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軍
摘?要: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是漢代以“若干石”為名的秩級序列中的特殊秩級,關于三者何時產生,學者有不同意見。本文在前人探討的基礎上,通過辨析相關核心史料,確認三者皆形成于漢武帝朝前期,其中比秩約在元朔之前,中二千石約在元光之前,真二千石約在元光三年之前。三種特殊秩級在10余年時間內集中出現,顯示出武帝前期曾發(fā)起一場秩級整理運動。借助于這次運動,武帝期待秩級序列在實現大幅擴張、涵括大多數官職的同時發(fā)揮分等、分類功能,從而建立等級分明、類別明晰的秩級序列。武帝對秩級序列的精心設計,以及他在其他官制、禮制改革中所體現的齊整有序傾向,均表明武帝意欲建立垂范后世的“漢家制度”。
關鍵詞: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漢武帝;秩級整理運動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0.05.05
在兩漢四百年的官制演變中,漢武帝朝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時代,尤其是發(fā)生在太初元年(前104)的官制改革,如《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見,大量官職在這一時期更名或置廢,官署內部層級亦趨于合理。此外,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內朝、尚書、刺史乃至將軍制度等,也都在這一時期萌發(fā)或成熟,凡此種種,均表明武帝朝在漢代甚至整個古代中國的官制發(fā)展脈絡中都據有重要位置。
與官職變動較為學者所矚目不同,標示官職位次高低的秩級在武帝朝的變動幾乎不為學者所關注。究其原因,除秩級本身不被重視外,文獻沒有明確記載武帝曾調整秩級應是更為直接的原因。不過,沒有記載不意味著不曾發(fā)生,本文將在勾稽、爬梳相關史料的基礎上,辨析前人已有論述,指出武帝朝曾發(fā)生一次牽涉頗廣的秩級整理運動。這次運動以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三種特殊秩級的增設為標志,試圖在實現秩級序列大幅擴張的同時優(yōu)化其等級與結構,最終建立包容廣闊而又等級分明、類別明晰的秩級序列。武帝對秩級序列的精心設計也顯示出,此次秩級整理運動應和其他諸多改革一道,構成武帝為構建理想帝國、建立垂范后世的“漢家制度”而實施的“變更制度”之重要一環(huán)。
一、論比秩形成于漢武帝朝
作為與以“若干石”為名的正秩相區(qū)分的一類秩級,記作“比若干石”的比秩在漢代祿秩體制中的存在是很醒目的,它們與正秩一一對應,共同構成漢代秩級序列的主體內容。然而與正秩在戰(zhàn)國文獻中已零星可見不同,比秩則在截至西漢前期的文獻中迄未見載,其到底何時形成,也向無學者問津。最早觸及這一問題的是閻步克。在2003年刊出的論文中,閻氏指出最遲至漢武帝前期,比秩已正式形成,其出現得益于與吏有別的“宦皇帝者”的推動。隨后在2009年出版的論著中,閻氏再度確認上述意見,并把比秩形成的時間進一步推定為景、武時期。
與之相對,周群則認為“比秩最初來自于爵位與秩級的類比,以確定相應爵位的待遇水平。大約在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或稍前時候,才開始用來指稱吏員的試守之秩”。按照這一意見,比秩的出現不僅與最初無秩的“宦皇帝者”無關,其形成時間可能也晚至武帝元狩年間。
按武帝朝比秩已正式出現,這一點閻、周二氏多有論列,茲不贅述。那么閻氏以比秩或在景帝時已經出現,又以何為據呢?其依據即《史記·吳王濞列傳》的如下記載:
(景帝三年,前154)二月中,吳王兵既破,敗走,于是天子制詔將軍曰:“……擊反虜者,深入多殺為功,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無有所置?!?/p>
這是文獻所見最早一例“比秩”,時間明確,且見于景帝詔書原文,故閻氏將景帝朝納入比秩形成時間的可能范疇。不過,閻氏也意識到這是孤證,故頗為謹慎,甚至表示這里“比三百石”意指“比秩”還是此前業(yè)已實行的“比視”,一時還拿不太準。吳紀寧則確信此處“比三百石”即比秩,并由此論證比秩在景帝三年之前已經出現。
檢核吳氏論證,依據大約有二。其一,景帝以比三百石作為斬殺敵虜的下限,雖然與漢代通行的以二千石、六百石、二百石為界的分等方式不同,但在西漢前期,三百石在有些場合也被用作分等界限,因此景帝的設置是可能的。其二,比三百石對應于大夫級爵的最低一級,同時也是內廷侍衛(wèi)的最低秩級,故景帝以比三百石為斬殺敵虜下限。
