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唯有細節(jié)
我躲在洗手間里,漱口,用了盥洗臺上的杯子。
我感覺杯子有些不干凈。杯口好像有污漬。我盡量嘴不碰到杯口,卻見杯里有更多的黑點。不知道這個杯子是誰用的,兩個并排著,各有一支牙刷。不是母親的,就是父親的。我用手把杯口洗干凈,再伸進手去將杯里面也洗干凈,還將杯子翻過來,杯底朝天,洗得白亮亮的。不知晚上母親或父親用的時候會不會感覺出來。
兩個給了我生命的人,如今卻很是陌生,讓我每周兩個電話都成為難事,覺得不知說些什么。問身體好些嗎,總不是我要的答案。母親老毛病,睡眠不好,整夜做夢,有時整夜睡不著。最近半年,自舅舅去世以來,狀況好像更不好,后來腳又疼,走不了路,每禮拜去附近醫(yī)院骨傷科看病,包扎,配藥。腳上的鞋子,一只藍的,另一只則是紅的,比較大些,因為紗布包扎得厚,小了穿不進去。女兒問,阿婆的兩只鞋怎么不一樣?母親說了,女兒好像明白了。母親對著吟兒說,老是記得你的,你要給阿婆打打電話哦。吟兒點點頭。今天是三個人一起來的,這半年來,有幾次是我和妻,有一次是妻一個人來的,買了菜,水果。妻會燒菜,我來了,不會燒菜,只是聽他們說說話。半月前那次,開車送母親到翁家去理了發(fā)。腳疼,不便出門,很想理個發(fā)卻不能,自己都嫌棄自己了。那天都顧不了吃午飯,先去理發(fā)。在翁家菜場背后,老的學堂旁邊,一個中年婦女開了個理發(fā)店。女人很勤快,除了理發(fā),還修剪注塑件飛邊。老公在外做工,不?;貋恚幸粋€兒子,踢球受了傷休學在家。母親對她很夸贊,手藝好人也好。母親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在她眼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沒有過渡色。就說今天的菜,潔一早從菜場買來,然后洗,燒,忙乎了半天,母親也不夸,吃了一筷子牛肚,直說膻氣重,弄得一碗牛雜只好我一人吃。從母親的個性可以看我的個性。也許,在別人眼里,我也是個不會夸人的人。
已是第二遍看《芳華》了。上一次和妻一起看,看得心潮起伏,淚流滿面。出得影院,寫了幾句話:這是這個冬天帶給的驚喜?!袄吓趦骸睕]讓我們失望。宏大的時代背景只是背景,最動人的依舊是人性,細節(jié),或說是人性中的良善。最動人的那句臺詞是:“能抱抱我嗎?”
這次和妻一起陪吟兒看。吟兒坐我們中間。我想盡量平靜地看,看“老炮兒”如何擺弄鏡頭,如何處理細節(jié)。畫面很美,舞蹈演員露長腿挺胸跳舞,很美。洗澡很美,穿白色胸罩很美。戰(zhàn)場很血腥。戰(zhàn)士的血肉身軀與炸藥一起爆炸橫飛,無數(shù)平民子弟是戰(zhàn)爭雙方政治機器的犧牲品。這一切還只是背景: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空間。每一個時間和空間,都沒有好壞,都不能感動人。感動人的唯有人性,唯有細節(jié)。每一個時代都會有善與惡。那個時代產(chǎn)生劉峰是必然的,因為向善的人被教育成認為這樣才是正確的。欺侮弱小也是順理成章的,因為人生來就有這樣的基因。何小萍是個弱者,周圍是有著優(yōu)越感的強者,比如高干子女,比如強大的組織。而當劉峰不自覺中也成了被欺侮被凌辱的弱者的時候,唯有同樣的弱者站出來大聲宣布:劉峰,明天我來送你!這句話無意中觸動了你心中隱秘而柔軟的部分,你流淚了。你想到的是許多自己經(jīng)歷了卻沒來得及拾撿的點點滴滴,你早先抑或最近所經(jīng)歷的委曲求全。這樣的時候你感到無援,孤獨,卻也感受到這種堅守的價值。你任由眼淚順著它的路徑自由落體向下,而不去擦一下,只是怕旁坐的女兒發(fā)覺。不是怕她笑話,只是不想讓她知道,你流淚了。你的淚風干了,主人公的命運還在繼續(xù),劉峰,何小萍,都被拋到了戰(zhàn)火里,死里逃生,一個少了一條胳膊,一個經(jīng)不了大起大落而抑郁了。這時,你沒有流淚。當何小萍穿著精神病號服隨著文工團的音樂翩翩起舞露出甜美笑容的時候,你沒有流淚;當城管隊的人將劉峰的假肢卸下把他摁倒在地的時候,你沒有流淚。何小萍穿著90年代普通婦女的服裝,與踏三輪替書店送書的打工者劉峰坐在一條長椅上,好像是某個老工廠的走廊里,墻壁有些斑駁,長椅是老舊的,劉峰和何小萍也是老舊的。小萍說話輕輕的,劉峰也是平靜的,平和地聊起過往,一切云淡風輕。小萍問,劉峰,你還記得你下放連隊前的那個晚上,我來送你。那晚,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可是沒說出口。劉峰問,你想說什么?小萍嘴唇動了動,好久才說,那天,我本來想對你說:能抱抱我嗎?——她輕輕啟動嘴唇,輕輕送出這幾個字。這時,你任由眼淚決堤而下。你不想讓女兒看出,你流淚了?!督q花》的歌還在唱,影院的燈亮了。你站起來,妻對吟兒說,看你爸的眼睛,紅紅的。
