樣一大包筷子包裝好了大概可以賺到五塊錢,那個時候,父親一個月工資是98元,按照這個比例,算是很不錯的一筆收入了。我們?nèi)妥娓?,祖父不讓,“別耽誤你們學(xué)習(xí),這點兒活我自己能搞定。到時候給你們買糖吃?!弊娓笡]騙我們,他經(jīng)常買一點兒散裝的橘子瓣糖給我們,那是我們貧瘠的時光里為數(shù)不多的甜蜜。
在昏暗的燈光下,祖父就整夜整夜地勞作著。每次把包裝好的筷子送回飯店之后,他都喜歡帶上我們?nèi)ス浼?。那時候集市很大,從這邊走到那邊要走上一個多小時,吸引我們的除了熱鬧的人群,還有各種雜耍和小吃。我和哥哥姐姐像土包子一樣跟在祖父后面,東張西望,看啥都新鮮。路過小吃攤的時候,祖父給我們每人叫上一碗炸醬面,上面淋著一點兒香油,撒上一把蔥花,真叫一個香?。∽娓复葠鄣乜粗覀冃±且话愕某韵?,自己的肚子卻餓得咕咕叫。
就在此刻,我見到了那頂令我迷醉的小禮帽。那時候《上海灘》正深入人心,年輕人對周潤發(fā)崇拜得很,對他的禮帽和白圍巾更是愛得深切,我自然也不例外。我的目光就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盯著這頂帽子,生怕它消失。這些,祖父都看在了眼里。我是他最小的孫子,對我格外寵愛了一些。果然,第二天他就把這頂帽子買了回來,他對家人們說:“我給自己買了頂帽子,戴著小,給三兒戴吧,他腦袋小。”說完沖我擠了一下眼睛,我自然心領(lǐng)神會,開心極了。這頂帽子標(biāo)價五元,這可是需要祖父熬上好幾個通宵,包裝整整一麻袋筷子才能賺來的錢??!可是僅僅三天之后,我就把它弄丟了,具體丟在了哪里,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總懷疑是被同學(xué)偷走了。
我茶飯不思,不僅僅是心疼我的帽子,對祖父更是深深地愧疚。祖父卻沒有責(zé)備我的粗心,反而摸著我的頭說:“沒有真憑實據(jù),咱可不能懷疑自己的同學(xué),這樣,會把心拉遠,帽子丟了就丟了,但是不能丟掉同學(xué)之間的信任?!?/p>
祖父的寬慰,讓我愈發(fā)愧疚。以至于在這之后好多年的時光里,我都會夢見自己尋找帽子的情節(jié),遺憾的是,每一次尋找都無功而返。
臨近年關(guān),祖父檢查出胃里長了不好的東西,醫(yī)生告誡說至少三個月不能沾葷腥,不許喝酒,也不能吃肉。馬上就過年了,母親犯了難。祖父不能吃葷,年夜飯如何做呢?她把困惑說給了父親,父親也猶豫不決,有葷腥吧,祖父又不能吃,看著饞,沒有葷腥吧,這孩子們都望眼欲穿盼著呢!最后,父母的困惑讓祖父得知了,祖父說:“你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別管我。孩子們一年到頭就盼著這頓年夜飯吃點肉解解饞呢,快做給他們吃吧。不要因為我一個人,掃了全家人的興致?!蹦且荒?,祖父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病而悲傷,照例給我們買了很多爆竹,甚至比往年還要多一些。
趁祖父不在的時候,父母對我們兄妹幾個說了祖父得病的實情,我們忽然感受到一種難以自抑的悲傷。母親問:“如果年夜飯一個肉菜也沒有,你們會不會怪我?”我們當(dāng)然知道母親的心思,盡管小孩子嘴饞,但總還忍得住。何況母親的廚藝精湛,即便是素菜也能做得很好吃。所以,我們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動作一致地點著頭。
不僅如此,我們還幫著母親在廚房忙碌起來,父親幫忙布置桌椅,我?guī)椭形骷t柿,姐姐幫著泡木耳,大哥幫著添柴火,二哥幫著炸春卷,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
無魚無肉,那一桌的年夜飯很是清淡,雖有遺憾,但我們照例吃得津津有味。為了不勾起祖父的酒癮,父親也滴酒未沾。祖父看著滿桌子的素食,當(dāng)然知道這一切的深意,他的眼中有淚水閃現(xiàn),他看著父親和母親,看著我們一家人,或許是想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吧,他的那種注視里,含著無比濃烈的不舍之情。
我們一家人陪著祖父一起吃素,那是一家人的相濡以沫。那一餐年夜飯,餐桌上沒有葷腥,只有人間煙火。
祖父過完年不久就去世了,還好,沒有遭太多的罪。臨終的時候,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把僅有的體溫全部流向了我,就好像武俠小說里那些絕世高手一樣,固執(zhí)地要把畢生功力傳給后人。他無比虛弱地對我說:“三兒,怪爺爺窮,沒能給你再買一頂帽子,你那么喜歡......”
這就是我為什么好多年,一直都在做那個關(guān)于尋找帽子的夢的原因,因為我苦苦尋找的,并不僅僅是一頂帽子,還有一直忘不掉的,我父親的父親。
( 田龍華摘自作者微信公眾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