據文獻所見,三百石確在某些場合被用作分等界限,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比三百石也具有特殊分等意義。至少從吳氏所指出的兩點看,似皆不能成立。其一,吳氏據《二年律令·賜律》推測比三百石約當大夫級爵(大夫~五大夫)的最低一級“大夫”,不過核對《賜律》可知,與“大夫”爵相當的乃是三百石,并非比三百石。其二,吳氏判斷比三百石乃內廷侍衛(wèi)最低秩級,此說也不能成立。固然王國郎中在西漢時期可能與漢廷郎中同為秩比三百石(比秩產生以后),但郎中卻非王國內廷侍衛(wèi)的最低官職,王國侍衛(wèi)中尚有武士一職,隸屬衛(wèi)尉。武士在西漢前期大約與“外郎”相當,而外郎據惠帝即位伊始頒布的賞賜詔令,顯低于中郎、郎中一等,然則“比外郎”的武士,其秩級也應不及比三百石的郎中。以此而言,縱令景帝想把吳王勢力,包括近衛(wèi)侍從在內的所有隨從者連根拔起,其捕殺反虜的下限也不應是比三百石。
要之,盡管景帝詔令中明確稱“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但這里“比三百石”是否即可作“比秩”理解,毋寧說仍存疑問。事實上,從西漢賜爵、賞賜等場合出現的秩級分等來看,比秩極少被用作分等界限。
1.本始元年(前73)五月,賜吏二千石、諸侯相,下至中都官、宦吏、六百石爵,各有差。(《漢書·宣帝紀》,第242頁)
2.元康元年(前65)三月,賜勤事吏中二千石以下至六百石爵,自中郎吏至五大夫。(《漢書·宣帝紀》,第254頁)
3.永光元年(前43)三月,賜吏六百石以上爵五大夫。(《漢書·元帝紀》,第287頁)
4.永光二年二月,賜諸侯王、公主、列侯黃金,中二千石以下至中都官長吏各有差,吏六百石以上爵五大夫。(《漢書·元帝紀》,第288頁)
5.建始元年(前32)二月,賜諸侯王、丞相、將軍、列侯、王太后、公主、王主、吏二千石黃金,宗室諸官吏千石以下至二百石及宗室子有屬籍者、三老、孝弟力田、鰥寡孤獨錢帛,各有差。(《漢書·成帝紀》,第303頁)
6.建平四年(前3)五月,賜中二千石至六百石及天下男子爵。(《漢書·哀帝紀》,第342頁)
7.元始元年(1)正月,賜天下民爵一級,吏在位二百石以上,一切滿秩如真。(《漢書·平帝紀》,第349頁)
8.元始元年正月,令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參分故祿,以一與之,終其身。(《漢書·平帝紀》,第349頁)
以上是從《漢書》帝紀里摘錄的一些賜爵、賜錢記載,都發(fā)生在武帝朝以降,亦即都是在比秩形成之后??梢钥吹剑?條或因涉及官吏較少、故特意強調“比二千石以上”外,其余無一例外均使用正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2、7兩條。第2條之“自中郎吏至五大夫”,顏師古注曰:“賜中郎吏爵得至五大夫?!笨嘉鳚h一般秩中二千石以下、六百石以上賜爵五大夫,則這里“中郎吏”只能是比六百石的中郎或議郎。又第7條之“一切滿秩如真”,如淳釋作“諸官吏初除,皆試守一歲乃為真,食全奉。平帝即位故賜真”,顏師古則認為“時諸官有試守者,特加非常之恩,令如真耳,非凡除吏皆當試守也”。而無論是所有初除試守的官吏,還是部分以試守居職的官吏,其在試守期間不能領取全俸,只能享用比秩,這一點應無疑問。要之,第2條賜爵和第7條優(yōu)待官吏的場合,其下限可以明確都包括比秩在內,然而皇帝詔書卻僅稱六百石和二百石的正秩。由此可見,漢代在使用秩級進行分等時確實較少使用比秩為界限。當然,秩級分等使用正秩并不意味著不包括比秩,事實上據史文所見,多數被用作分等的正秩都包括比秩在內。漢代秩級分等之所以不以比秩,大約是因為在漢人看來,比秩從屬于正秩,因此省略“比”字并無大礙。
明確了這一點,至此我們可以確認景帝詔令中的“比三百石”極有可能并非“比秩”,那么對之又應作何解釋?這里可以參考漢廷中央對淮南王案的處理?!妒酚洝せ茨贤趿袀鳌份d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淮南王劉安謀反,武帝令諸侯王、列侯集議其罪,其中膠西王劉端云及對淮南“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的處理。其中所謂“比者”,徐廣解釋為“比吏而非真”,顏師古釋作“秩比二百石”。如前所述,用作分等界限的正秩一般已包括比秩在內,按照顏師古的理解,言“二百石以上”后再云“秩比二百石”,顯系贅余。因此,這里“比者”當以徐廣解釋為是,意即雖非二百石以上吏,但是與二百石以上吏地位相當的人員。
接于分等秩級后的“比者”非比秩而是指與此秩級相當的人員,這一點從其他文獻也可獲得證實。
1.自言功勞者與計偕,吏千石以下及比者自
2.諸吏宦官及比者同秩而敢詈之殿、宮廷中,至其上秩;若以縣官事毆詈五大夫以上或一歲吏比者,有將辨治。若不督五大夫以上……
材料1中“吏千石以下”自然已包括比千石,其后“比者”若作“比千石”理解,顯系重復。材料2中“一歲吏比者”,學者注稱“擔任與吏的級別相同的職務一年者”,可見“比者”也是作為與其所接續(xù)者地位相當的人員使用。兩處“比者”均不釋作“比秩”,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膠西王劉端所謂“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應非如顏師古所說指“真二百石及秩比二百石以上”,而是指“二百石以上及與其地位相當的人員”。