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是我第二遍看《芳華》后,寫在微信上的話。其實,北島說的是“高尚”。
當這個文化局長,算起來,半年了,卻感覺很長。前天晚上,一場全新的甌樂演出令我耳目一新。北上廣不少專家都來了,趁著這個機會要給幾位音樂專家發(fā)聘書。十一點到達酒店,是個小型的座談,五六個人,這讓我有些放松。先一一握手,卻沒記住到底誰是誰。一一為他們頒發(fā)證書,聘請他們?yōu)楫T樂團藝委會成員。聽他們發(fā)言,一個個說下來,也是一頭霧水。等到三四位講下來,算是弄明白了。簡單說就是,甌樂藝術(shù)進入大都會著名博物館的計劃,并申請“國家藝術(shù)基金”立項。座談一直持續(xù)到十二點半左右,也就是說我參加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討論。這一個半小時,感覺是這半年來最符合身份的一個會。這時才感覺自己在做著文化局長的事。雖然至今還是沒記住他們的名字,但他們的臉,他們的聲音,他們講的話,我記住了。戴指揮有留美的經(jīng)歷,談到“博物館計劃”躊躇滿志。他保養(yǎng)得很好,留著密而黝黑的大胡子,讓年輕的他增加了說話的分量。他顯然是這個“藝委會”的核心。朱教授的嗓音很有特點,有一種金屬的共鳴,音域顯得很寬。我給他指出這個特點,他也挺受用的。最年輕的專家(我還是記不起他姓什么),卻是講話最慢條斯理的,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很清晰地送達聽者的耳膜。他似乎還是一位演奏家。他對于傳統(tǒng)文化,對于甌樂近乎崇拜的語氣,是真誠的。我想,他是一位稱職的大學教師。下午因為有一個會議,沒有陪他們一起去上林湖參觀越窯博物館,卻可以想象他們見到秘色瓷時的情狀,然后對“博物館計劃”更加信心滿滿。
舊年的最后一日,想起手頭還有張一百元的書券,便到了書店。眾多的書里,這個書名吸引了我:《我們?yōu)槭裁纯偸强村e人》。直覺告訴我,是一本洞悉人心的書。實際是一個媒體人的讀書筆記。近些年,王爍只讀英文書(幾乎),而且多數(shù)是英文世界新近出的經(jīng)濟、社會、新知類書。推薦語說:他先我們一步接觸到了這個世界前沿敏銳的思想資源。站在這些書上頭,就能看到更真實、更浩瀚的宇宙。翻了若干篇目,覺得自己閱讀面窄小,也許通過這本書,可以窺見另一個更大的世界。就拿下了。另一本是楊偉光口述實錄《我在央視當臺長》,或許對我當文化局長有些幫助。
準備回來的時候,路過一個展示臺,有一些打折的書。聽一個孩子說,爸爸,老師要我們買這個詞典。又聽見一個男中音回答,很溫和,很沉穩(wěn)。瞥了一眼,架著一副眼鏡,系著圍巾。是我先前的一個學生。腦子里立刻出現(xiàn)他名字中一個字:“熊”。這時腦子的轉(zhuǎn)速快得簡直無法表述,下面的一系列想法,打出來是一長串,其實就在0.1秒之間:我想喊他“熊”,但很快他的姓名完整地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他名字里有個“雄”字,不是“熊”。他是一個有著很多鬼點子的機靈孩子,也很調(diào)皮,上課不太安分,有一次被我狠狠打了幾個耳光,結(jié)果他爸媽臉色鐵青地上門來質(zhì)問我。時間真快,現(xiàn)在他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很快又看了旁邊孩子一眼。我心里希望看到一個小時候的他,卻讓我失望,那孩子跟小時候的他不太像。我想打招呼,然后他與我的對話以及向他兒子介紹我的話幾乎都出現(xiàn)了。但還是沒有叫出聲來。我裝作翻看另外的書,身子移向另外的地方,隨后在高大柜子的后面消失了。
交響筆記
我現(xiàn)在越來越五音不全。女兒唱歌也常常走調(diào),可能也是我的原因。居然寫起音樂筆記來了,匪夷所思吧?