明乎此,再來看景帝三年詔中的“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同樣以王國官吏為處置對象,同樣劃定某一秩級為下限,我們認為這里的“比三百石以上”應等同于淮南王案中“國吏二百石以上”之“比者”,意即地位相當于三百石以上的人員。
像景帝三年詔中“比三百石”這樣看似“比秩”,實際意思卻是“與若干石相當”的情形,文獻中并非孤例。青海大通上孫家寨漢簡記載:
可擊之,能斬捕君長有邑人者,及比二千石以上,賜爵各四級;其毋邑人,及吏皆(比?)千石以上(下?)至六百石,賜(380、358)
其中“比二千石”,學者或理解為比二千石秩級,或釋作相當于二千石的官吏。考慮到該條規(guī)定的是斬捕塞外蠻夷賜爵的情況,而塞外蠻夷不會以秩級標示地位高低,故這里“比二千石”大約只能是相當于二千石的官吏,與景帝三年詔中的“比三百石”含義類似。
順便說一下,這里的“比”,文獻中有時也用“視”。如《漢書·外戚傳》所見,史家在列敘西漢皇后以下諸嬪妃等級時,乃是通過“視”某一秩級和“比”某級爵位的方式予以確認。顯然這里“視”“比”義同,均為與某級別官爵相當的意思。如學者所論,這種通過“比視”途徑界定身份等級的做法在漢代非常普遍。這也從制度背景證成前文論述,即將景帝三年詔中的“比三百石以上”理解為“相當于三百石以上的人員”,完全是可能的。
以上我們花費大量筆墨論證景帝三年詔中的“比三百石”并非“比秩”而是“比視”,無非是要說明此處看似明確的“比三百石”記載并不能作為景帝朝業(yè)已產生比秩的明證。事實上,有資料顯示可能直到武帝建元初,比秩仍未產生。《漢書·東方朔傳》載東方朔為郎官,自言俸祿“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遠不及郎官最低一級郎中之比三百石,閻步克據此推測彼時“宦皇帝者”無秩。東方朔的這段軼事,大約發(fā)生在建元元年(前140)至三年間。如果說作為“滋生比秩的溫床”(閻步克語)的“宦皇帝者”尚且無秩,這無疑表明彼時比秩并不存在。這也意味著,可能直到武帝即位伊始的建元初年,比秩尚未正式形成。
至于比秩形成的下限,從文獻中最早云及比秩的記載看,大約在元朔五年(前124)。是年公孫弘興學,除請為博士置弟子員外,又稱:“治禮次治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北榷偈⒈劝偈缺环Q為“秩”,其屬比秩無疑。若上述不誤,則比秩大約形成于武帝前期的建元至元朔年間。
二、中二千石形成諸說再檢證
中二千石作為秩級于何時形成,這在早些時候并不成為問題,然而隨著《二年律令·秩律》確認漢初二千石僅一級,而不像后世分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四等,秩級中二千石、比二千石等系秩級演變、分化的結果,現已成為學界共識。
不過對于二千石秩級分化的進程,尤其是中二千石秩級的形成時間,學界仍莫衷一是。概略而言,大致可歸納為三種說法:即文帝時說、景帝時說和武帝時說,景帝時說下又可區(qū)分出中五年(前145)說和中六年(前144)說,武帝時說下又可區(qū)分出武帝建元初年以后說和太初元年(前104)說。之所以迄無定論,除史料缺乏,不足以提供確切證據外,對幾條關鍵史料理解的差異也是形成分歧的重要原因。
按文帝時說的主要依據為《史記·孝文本紀》的如下記載:
孝景皇帝元年(前156)十月,制詔御史:“……其為孝文皇帝廟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其與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禮官具為禮儀奏?!?/p>
一般認為,這是“中二千石”見于史籍的最早例子,持文帝時說者以文帝去世為中二千石秩級形成的下限,即本于此。不過,如學者所論,此處“中二千石”或只是“中央二千石”之意,還不等于“中二千石”已是秩級,而從大約寫成于文帝中期之賈誼《新書·等齊》仍稱“天子列卿”和“諸侯列卿”秩二千石等或可判斷,文帝時已出現中二千石秩級,毋寧說是有疑問的。
至于景帝時諸說,唯一直接證據即《史記·孝景本紀》載景帝后元年(前143)“三月丁酉,赦天下,賜爵一級,中二千石、諸侯相爵右庶長”。在持景帝時說的學者看來,此處“中二千石”系指秩級,表明最遲至景帝后元年,中二千石已是一獨立秩級;而中二千石成為秩級,乃是在漢廷降低王國地位的背景下王朝為區(qū)別中央官與王國官而設,景帝中五年、中六年漢廷曾先后出臺貶抑王國官職的政策,因此可能在景帝中五年或中六年中二千石變成一級新秩。
不過,這里“中二千石”是否即指一級秩級,并非毫無疑義。首先,《史記·孝景本紀》記載并非詔書原文,因此不排除其文字或受到中二千石秩級形成后觀念的影響。其次,即便記載等同詔書原文,如引文所見,“中二千石”系與作為外官的“諸侯相”并列,這不禁令人懷疑這里“中二千石”是否也與前引《史記·孝文本紀》所見“中二千石”一樣,系“中央二千石”之意。事實上,從彼時諸侯相的地位看,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按景帝時諸侯相的地位,學界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諸侯相秩中二千石,一種意見傾向于諸侯相無秩。相比而言,從《史記·五宗世家》所記太史公云諸侯相在景帝平定七國之亂后已由佩戴與漢廷丞相同等規(guī)格的金印改為二千石官吏通佩之銀印,毋寧認為此過程中諸侯相也落下云端,由超然于祿秩之外轉而被納入秩級序列。
那么,彼時諸侯相所獲秩級是否即“中二千石”呢?無待贅言,此說是以景帝時中二千石秩級業(yè)已形成為前提。不過如果把這一觀點還原到《史記·孝景本紀》的語境,卻似有捍格難通之處。如引文所見,景帝賜爵右庶長時,中二千石與諸侯相同為受賜對象,如果諸侯相業(yè)已獲得中二千石秩級,詔文統稱秩中二千石的官吏后又將諸侯相單列,豈非多余?因此這里更有可能的情形是,諸侯相所獲秩級應是尚未析分的二千石。史傳中也有證據支持這一看法?!妒酚洝ち盒⑼跏兰摇份d景帝七年(前150)立膠東王劉徹為太子,謀為太子不得的梁孝王遂與羊勝、公孫詭使人刺殺漢朝大臣袁盎等,事情敗露后,景帝“乃遣使冠蓋相望于道,覆按梁,捕公孫詭、羊勝。公孫詭、羊勝匿王后宮,使者責二千石急,梁相軒丘豹及內史韓安國進諫王”,顯然在此表述中,所謂“二千石”即包括梁相及內史在內。這也證實了諸侯相最初所獲秩級應為二千石。
明乎此,則景帝后元年賜中二千石、諸侯相爵右庶長,至少不能排除如下理解,即景帝是向秩二千石諸職中的中央二千石和地方諸侯相賜爵右庶長。若此說不誤,則《史記·孝景本紀》的上述記載自然無法作為彼時中二千石秩級業(yè)已形成的明證。當然,景帝后元年賜爵右庶長僅提及中央二千石和諸侯相,而不及同為二千石的郡守,卻也顯示出彼時中央二千石和諸侯相已被區(qū)別對待,二者位在人數更廣的二千石郡守之上。在此意義上,景帝朝的“中二千石”或可被視為一種過渡形態(tài),其仍保持最初的“中央二千石”之意,但地位已從漢初與一般二千石無差漸居于后者之上。
如學者所論,事實上直到武帝建元初,仍有資料表明中二千石可能尚未成為正式秩級。而在此之后,文獻中顯示中二千石秩級存在的證據就頗為多見了。其中最顯著者即學者曾有征引的《史記·三王世家》載元狩六年(前117)武帝封建三王,參與集議的大臣包括“中二千石、二千石”等,中二千石既與二千石并列,其為一級秩級無疑。此外還可補充的是,史載太后弟田蚡任丞相期間傲慢自大,“中二千石來拜謁,蚡不為禮”。前來謁見田蚡的高官顯貴必不僅限于中央朝官,因此這里“中二千石”當指秩級中二千石的官員。檢《漢書·百官公卿表》,田蚡為丞相是在建元六年(前135)六月至元光四年(前131)三月間,這表明至遲在元光年間,中二千石已形成一級秩級。
要之,盡管文景二朝記載中已零星出現似乎顯示彼時存在“中二千石”的文字,但這些“中二千石”都不能被確切推定為中二千石秩級,而更有可能維持其原初的中央二千石之意,中二千石成為秩級大約要等到武帝即位之后。從上舉數例也可看出,中二千石秩級的形成并不晚至太初元年,極有可能在武帝在位前期的建元、元光時期即已形成。
三、也說真二千石的存無及出現時間
和比秩、中二千石秩級略有不同的是,秩級真二千石不僅存在時間存在爭議,其是否曾作為獨立秩級存在,學者也有不同意見。一些學者認為真二千石曾作為獨立秩級存在,如清人俞樾早已辨明在先,陳夢家也判斷真二千石西漢已見,至東漢猶存,宮內伸人、楊天宇、閻步克、辛德勇、游逸飛、任攀等進一步推測真二千石僅在西漢及東漢初的某個時期曾作為獨立秩級存在。與之相對,另一些學者則否定真二千石的獨立性,如畢漢斯(Hans Bielenstein)、周國林、紀安諾、廖伯源均以真二千石即二千石,何德章推測真二千石乃中二千石,周群則懷疑真二千石始指中二千石,及西漢后期中二千石俸祿降低,稱“真二千石”名不副實,真二千石遂與二千石相混。
細縷持真二千石非獨立秩級說的研究,可以發(fā)現其最主要依據即文獻記載某官秩“真二千石”,他處或記作“二千石”,涉及的官職有諸侯相、詹事、太子太傅、州牧等,畢漢斯、周國林、廖伯源等均據以否定真二千石秩級的存在。按此若以兩漢真二千石秩級一直存在,史家對真二千石、二千石異同有清晰認識為前提,固然可視為真二千石即二千石的憑據。不過,若據當下持真二千石獨立秩級說的學者更為一般的認識,真二千石僅存在于西漢及東漢初的某個時期,那么至少不能排除如下可能,即隨著真二千石秩級被廢除,時人對真二千石漸不了解,以致與二千石相混。按照這一理解,文獻對諸侯相、詹事等秩級記載不一便不難解釋了,即這是東漢以下將真二千石、二千石混為一談的結果,不能據以認為二者在西漢也沒有區(qū)分。準此,畢漢斯等據以否定真二千石秩級存在的另兩點依據——《漢書·百官公卿表》顏師古注和《續(xù)漢書·百官志》所記“奉例”不見真二千石之秩,以及史書列敘漢官秩等級不并載真二千石與二千石,亦可獲得合理解釋。