今晚來的據(jù)說是中國最好的交響樂團。好或不好,或許可以從指揮的樣子看出來。今天的指揮很有范兒,有個頭,白凈,不像前幾日那個管樂團的指揮,身材短小,還把自己包得緊緊的。那天光看樂團名稱,不知名堂,到了劇院,才知上當了;等音樂沉悶地響起來,知道上大當了。
兩邊座位上的人都不認識,在比較靠后的座位上,我斜靠著,放松身體,也放松心態(tài)。我可以放松地欣賞一場交響樂,一場據(jù)說頂級的交響音樂會。
開場是呂其明先生的《紅旗頌》。是低估了小城觀眾的接受水平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一上來是有點熟悉的旋律。第一小提琴聲部傳出的樂音,悠揚,盈潤,流暢,完美,熨帖了我心,讓我靜下來了。音樂,真好。民族的樂音或許更適合我們這個族類?;蛟S音樂也是有血型的,不相匹配的血液是有一點排異的。這個沒有排異。這個非常契合。時而悠揚,時而激越,時而舒緩,主題是激越向上的。漸漸地,一種舒緩卻很感人的旋律讓人心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就那么一絲,很難描述,但確實感覺到了,對,心有一點點酥軟。是受了感動了。是人生艱辛卻始終不退卻,是忍耐,是咬著牙往上沖的堅持,是腿上流著血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全然不顧不管奮然振臂的呼喊。但又不是聲嘶力竭的那種,那種力量是隱忍的,含蓄的,綿長的。或許,不同的心境可以聽出不同的聲音。一個革命的曲名,可以有著豐富多樣的理解……總之,聽出了音樂本身含著的力量和溫度,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加給音樂的東西。最有力量的是結(jié)束樂章,忽然發(fā)現(xiàn)最有力的不一定是最高的,是一個中音,一個延長的中音,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大管,雙簧管,定音鼓,圓號,大號,或許還有豎琴,總之,所有的樂器共同堅持著奏出一個長音,這時,我感受到了敲擊心靈的最有勁道的聲音。
曲目是混搭的,緊接著兩首外國的,彼得·羅馬斯卡尼的《鄉(xiāng)村騎士》和焦阿基諾·羅西尼的《威廉特爾序曲》(這兩個名字我都頭一回聽說)。然后一首劉鐵山、茅沅的《瑤族舞曲》。聽前兩首,偶爾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是名曲吧,但還是覺得有點讀韋爾加小說或者席勒詩劇的感覺,知道它是異域土地蹦跳的音符,背景是西西里島或尖頂教堂附近的河流。當《瑤族舞曲》響起的時候,覺得它是可以感知的,流暢,抒情,明凈,一眼可以看得很明白。明白不一定就好,太明白會讓人覺得淺了。而看不懂有時才覺得它深厚,撲朔,豐富,有無限的可能性。音樂沒有好壞,但可以有喜歡或不喜歡。
音樂跟小說有很多可以類比的。去年寧波交響樂團演奏的“柴六”(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可看做一部長篇小說,恢宏,縝密,蕩氣回腸,幾乎呈現(xiàn)了老柴整個的苦難人生。而今天的,多數(shù)是短篇小說,喬治·比才的《卡門》組曲選段,可算是短篇小說選輯,或者一個小中篇。后半場最后呈現(xiàn)的王西麟的《云南音詩》,本來也可看做這樣的中篇,但只是選取了第四樂章《火把節(jié)》,就只能算一個短篇了。小城的觀眾顯出了少有的熱情,從未見識如此高大上的演奏,如此大開大合揮灑自如的指揮,都情不自禁起立鼓掌,也是表達對高尚音樂的敬意。指揮返場了,站在指揮臺上,他對著觀眾席說話了,沒用麥克,好像聽到了“加演”二字,演奏的是什么,屏幕沒有顯示,也聽不明白。再一次起立鼓掌。指揮再次返場,又說了一句,又加演了一曲。觀眾又起立,長時間鼓掌。這回不會加了吧。指揮居然又出現(xiàn)了,俯著身子又說了一句。這回聽明白了,是節(jié)奏鮮明的曲子,雖然是外國的,卻是跟中國的一樣熟悉(只是叫不出曲名)。指揮跟我們心有靈犀似的,他一招手,我們都知道,是讓我們合著樂曲拍節(jié)奏。他的手攏在耳邊,我們知道是叫我們拍得大聲點。他又一揮手,是叫我們停止擊掌。臺上臺下的默契真是絕了。三次返場已是非常,是經(jīng)不住觀眾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還是講政治的態(tài)度使然,才情橫溢的青年指揮家黃屹第四次返場,全場觀眾合著《歌唱祖國》的旋律,唱響慈溪大劇院。
死去活來
聽他們說,我好像死過一回了。
現(xiàn)在他們坐在我的床邊,給我端來白水,切成小塊的西瓜,都是稀釋酒精的。我像個病人,半坐著,變得很聽話。咕咚咕咚喝水,用小勺子舀著西瓜。西瓜味道不錯,連吃了好幾小碗。遠方來的朋友拿來一顆棕色的大藥丸,多大呢,橄欖那么大小。他坐在床沿上,在我的面前將藥丸掰成小碎塊,像捏著橡皮泥,動作很細致,又很有勁,一小塊一小塊,大小均勻,掰成十來塊。我知道他掰了給我吃的,心想著他的手是不是干凈?他邊掰邊說,這個對心臟有好處。原來遠方朋友怕我心臟出問題。我感覺心臟一點也不會有問題。平時累了偶爾前胸有些小異樣,神經(jīng)好像牽住了,但這會兒絕對沒有。朋友讓我分兩次將小碎塊吞下去,我雖然心里還想著可能不干凈,行動卻很配合,咕咚,咕咚,十幾個小碎塊和著水,與燒酒、楊梅混一起去了。
省城來的領(lǐng)導坐在對面床上,沒怎么說話,只輕聲問我,現(xiàn)在好些嗎?見我談笑風生,他說了句,現(xiàn)在沒問題了??磥韯偛庞袉栴},而且問題很嚴重。一旁的兄弟見我不解,語調(diào)里猶帶著驚悸,剛才你把大家嚇壞了,面孔蠟白,滿頭冷汗。他還做了一個歪頭翻白眼的動作。有這么可怕?記起來了,喝了不知多少杯楊梅燒酒,有些頭暈。對了,面前放了一杯白水,遠方朋友讓我喝白開水,他用楊梅酒敬我。對,那時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心想,怎么讓我喝水?忽然冒冷汗了,我摸了一下額頭,就在此時斷片了。我現(xiàn)在從他們的神情和描述中,可以還原一下當時的片段:遠方客人要敬我酒,我卻頭一歪,也許還翻白眼了,臉色發(fā)白,虛汗淋漓。同席的人們大驚失色,有人過來扶我了。有人提議掐人中。有人說,快送醫(yī)院。我緩過來了,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坐在車子里了。一人扶著我,問我要不要上醫(yī)院掛鹽水,我才意識到醉得不輕了。但我表現(xiàn)出驚人的清醒,讓駕駛座上的人下來,她是喝了酒的,不能開車,剛才就是我讓她喝酒敬遠方客人的。我給今晚上臺演出的人講,你太棒了,太不容易了,如此宏大璀璨的舞臺,你就一個人,一張嘴,卻震住了大劇場。我還說,最好再放一點;可以再放一點。我堅持不去醫(yī)院,沒毛病,去那干啥?