至于其他一些被視為表明真二千石非獨立秩級的依據,學者也都有辨析。如何德章、周群以如淳注引漢律稱“真二千石俸月二萬”,與中二千石月俸相合,遂判斷真二千石指中二千石,閻步克已通過秩級月俸的比例推得中二千石月俸應為24000錢。廖伯源雖于“真二千石俸月二萬”無疑,不過他懷疑這不是漢律原文,游逸飛也辨明其非。此外,《漢書·外戚傳》載“娙娥視中二千石,比關內侯;傛華視真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視二千石,比少上造”,周國林、廖伯源推測美人所視應為“比二千石”,由此論證真二千石即二千石。閻步克也據《外戚傳》所記嬪妃所“比”均為正秩,無一例比秩,判斷記載無誤,等等。要之,盡管對于真二千石是否存在文獻中似有一些可疑記載,但這些記載都不足以否定真二千石在漢代某一時期確曾作為獨立秩級存在。
如果說記載真二千石秩級的傳世文獻因其多成于東漢以下尚可引發(fā)異議,那么明確寫成于西漢的簡牘也記有“真二千石”,無疑更能證明真二千石確曾作為獨立秩級存在。迄今為止,出土簡牘中共出現三例“真二千石”。首先為學者注意的是尹灣漢簡“東??だ魡T簿”所記“都尉一人,秩真二千石”,時間大約在成帝元延年間。此“真二千石”,一般認為即秩真二千石,但由于文獻記載西漢郡都尉比二千石或二千石,故有論者認為此或“滿歲為真”之義。按“滿歲為真”固有可能導致稱“秩真若干石”,不過作為一種普遍性的授官方式,東海郡某年所轄2200余名吏員中理應不止一例“滿歲為真”,而整個“東海郡吏員簿”稱“秩真若干石”者卻僅有都尉,這表明此“真二千石”應非“滿歲為真”,而是意指真二千石秩級。至于東海郡都尉秩真二千石與秩次不合,對此學者已有論述,即這是在原二千石基礎上增秩的結果。
與東海郡都尉“真二千石”類似的是肩水金關漢簡(五)所刊布的編號為73EJD:247的簡牘:
姚磊將其與簡73EJD:199拼連,綴合如下:
清河大守一人秩真二千石印章曰清河大守章(73EJD:247+199)
由于前后簡文缺失,該簡性質尚無法判明,不過其文義卻是明確的,即清河太守秩“真二千石”,印章為“清河大守章”。如所周知,漢代郡太守一般秩二千石,清河太守何以秩真二千石?據《漢書·元帝紀》記載,元帝建昭二年(前37),“益三河、大郡太守秩,戶十二萬為大郡”;《漢舊儀》又稱成帝“綏和元年(前8),省大郡萬騎員,秩以二千石居”。查《漢書·地理志》載平帝元始二年(2)清河郡人戶,“二十萬一千七百七十四”,遠高于十二萬,成帝時清河郡人戶縱不及此數,當也相去不遠,因此清河郡屬大郡無疑。這也就意味著,建昭二年至綏和元年這三十年間,清河太守確有可能獲得較二千石更高的秩級。那么,包括清河在內的大郡太守所獲秩級為哪一級呢?周國林認為即中二千石,周群也據《漢紀》載建昭二年“益三河郡太守秩中二千石,戶十二萬為大郡”同持此說。不過,比較《漢紀》與《漢書·元帝紀》可知,《漢紀》記載有誤,且所謂“益秩中二千石”當系荀悅臆增,不可為據。而據前引金關漢簡,我們推測建昭二年所益三河及大郡太守秩應為真二千石,正是隨著這次益秩,清河太守一度獲得真二千石的秩級。
除上述兩例外,敦煌漢簡第1108號簡也提及真二千石,原簡有殘缺,任攀復原如下:
元始五年(5)十二月辛酉朔戊寅,大司徒晏、大司空少傅豐下小府、大師、大保、票騎將軍、少傅、輕車將軍、步兵[將軍]、宗伯、監(jiān)御史、使主兵、主計(?)、主客、護漕都尉、中二千石九卿、真二千石州牧、關二郡大守、諸侯相、關都尉(圖版102)
如簡文所見,在這份由大司徒平晏、大司空少傅甄豐聯合下達的文書中,“中二千石九卿”與“真二千石州牧”并稱,其后則是二千石的郡太守、諸侯相,故任攀判斷這明確顯示出真二千石應是與中二千石、二千石不同的一級秩級。
以上我們通過分析被視為顯示真二千石非獨立秩級的若干證據,確認這些所謂“反證”其實皆可作他解,不足以推翻真二千石秩級的獨立性,并以時間確切的出土簡牘為據,肯定真二千石在漢代某一時期確曾作為獨立秩級存在。那么,這個時期具體是什么時候?任攀推測或是在西漢成帝至東漢光武時期。不過,如前述“清河大守秩真二千石”所見,至少在此之前的元帝建昭年間,真二千石秩級已經存在。
閻步克曾據《漢書·鄭當時傳》載鄭當時于武帝時被貶秩為詹事,及《漢書·百官公卿表》注引《茂陵中書》稱“詹事秩真二千石”,推測真二千石大約出現于武帝時。進一步言之,鄭當時貶秩詹事在武帝元光三年,這似乎意味著最遲至元光三年,真二千石應已成為正式秩級。
同樣證明武帝前期真二千石秩級業(yè)已出現的還有汲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史載汲黯被免官后隱居田園數年,后被重新啟用為淮陽太守,至元鼎二年(前115)御史大夫張湯敗,汲黯因此前曾向大行李息言及張湯為非,為武帝所贊賞,遂“以諸侯相秩居淮陽”。很明顯,汲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屬于漢代常見的增秩留任,亦即諸侯相秩高于普通郡守。而如前所述,景帝后元年諸侯相秩級仍同于郡守,那么諸侯相在元鼎二年所獲得的高于普通二千石的秩級又是什么?比較容易想到的是中二千石,漢代以中二千石秩為太守者確有其例,不過從史傳記載看,凡以中二千石秩為太守者史家一般均標明其秩中二千石,間有稱以“九卿秩”或“本秩”為太守者,也往往因其原職即九卿。汲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與這兩種情況都不相同,史家特意標明“諸侯相秩”,似乎暗示“諸侯相秩”應是不同于中二千石或九卿秩的一級秩級,而真二千石也就成為唯一選項。故如淳注稱“諸侯相在郡守上,秩真二千石”,可謂卓識。這也就意味著,真二千石在元鼎二年之前業(yè)已確鑿無疑的成為一級秩級,與鄭當時例相合。
四、分等與分類:武帝秩級整理的意義
以上我們通過檢討前人論述及相關史文,確認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大致都是在武帝朝前期形成的,其具體時間如表1所示:
盡管我們尚無法比定三種秩級設置的確切時間,不過考慮到從武帝即位到元光、元朔統共不過10余年,則無論三者是依次設置還是“一胞三胎”、系同一次秩級調整的結果,無疑都可認為武帝前期曾發(fā)生一場涉及諸多官職秩級的“秩級整理運動”。
那么,武帝基于何種考慮增設這三種秩級?或者說,武帝的秩級整理運動對于原有秩級序列和官制結構具有什么意義?以下試從分等和分類兩個方面言之。
作為標識官職地位高低的秩級,其調整影響秩次分等,這一點比較容易理解,如表2所見。
包括不列入秩級的丞相在內,秩次在秩級整理運動前只有12級,之后則有21級之多,擴展幾近一倍,由此形成了等級更密、包容更廣的秩級序列。
無待贅言,漢武帝大幅擴展秩次,絕非無端為之,很大程度上乃是由于此前的秩級序列較為疏闊,難以準確體現官職間的高下之別,尤其是同秩級官職,其間的格差往往因秩級相同而被掩蓋。如御史大夫,據《二年律令·秩律》,漢初其秩不過二千石,但實際地位卻高于其余二千石。又如中央諸卿與王國諸卿,《二年律令·秩律》與《新書·等齊》均稱同秩二千石,不過隨著文、景抑制諸侯,中央諸卿也漸高于王國諸卿。再如郡守與郡尉,大約受秦郡守府(郡守)、尉府(郡尉)、監(jiān)府(郡監(jiān)御史)三府分立的影響,《二年律令·秩律》中二者同為二千石,但隨著漢代地方行政轉向“長官元首制”,太守遂與都尉拉開距離。此外如前引景帝后元年詔賜中二千石、諸侯相爵右庶長所見,盡管彼時中央二千石和地方諸侯相仍與普通郡守一樣秩二千石,但二者地位已然居于后者之上。這些同為秩二千石的官職,隨著官僚政治的演進,已從漢初地位相埒漸漸呈現高下之別,但在秩級序列中卻因秩級相同無法體現。在這個意義上,武帝擴展秩次,加密秩級,不過是順承了此一形勢變化而已。
而隨著新秩級的增設與調整,原本同秩的官職被安置于不同秩級,由此先前業(yè)已存在的格差也變得明確而穩(wěn)定。最能反映這一變化的是哀帝時大司空朱博所提到的一則漢家“故事”,《漢書·朱博傳》記載:
故事,選郡國守相高第為中二千石,選中二千石為御史大夫,任職者為丞相。
邢義田曾論及,漢代“故事”是指劉邦創(chuàng)業(yè)以來發(fā)生的具有典范意義的往事前例,可以填補現成法令條規(guī)不能周全的地方,是漢代施政的重要依據。這也就意味著,朱博所列舉的漢家“故事”應是曾經發(fā)生、且對現實行政具有指導意義的官職遷轉原則。盡管從實際事例看,漢代升任丞相的遷轉途徑未必盡皆遵循此,但此“故事”的存在仍表明從二千石郡國守相遷中二千石再遷御史大夫、丞相,應是一種較為常見的遷轉次序。這一遷轉次序的形成,顯然得益于武帝秩級調整后原本同秩的郡國守相、中央二千石及御史大夫被安排到不同秩級,由此形成整然有序的高下之別。
在朱博的遷轉“故事”中,沒有提到真二千石,不過真二千石的設置同樣具有類似意義?!稘h書·朱博傳》載朱博奏言:“前丞相(翟)方進奏罷刺史,更置州牧,秩真二千石,位次九卿。九卿缺,以高弟補?!睋丝芍诘苑竭M設計的遷轉次序中,真二千石的州牧與中二千石的九卿構成明確的高下序列。不難想見,若州牧、九卿同為二千石,這樣的位次關系大約很難維系。
設置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對秩級分等的意義已如前述,那么覆蓋更廣的比秩是否也具有這一功能?答案是肯定的?!稘h官儀》記載:
羽林郎出補三百石丞、尉,自占。丞、尉小縣三百石,其次四百石,比秩為真,皆所以優(yōu)之。
如上所見,秩級為比三百石的羽林郎出職補吏,優(yōu)先選擇的是三百石的縣丞、縣尉,此即所謂“比秩為真”。而此過程得以實現,當即得益于比秩與其相應正秩間明確而適當的格差。
“比秩為真”在與羽林郎性質類似的三署郎之補吏環(huán)節(jié)也有體現。學者曾設想三署郎補吏任官的理想形態(tài):
比三百石的郎中,外補三百石縣長,恰升一階;
比四百石的侍郎,外補四百石縣長,恰升一階;
比六百石的中郎,外補六百石縣令,恰升一階。
盡管據史文所見,三署郎實際除補并不完全依循此,但出補縣令長確是常規(guī)途徑。而在這一遷轉途徑中,三署郎所擁有的比秩無疑構成制度保障,比秩與其相應正秩間的一階之差,使得三署郎能夠以“恰升一階”的方式除補縣令或縣長。
又閻步克還提到一種“滿歲為真”,亦與“比秩為真”相仿?!稘h書·平帝紀》載元始元年賜“吏在位二百石以上,一切滿秩為真”,注引如淳曰:“諸官吏初除,皆試守,一歲乃為真,食全奉。”閻氏認為,試守時官僚的官階與俸祿,就是“比秩”,借由“比秩”,“試守”與正任遂被區(qū)分開來。顯然,在此場合的比秩主要發(fā)揮了分等作用,將“試守”置于低于正任一階的位置,從而使得這一升遷成為可能。要之,王朝增設比秩的初衷或許是將“非吏”職類納入祿秩手段的管理范疇,推動其向“吏”轉變,但不應忽視的是,比秩在將“非吏”職類納入秩級的同時還以“低正秩一階”的方式與正秩錯開,由此形成高下有別的連續(xù)等級序列。在此意義上,毋寧認為比秩和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一樣具備分等意義。而在閻步克看來,從長時段看,符合官階制發(fā)展方向的分等乃是比秩此后更為主要的功能。