最近做了一個大活動,也算圓了一個夢。在新單位,沒閑過,加上這個事,因為是自己牽的線,只好親力親為,累得幾次想打退堂鼓。跌跌撞撞兩三個星期總算過來了。今晚是最后一場戲,邀請的領(lǐng)導都握過手了,宴請席上幾位大腕明星音量開始高了,幾位愛追星的領(lǐng)導也和明星合了影了。飲料已過了N巡了,按計劃準點發(fā)車,直駛大劇院。說好七點一刻當?shù)仡I(lǐng)導在劇院迎賓廳等候嘉賓的。小車開道,駛得飛快,我卻讓司機慢一些,怕快了,若地方領(lǐng)導晚到,也尷尬。劇院入口戒備森嚴,車隊卻如入無人之境,暢行無阻。直抵9號門。我看到前面的小車里走出熟悉的身影,是當?shù)仡I(lǐng)導,心里說,正好!人算不如天算。眼見得各項準備似乎滴水不漏,到了開場前10分鐘,觀眾席卻坐了還不到五成。不停地從臺一側(cè)察看觀眾席,期待最后的幾分鐘里能坐個七八成。劇院的人說,大廳有不少人,趕緊廣播催他們進場。啟動預(yù)案,將坐樓上的機動部隊拉下來填空。節(jié)目夠精彩,舞美夠炫,無可挑剔,幾近完美。場上場下氣氛歡洽,其樂融融。這一場活動總算過去了。也累了。這段時間弦繃得太緊了,有時都心疼自己,圖啥呢,這么折騰,這么辛苦,這么憋屈。都是說得來的人,出去喝一盅,放松放松。就一同去了。
同仁從家里搬來一大瓶楊梅燒酒。為防壞肚子,先要了兩顆燒酒楊梅。上好的楊梅,個個果大色紫,泡在燒酒里快一年了,酒精都進到楊梅里了;而燒酒呢,也變軟了,變甜了,楊梅的糖分析出,混在酒里了,白酒成了紅果酒了。皺著眉頭吃下兩顆燒酒楊梅,膽子更大了。喝了多少杯楊梅燒酒,忘了。先是感謝,感謝領(lǐng)導,感謝同仁,一輪下來好多杯吧。再發(fā)動同仁謝領(lǐng)導,同仁謝同仁,再好多杯。邊喝邊想,兩顆燒酒楊梅墊底,肚子不會有問題。還想,楊梅酒度數(shù)不高了,甜甜的,軟軟的,不把楊梅酒當燒酒看了。在領(lǐng)導看來已經(jīng)該剎車的時候,他提出讓我喝白開水了,已經(jīng)有些晚了。正是這個時候,我感覺自己冒冷汗了,身子發(fā)冷了,不省人事了。一位兄弟還說,我那時皮膚都是冷的,緊捏著拳頭。還不把他們嚇死?
省城領(lǐng)導也是兄弟。坐在對面的床上,看著我,不動聲色的樣子。過一會兒,又問我,現(xiàn)在好些嗎?我反問他,你看我有事嗎?我靠在柔軟的大枕頭上,對著他說,那時候,只覺得出虛汗了,后來就不知道了。又說,如果那時過去了,一點沒痛苦,也挺好。是對他說的,又像是對自己說的。我此時一點也不后怕,如果真的不再醒來,也沒有太大的遺憾。不是有誰說了,五十多了,只欠一死。五十多了,該經(jīng)歷的差不多都經(jīng)歷了,該有的也差不多有了,真的不太有遺憾。未能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是個遺憾,好在還有弟弟。女兒剛踏上社會,卻也是個有獨立精神的人,感情豐富又理性堅韌,她會很好地照顧自己,也會很好地孝敬她媽。妻子失去了我,自然是很痛苦的。想到我不在的日子,聽不到我的鼾聲,她會睡不安穩(wěn),我突然走了,她該怎么辦呢?當然只有讓時間慰藉她的心了。父母老年喪子,本來羸弱的身體更雪上加霜,苦境更不堪。至于所謂功名,不值一提,倒是一種解脫。一段時間里,茶余飯后人們會說叨你的名字,很快便會淡忘。如同風中一片葉子墜落。父母的壽域在一個望得見遠山的半山腰上。我如同無數(shù)凋落的葉子一樣,會被風偶爾吹動,然后靜靜地落在大地的某個角落,成為泥土的一部分。偶爾,當?shù)氐膱蠹埢騼?nèi)刊里,會有零星的篇什提到我的名字,僅此而已。滿屋子的書倒成了一種累贅,該如何處置呢?已不是我要想的了,該咋咋的。只是還有一本尚未付梓的書稿,倒是成了自己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最后的禮物了。還做不做首發(fā)儀式,或是開一個不痛不癢的研討會,不是我想的了。會有幾個人讀它,而且從頭到尾地讀,一字不落地讀,翻來覆去地讀,讀完了還指出編輯和作者都沒有檢出的錯別字和用錯的標點。有幾個人,只有幾個。但已經(jīng)夠了。
可是,我沒有長醉不醒。我很快就醒了,在打算送我上醫(yī)院的車上,我坐上去,就醒了,還滔滔不絕地說話,指點江山,信口開河。只是沒有謫仙人的豪情。若換了他老人家,可沒這么順從,這么聽話。他說什么?拿酒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寶馬雕車香滿路,接著喝!
我卻醒了,醒了就不想喝了。還得繼續(xù)活。
順其自然
老婆說,我是處女座,而且是A型血的處女座。這類人最大的特點,據(jù)說是追求完美,結(jié)果活得很累。
現(xiàn)在,忽然發(fā)現(xiàn),我這個處女座有了些許變化。上星期,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可以放棄一些本來要參加的活動了。對于別人所托之事,我的原則是,盡力而為,辦不了的事情不要為難自己。昨天,我?guī)е掀湃幉?,車子儀表系統(tǒng)提示,剩下的汽油還可以跑80公里。要是以前,我會提前加滿油,不做哪怕一點點有風險的事情。車子上了高速,儀表提示,剩下的公里數(shù)是:60公里。再一會兒是:50公里。這個數(shù)據(jù)老婆知道了一定大驚失色,但我算著,開到服務(wù)區(qū)還是綽綽有余的。等快到服務(wù)區(qū)了,我告訴老婆,要去服務(wù)區(qū)加油。她感慨道:你已經(jīng)不是處女座了。哈哈。
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前天回了趟老家。老媽說你忙的話就不要回來了,我說要來的,帶一些魚啊蝦啊過來,陪你們說說話。也就聽二老說說話。老媽今天的話題是我的弟弟。為弟弟擔心,弟弟工作壓力大,晚上睡不著睡不好,弟弟的兒子要去美國留學,需要大筆的錢,現(xiàn)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節(jié)衣縮食,為省點汽油騎自行車,去上海不開車坐大巴來回,說到動情處竟掉淚哽咽。然后大罵弟弟的老婆,她的二兒媳,說是二兒媳與孩子一鼻孔出氣合起來讓弟弟一個人受壓力,二兒媳來家了也不幫著做事,只知道拿著手機低頭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老媽跟我講這些無理性的話,我只能做一個忠實的聽眾,甚至不必為弟弟和弟媳辯護一兩句,任何辯護只會引發(fā)更多的非議。我成了一只垃圾桶,可回收不可回收的垃圾統(tǒng)統(tǒng)收在一起。
老媽說,弟弟像她,性子急。我不知道我像誰。也許有時像媽多一點,有時像爹多一點。現(xiàn)在,逐漸朝著像爹多一點的方向發(fā)展著。我不再為無謂的事情爭論,世上本沒有絕對的是非曲直。我不想要太多的名利,聲名會帶來一時的光暈,更多卻是壓力。我不要太多的書,書海茫茫,不能窮盡,只要遇見不多的可心的書,尋找可能深挖的一兩口井,一直挖下去,哪怕挖不出水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太過完美,兒女的學業(yè),事業(yè),婚姻,也都不再是原來的那套標準。學業(yè)不必爭第一,也不必趕熱門,喜歡是第一重要的。也不一定做公務(wù)員,有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職業(yè),比如現(xiàn)在女兒從事的工作就很不錯。干嘛都排著隊出國?干嘛都擠在大城市?比如寧波,不大不小,不遠不近,有一點書卷氣,有一點煙火味,吃個海鮮拐進弄堂就有。找對象,不在于錢多錢少,三觀更重要。是不是缺少進取心?說對了,勇猛精進是一種狀態(tài),順其自然則是一種境界哦。
昨天是父親節(jié)。女兒為我們挑了一個叫“撈王”的火鍋店。打著飽嗝,遍尋牙簽而不得。服務(wù)員說,桌子左下角有個抽屜,里面有牙簽。女兒拿出一小包,里面一枚精巧的牙簽,與通常的竹牙簽?zāi)狙篮灢煌?,小牙簽一頭銼刀尖端,可除牙垢,一頭刷毛尖端,魚骨造型刷毛,清除牙縫殘渣特別好使。出門,總會有收獲,或者是新鮮的感受,或者是新鮮的事物。
三聯(lián)書店也是女兒推薦的。老爸,你一定會喜歡的。她說。
從三聯(lián)并不寬敞的玻璃門往下走,經(jīng)過一個隧道般的步道,便有些不知所措了,所謂書海茫茫是也。大體了解了書店的格局之后,腳步落在了人文和外文兩類書。先是看到了王佐良的名字,他編譯的英國散文名篇新選讓我心儀,書名《并非舞文弄墨》,由北京的三聯(lián)書店出版。然后在陳子善著作《浙江籍》里又見王佐良的名字,并且知道王是上虞人。在外文書堆里,有不少書都有些吸引我,我將它們放在了一只藤籃里。嘴巴開始有些渴了,吧臺要了一壺茶,好像是日式紅茶,我只問了價格,并不管其口味,能解渴就好。姑娘反復說,這茶有些清淡,有些清淡,我聽懂了,并不改換品種。清淡正好解渴。喝了口,卻聞到了甜味,對,是鼻子聞到的,欲回味時,卻并無味,很清淡。這種感受很奇怪,比喝白開水還要清淡。明明感受到了甜味,卻并無甜味。我本粗人,何嘗有品茶的嗜好。茶水,解渴即好。
到哪兒尋個座位坐下喝茶吧。所有的椅子都承載著大大小小的屁股。唯有兩層之間的過道口有幾把空蕩蕩的椅子。過道人來人往,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我,可以做到目中無人。坐下,喝口茶,看幾頁書;看幾頁書,喝口茶。愛爾蘭作家貝克特的《回聲之骨》很有意思,我更喜歡讀正文后的注釋。這樣的文本很有意思,是國內(nèi)文學沒有的。愛爾蘭人的小說是把《圣經(jīng)》當作語言的母本的,中國的作家可以把《論語》《老子》《傳習錄》作為母本,將是一個奇特的文本。我們在文體的實驗上僅有不多的作家在勇敢地探索,多數(shù)寫作一本正經(jīng),少了西方文學的色彩斑斕五花八門。藤籃里還有一本美國人寫的《作家們》,也是一本文體特別的書,每一章節(jié),出現(xiàn)一兩位作家,最后一篇,篇名《音樂》,出現(xiàn)的作家是喬伊斯和貝克特(就是剛才那本《回聲之骨》的作者)。那時,貝克特是喬伊斯的秘書。劇本僅有幾行字。喬伊斯正在讀書。終于,喬伊斯說話了。
喬伊斯:音樂!