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的分等意義已如前述,至于三者的分類意義,關于比秩,閻步克已有詳細討論。即比秩之官,或是性質上屬于“非吏”(宦皇帝者),或是任用上由長官“自辟除”(掾屬),或是自成系統,與文官系統相區(qū)分(軍吏),或是用以強化另類色彩,與朝官拉開距離(國官),都顯示出與一般行政吏員相異的官職屬性。而中二千石,固然關于“中”之含義,學界仍有爭議:一種觀點釋“中”為“京師”,乃相對于“郡國”而言;另一種觀點則沿襲崔浩、顏師古舊說,訓“中”為“滿”。不過,如果拋卻“中”字音義不論,單看西漢中二千石秩級對應哪些官職,從西漢中二千石最初且此后作為常規(guī)秩級而非增秩留任或原秩出任使用時所指均為“中央二千石”來看,毋寧認為其設置初衷正是為了區(qū)分中央二千石與地方二千石,分類取向不言而喻。
最后關于真二千石,無論是否贊成真二千石系作為獨立秩級存在,多數學者均傾向于以如淳注引漢律“真二千石俸月二萬”或“真二千石月得百五十斛”為據,認為真二千石稱“真”源于其俸祿高于普通二千石。據此,真二千石似乎僅具分等功能。不過,如果觀察最初被賦予真二千石秩級的官職,則不難發(fā)現真二千石事實上亦具分類意義。前文曾提及西漢時期若干以真二千石為秩級的官職,其中僅諸侯相、詹事二職可以確認在武帝朝秩真二千石。又《漢舊儀》載“(太子)太傅,真二千石,禮如師”,其時間雖無法判明,不過考慮到太子太傅在西漢后期秩中二千石,因此這里極有可能敘述的是武帝朝制度。若此說不誤,則真二千石秩級增設伊始,大約可以確認有三職獲得該秩,即諸侯相、詹事、太子太傅。而這三職的共通之處顯而易見,即均為處理帝室宗親事務的長官——諸侯相統領王國百官,詹事和太子太傅分別職掌皇后、皇太子家。
這樣,武帝朝二千石級的官職除比二千石外似乎便呈現表3這樣的結構:
對于上述結構,或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載西漢中央朝官亦有秩二千石者提出質疑。不過,《漢表》記載未必可據,其二千石秩級中所列中央朝官,太子太傅、詹事武帝朝秩真二千石已如前述,內史、主爵都尉也可確認彼時秩級應為中二千石。事實上,正如陳夢家早已揭示,《漢表》所代表的往往是班固理解的西漢之制,不盡符合不同年代稍稍改易的地方。因此,盡管在《漢表》的敘述語境中,武帝朝的官制調整允為重點,但《漢表》所反映的官職秩級卻未必與武帝朝相符,至少在二千石一級,武帝朝的秩級結構更有可能乃是如上所述兼?zhèn)浞值?、分類的重層同構形式。而在這一結構中,真二千石作為職掌帝室宗親事務長官之專屬秩級,具有明確的分類意義。
武帝這樣的秩級安排與漢帝國的政治結構是分不開的。宮崎市定曾把漢代的官僚機構比喻為“大小不一的軍艦組成的艦隊”,“各個官長根據其重要性來決定地位的上下及俸秩的多寡,中央官衙和地方官衙相互對應”,亦即漢代各個官署具有相當的獨立性和對稱性。循此,渡邊信一郎將約由2000~1500個官府構成的漢代官僚機構稱為“官府的重層式聯合”,認為這種聯合是由皇帝與命官之間結成的“第一次君臣關系”及長官與屬吏之間結成的“第二次君臣關系”整合在一起,后者保障了各官府的獨立性。阿部幸信對印綬制度的考察也再度確認漢代官僚機構的復合性,并將這種復合性定義為“封建擬制”。盡管上述論述均未明確帝室宗親機構尤其是皇后、皇太子宮的獨立屬性,不過正如阿部所論,獲賜公印意味著官府“自立”秩序的形成,在此意義上,持有公印的皇后、皇太子之官府,無疑也具有相當的獨立性。事實上,考慮到皇后、皇太子亦得稱與皇帝私家之“國家”“公家”“官家”等相對、具有封建等級意義的“家”,則皇后、皇太子宮具有對應于皇帝的獨立屬性,當毋庸置疑。明乎此,武帝特意以“真二千石”安排帝室宗親家長官,其用意便不難理解了:一方面,這一安排順應了漢代官制結構中帝室宗親機構作為獨立官府的格局,另一方面,又將此獨立屬性以秩級的方式顯在化、明確化。以此而言,真二千石的分類色彩同樣是很突出的。
五、馀?論
漢代對于以“若干石”為名的秩級的調整,較常見的是增加或減少秩級。如西漢前期有五百石、八百石,成帝陽朔二年(前23)廢止不用。相比而言,武帝的秩級整理運動毋寧說是走了另一條路,即主要不是增減正秩,而是另外添設區(qū)別于“若干石”的比秩及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借助于這些秩級的設置,秩級序列在縱向和橫向兩個維度都實現大幅擴張,許多此前未進入秩級序列的官職獲得秩級,由此秩級序列得以涵括大多數官職,從而全面取代周爵公卿大夫體制,成為漢代二元性“爵—秩體制”的支柱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武帝的秩級整理除了讓秩級序列容納盡可能多的官職外,同時還以“比”“中”“真”為名,將部分原本就有秩級或新獲秩級的官職與其他官職區(qū)別開來,具有鮮明的分類取向。亦即在武帝的秩級設計中,劃分官職等級只是目標之一,在秩級序列中如何顯示官職性質的差異也是重要考慮。要之,武帝試圖建立的不單是包容性強的秩級序列,而且是一種等級分明、類別明晰的秩級序列。