貝克特將這個詞寫在筆記本里,然后兩人都安靜一段時間,直到
劇終。
我還買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由凡至圣:陽明心學工夫散論》。工夫,陽明悟道的工夫,羅念庵漸悟的工夫,鄒東廓的工夫。這次放棄了很多書,包括日人著《纏足史話》《宦官史話》,以及多個外國小說。沒有好壞,適合才是硬道理。
水漫金山
不知何時起,不知為什么,這些日子的天空總是蔚藍如洗,更令人稱奇的是,白云,空中悠游著大團各種形狀的白云,你盯著看它,它時時變幻著;南山,西山,天際線上,白云排山倒海,如雪的昆侖,又如侏羅紀時期奇奇怪怪的巨型動物,對了,帶頭的是巨象,隊尾是齜牙咧嘴的獵狗狂吠著,成群結(jié)隊地沿著山脊線和天際線,向著一個方向,進發(fā),進發(fā)!
忽然腦子里形成一個句子:水以水汽的形態(tài),聚攏于空中,變幻著,集聚著,不知何時落在世間的某個地方。
終于,無數(shù)的云在杭州灣南岸的小城上空聚攏,待不住了,以水的形態(tài)向著地面傾瀉。傾瀉,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似乎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可時已過午,巨大的饑餓迫使我冒雨出行。地面已積水,鞋子一下進水了。我不管不顧,妻兒在一個叫“小城大愛”的餐館,等我共進午餐。
周六,是最清靜也是最忙碌的。這一天只屬于自己。打開空調(diào),沏上一杯紅茶,手機靜音,關(guān)上門,暫時將一切瑣碎嘈雜關(guān)在門外。周日,有時一半屬于自己,一半給老家。今天只做自己的事情。今天要完成一篇序,溪上文學年選的序。作協(xié)前一次換屆時,出過一套四卷本,寫了篇《湖畔傳來的消息》作為序。猶記文中說,溪上文學似乎與水有關(guān),或者直接說,與湖水有關(guān)。上林湖與一個詩情飛揚的名字有關(guān),他就是南宋江湖派詩人高翥。以“白湖”命名的清代中葉草根詩社,在古鎮(zhèn)鳴鶴綿延了近半個世紀,詩友們常結(jié)伴泛舟,運斗以酌,扣弦以歌,一時傳為佳話。此文寫于2009年,當時對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了解還不深。對于每一天都在生長著的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有何觀感,對海涂地上建起來的文學空間作何評價,作為見證者和參與者,該寫下一點自己的想法了。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們個性化的文字,在我的眼前呼嘯而過,沉睡多日的文學腦細胞異?;钴S,文思泉涌。刷刷刷,一下子寫下三點印象:一,移民地的特征;二,不囿于生活空間的寬闊視野;三,不可限量的創(chuàng)造活力。最后,引用了余華的話,來表明我的寫作態(tài)度。余華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時說,作家在現(xiàn)實面前可以謊話連篇,滿不在乎,可以自私、無聊和沾沾自喜;可是在寫作中,作家必須是真誠的,嚴肅的,滿懷同情與憐憫之心的。余華的意思肯定不是鼓勵作家變得虛假和做作,而是要求作家,對待寫作要比對待生活多十倍的真誠,使寫作盡可能多地傳達出自我高貴和尊嚴的一面。最近一年沒寫出讓自己滿意的文字,這一個小文似乎是偶爾出手較為滿意的。轉(zhuǎn)給老婆看,她當即回微信給了很好的評價,還說,如果配上你自己的朗讀,效果會更好。
上半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時候,忽然頭頂有響聲,仿佛無數(shù)鼓槌敲擊屋頂。我并未覺察這一場豪雨會給我?guī)硎裁矗皇且驗轲囸I而起身去一家小飯店,與妻兒一起午餐。我只是覺得雨水濕了鞋子有些不爽。用餐后開車到住宅小區(qū)車庫,卻見汪洋一片。小區(qū)地勢較低,以前車庫也多次進水??磥碥囀菦]法停了,我還是去單位吧。平時到單位,總見傳達室老黃笑著招呼你。這時,傳達室老黃的座位空蕩蕩的。單位負責后勤的兩位同事匆匆進了電梯,留給我兩個匆匆的背影。待我上到六樓,見老黃卷起褲腿,赤腳站在走廊,而走廊上全是水。我有些訝異。這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情形。一樓或地下室因地勢低而進水的事常有,整個大樓的最高層竟水漫金山,著實有些不可思議。但事情就是發(fā)生了。最東面的一間房子,裝滿各種管道,平時做后勤物料存放間,水就從這個房間傾瀉而下的。