武帝秩級整理運動中的這一取向在武帝朝其他官制、禮制改革中也有體現。譬如太初元年武帝將一批官名帶“令”的中二千石之官更名——郎中令改光祿勛,大行令改大鴻臚,大農令改大司農,即是基于“令”被設定為用于秩千石至六百石、秩千石以上不復稱“令”所作的調整。又武帝創(chuàng)設年號,六年或四年一改元;規(guī)定“通官印方寸大小,官印五分,王、公、侯金,二千石銀,千石以下銅印”,二千石以上“官名更印章以五字”等,這些涉及官制、禮制的調整,均顯示出與秩級整理運動類似的齊整有序的取向。
對于武帝朝的制度演變,以往學者往往瞠目于其紛繁復雜、令人眼花繚亂的諸多改革。的確,如班固在《漢書·武帝紀》末贊語所說,“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d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武帝的改革幾乎遍及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這些改革,不排除其中或有僅是為了展示受命意識、給人以嶄新印象的考慮,但更多的則是基于行政理性、契合政治需求而作的調整。如武帝朝看似新舊不分、冗濫蕪雜的國家祭祀,學者揭示其實際乃是“擺脫了秦及戰(zhàn)國的舊框架,剔除國家祭祀中異質、矛盾的因素,建立起統一而宏大的祭祀體系”。武帝朝的秩級整理運動也屬此類。從武帝對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三種秩級地位和功能的精心設計不難看出,武帝的制度變革乃如其言于衛(wèi)青時所說,“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亦即旨在建立可為后世取法的“漢家制度”,這也與“出師征伐”一道構成武帝的全部事業(yè)。在這個意義上,武帝通過秩級整理運動所建立的秩級序列,如同其“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禮百神,紹周后”一樣,乃是武帝意欲傳之后世的“漢家制度”。
然而事與愿違,武帝寄托于秩級整理運動的政治理想并未維持太久,尤其是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被期待發(fā)揮的分類功能,很快便趨于落空。原本用于界定帝室宗親事務長官的真二千石可能在武帝謝世后不久即被邊緣化,其所覆蓋的諸職或升至中二千石,或降為二千石,以致真二千石在西漢后期雖偶露蹤跡,但均已與帝室宗親無關。至于中二千石,擁有這一秩級的中央朝官因“九卿”群體崛起出現分化,相當一部分中央朝官被從中二千石秩級剝離,而增秩留任和原秩出任的頻發(fā),也使得中二千石不再是中央朝官的“禁臠”。覆蓋最廣、構成復雜的比秩也不可避免地與正秩相混,或正秩之官轉為比秩,或比秩之官轉為正秩,及至東漢,比秩與正秩的界限已非常模糊。武帝寄托于秩級整理運動的理想落空固然受制于政治、制度的變動,另一方面或許也與武帝對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分類功能的設計過于精巧不無關聯。事實上,正如我們在其他制度盛衰演變中所觀察到的那樣,越是嚴絲合縫、精密無雙的制度往往越容易崩塌。
對于武帝包括秩級整理運動在內的一系列制度變革,后人有著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哀帝時或以武帝廟親盡宜毀,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以為不可,標舉武帝功烈時稱武帝“招集天下賢俊,與協心同謀,興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祠,建封禪,殊官號,存周后,定諸侯之制,永無逆爭之心,至今累世賴之”;而武帝身后300余年的司馬彪則說,“及至武帝,多所改作,然而奢廣,民用匱乏”,批評之意顯見。兩種評價都有一些道理,但不可否認都屬于后見之明,且不乏以成敗論英雄的預設。如果回到武帝改制時的“現場”,我們似乎更能體認武帝的良苦用心。面對休養(yǎng)百年、蒸蒸日上的龐大帝國,周邊則是儒生“王者制禮作樂”的鼓噪,自認雄才大略的武帝必然有志于構建一個足以垂范后世的理想帝國,而建立盡善盡美、可供后世取法的“漢家制度”也就成了應有之義。明乎此,我們便不難理解武帝何以會掀起一場秩級整理運動,并對比秩、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予以精巧甚至可以說超前的設計。在這個意義上,具體而微的秩級整理運動恰如折射太陽光輝的小水珠,映襯了武帝構建理想帝國的宏偉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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