老黃還處在驚訝和興奮中,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高很多,他說有些不放心,就爬上樓頂查看。樓頂像一個沒蓋的大飯盒,3個多鐘頭的豪雨一下讓飯盒積滿了水。老黃把樓頂四角的落水管子捅了捅,落水很急,但根本來不及,積水有幾十公分高。東邊管道旁的屋頂,受的壓力最大,承受不住了,雨水便沖了下來,將房間的裝飾平頂都沖塌了,房間里的物料,包括一些書刊,都被水洗禮過了。水還在不斷地下來,地板上的水漫出來,漫在走廊上,也漫到了對面的辦公室。我取出鑰匙開門,只見辦公室地板上已全是水。我看到了我的公文包,這個天天被我拎著出入各種會議的包包,正泡在水里。我踮著腳尖進去,公文包里里外外已經(jīng)濕透。我開始擔心電腦了。還好,電腦線路正常??墒?,我如何在水里工作呢?寶貴的星期六,每周僅有這一天是我自己的,卻要被這一場豪雨沖走么?我踮著腳尖退出來,在水的走廊來來回回。有什么辦法讓水退去?機器使不上,人工又太慢。這時,門衛(wèi)老黃拎著一個塑料桶拿著一塊布走進我的辦公室,蹲下來,用毛巾吸了水,然后往桶里絞干。他從最里面靠窗的地方開始,一會兒把一小塊地板收拾干了。他不斷地重復同樣的動作,吸水,絞干,不斷地后退,退出更大一塊干了的地板。等到整個房間一半的空間不再被水浸泡,老黃的背全濕了,襯衫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背上。記不起在哪里見過這樣的背,反正,今天我記住了,老黃的背!
雨還在下。它或是也在使著性子,或是忘了回家。
島上心事
千島湖。二十三年前與一批和我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潮人”一起來過,也打著培訓的旗號。隔了這么多年再來,還是以培訓的名義,究竟學了些什么,鬼知道。
落腳在一個較大的島上,國家水上運動基地占著這里的地盤。到處可見體育的勢力,繞著山圍了一圈千米塑膠跑道,于是有了老樹虬枝與紅色塑膠交相輝映的獨特景觀。更獨特的是,跑道兩側(cè)時有提示語引人駐足:“有蛇出沒,注意安全!”先是被嚇一跳,四下里搜尋吐著舌頭的家伙。一轉(zhuǎn)念,這不是廣告嗎,說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一流,別的地兒,哪還有蛇。這兒好,這兒適合鍛煉、訓練、運動,還有培訓,反正跟天然氧吧差不多。
人在世上,沒那么復雜。比如今天,上半天坐車,抵達千島湖,下半天聽一堂課。看來,這堂課不太對胃口,太多空泛的數(shù)字和大而無當?shù)呐袛?,聽一會兒便想出來透透氣。不是起了個大早么,來不及蹲坑,身體的規(guī)律被打亂了。操場上,一溜身材高挑健碩的女子在做著力量訓練。青春的氣息蕩漾在微涼的空氣里,說不清是眼睛還是別的什么器官感受到的。從訓練隊伍旁邊走過,望向遠處的湖面和大大小小的島,風景如畫,便隨手拿出手機。正想按下快門,腳下一個趔趄,壞了,腳崴了。這不是新鋪的塑膠跑道么,跟周圍的泥地有十來公分的落差。連忙直起身來,也顧不得疼,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xù)往前,齜牙咧嘴:怎么會這么疼,真他媽見鬼。
山河陰晴,各有心事?!伊⒃谕粋€窗戶前,對著同一方向,拍出了一張調(diào)調(diào)全然不同的照片。
上島頭兩天,不見太陽,卻也不怎么陰沉,遠處云系發(fā)達,層次分明,拍出來頗有大片氣象。第三天,陽光明媚,湖山忽然活泛,生動,有了血色了。陰晴原無好壞。陰有陰的心事,晴有晴的心事。冬天有冬天的愁緒,春天有春天的心情。男人有男人的負擔,女人有女人的壓力。你有你的心事,我有我的心事。臺上的名牌,有一個字:霓。腦子里跳出另一個字:虹。古人造字,真是講究。霓為雌,虹為雄。有陰必有陽,萬物相對生。臺上的人讀錯字音了,難怪他,這兩字有些生僻:沆瀣。最初見到這兩個字,就覺得是猥瑣的,上不了臺面的??赡睦镏溃湃搜劾?,這是何等高潔,甚至有些令人神往的事物。先說一個邑人比較熟悉的詩句,晚唐詩人陸龜蒙的《秘色越器》:“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崩详懻f,越窯青瓷杯是好東西,他要用來盛夜半的清露,邀竹林七賢的嵇康碰杯共飲,當然,中散大夫杯里盛的是酒。這不,沆瀣可是美好的東西。再往前,司馬相如《大人賦》有“呼吸沆瀣兮餐朝霞”的句子?!读桕栕用鹘?jīng)》言:“春食朝霞……冬飲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备腥酥苯诱f:沆瀣,露水也,舊謂仙人所飲。這么一個好詞,怎么就變成上不了臺面的貶義詞了呢?要怪唐僖宗時的一次科考,考生崔瀣,頗有才學;主考崔沆,批閱到了崔瀣的卷子,十分賞識。門生與恩師的姓名也太巧了,而自古又不缺好事者,有人就此事發(fā)微信朋友圈說:“座主門生,沆瀣一氣?!闭f者或無心,傳者或有意。本來說考官賞識學生,氣味相投也不一定不好,漸漸地,變味了,變成臭味相投了。兩崔的事也傳到了黃巢的耳朵里,這個科場屢屢失意的起事者,最后硬把崔沆找來給殺了。這個黃巢終究成不了氣候,小心眼,殺個主考官,發(fā)泄發(fā)泄對于科考的憤懣。課堂里放著PPT,傳道授業(yè)者大談GDP,大談未來,我卻津津于這些陳年舊事,也算是各有心事之一種吧。
本來寫到這里,是要起來走幾步的,點上一支煙,長長地吐出煙霧,思路又接上了。戒煙兩月,并無大礙。如今,不同以往,吸煙者勢單力薄,你一說戒了,他立馬:理解理解,我也抽著玩的,把煙裝進殼里。臺上換了另外一位授業(yè)者,側(cè)面看頗似大導馮小剛,正在講“輿情”。煙民漸少,也是一種輿情。輿,象形字,車的周圍四只手,合力造車的樣子,原指造車的工匠,又引申為“眾人之論”。他說輿情應(yīng)對,講的是大白話,講得實在,講得有趣。他從“人性”角度解構(gòu)輿情之所以蔓延的內(nèi)部機制。他借鑒了馬斯洛還是誰的人類目標追求層次論,分析導致多巴胺分泌的信息素“四層次”:第一層次里有隨機獎勵、目標達成,第二層次有他人肯定、競爭獲勝,第三層次則是有氧運動、高熱量高糖分(難怪有那么多吃貨)。幾個層次的刺激效果漸次增強,達到最強的第四層次是:異性愛慕、同性臣服、性、后代延續(xù)。他一張圖便直達人性最幽秘的深處。大白話是最可愛的。下課了,“馮小剛”一人在角落用餐。餐畢,我與他并肩而行。我說,你的課很有趣,很高明。他說,好玩。老師的名字里也有個“向”字,我們坐下來聊,加了微信。此時,老師的多巴胺分泌旺盛,因為遇到了“他人肯定”,雖然達不到“異性愛慕”所能達到的極致,有一點點“同性臣服”的樣子。如果我把類似的話當面說給另一個男人聽,他的多巴胺指數(shù)也會嗖嗖嗖上升。這幾天睡前讀老李的書,一本叫《會飲記》,一本叫《詠而歸》。前一本我網(wǎng)上買的,預(yù)訂了,等了一個月才等來。雖然大多在雙月一期的《十月》雜志上讀過,不過還想讀。老李的這個小書,還別說,讀一兩遍是不夠的?!对伓鴼w》似乎輕松些,形制短小,卻搖曳多姿。老李這支筆果然了得,故紙堆里照樣生出有趣和生機來。有人在茅臺里享受五谷精華,有人外出登山尋野趣,他老李半夜挑燈開屈子、孔子、韓非子的玩笑,新詞疊出,新意盎然,趣味橫生。這個自稱眼皮有點耷拉的男人,還是蠻可愛的。他說,《離騷》里,屈原同志官場失意,就開始失態(tài):“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荷以為裳”,換上奇裝異服,并戒了大吃大喝:“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后就天上地下一通亂轉(zhuǎn),但七彎八繞始終不離最實際的問題:怎么辦?調(diào)離、跳槽,還是留下來、熬到底?是從此放松了思想改造,還是繼續(xù)嚴格要求自己?《離騷》本是政治詩,但屈子有時把它寫得像情詩,而且是失戀的、被拋棄的情詩?!拔┎菽局懵滟?,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余之峨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把自己當怨婦。老李總結(jié)道,屈子終究開出了“美人芳草”的詩學傳統(tǒng),見了有權(quán)有勢、高高在上的男人,立馬就在心里,把自己變成了楚楚可憐的女人。
我不是崴了腳嗎?剛開始疼得厲害,但一想到旁邊有女運動員在集訓,她們或許在看我,便強忍著疼走開了。走不多遠,疼緩和了不少。環(huán)島的塑膠跑道在老樹枝掩映下伸向遠方,吸引了我的腳步。走幾步,然后慢跑,腳居然也不疼。吃完晚飯,忽覺有些異樣,崴了的腳腫得很,走起來又疼了。咋辦?先想到的是貼傷膏,問賓館服務(wù)員要傷膏。美女說沒有傷膏,卻指出了更好的一條路:找集訓隊的隊醫(yī)。醫(yī)生在培訓樓二樓,正給年輕運動員做針灸,好像腰肌拉傷了。問我怎么了,我說腳崴了。多久了?我說下午三點鐘的事。他說:怎么不早來?也不聽我辯解,立即做出指令:脫鞋襪,敷冰袋。從冰箱取出藍包裝冰袋,敷在腫脹的腳面上。邊敷邊說,這是常識,受傷24小時內(nèi)先用冰袋敷。我支吾著,不是說要熱水……他打斷我,這時候不能用熱水。我這時才進一步認識到我有多無知。對了,還沒給家里打電話。我說,這里風景大好,還是鍛煉的好地方……我沒說我正在集訓隊醫(yī)生那兒敷冰袋,哇,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