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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花的格霓

        2020-09-21 08:51:43林漱硯
        文學(xué)港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外婆母親

        林漱硯,本名林曉秋,1979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樂清市。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第四批人才,2017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作家,2018年未來之星溫州文學(xué)小說家獎獲得者。作品散見于《作家》《青年文學(xué)》《江南》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另一面》。

        午后,醫(yī)院的ICU(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陽光從低矮的護欄外翻躍進來,烤紅了一大片水泥地。走廊兩旁各有一排藍(lán)色塑料椅,背陰的一面擠滿了人,寥寥幾個爭不到好座位的家屬苦著臉、瞇著眼,坐在對面的日光底下。心事壓在家屬們的臉上,一個年輕女人伏倒在親屬懷里,抑制不住地低聲啜泣,腳下胡亂丟著揉成團的紙巾。

        林雨曼在背陰面的人群中環(huán)視了幾遍,都沒有發(fā)現(xiàn)格霓姨娘的身影,正準(zhǔn)備掏手機,格霓卻輕喚著林雨曼的名字,從日光底下緩緩站起身來?!鞍⒕啤币谈缸蛲聿≈厝朐?,格霓陪夜。入住ICU的病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吊著,都少不了一番折騰,家屬也跟著受罪。但站在林雨曼面前的格霓,臉上卻鮮有倦色,頭發(fā)隨意在腦后擰成一個發(fā)髻。格霓一直梳這款發(fā)髻,林雨曼近來才知道這叫“隨云髻”。

        “現(xiàn)在情況怎樣?”林雨曼問。

        “醫(yī)生說他兩肺全白了,胃潰瘍很嚴(yán)重,還有糖尿病,血糖32點多,總之被酒喝得一身毛病。醫(yī)生一會兒說要插氣管鏡,一會兒說要心電監(jiān)測,每做一個檢查就要簽字,七七八八簽了好幾個字了?!备衲蘩钟曷氖?,述說“阿酒”的病情。

        “阿建阿東呢?他們做兒子的,應(yīng)該在才對!怎么叫你一個人守著?”

        病人剛送進ICU的前一兩天,幾乎家家都是人馬齊備,拿主意的,跑腿的,眼巴巴等探視的,一圈一圈人。待到病人病情穩(wěn)定了,家屬也守得疲乏了,才會輪流值夜。丁海建、丁海東身為人子,真是心大,直接將病重的父親扔給格霓一人守候。

        格霓用手指把一縷散出來的頭發(fā)塞進發(fā)髻里,說:“人在里面躺著,有醫(yī)生護士看著。名字我倒是會簽,大字還能認(rèn)得幾個,知情同意書也就那么回事,我看了頭一份,后面的都不看了,直接簽字得了,阿建阿東在這里也沒什么事?!?/p>

        “阿酒”在家排行第九,上有八個姐姐,小名阿九。阿九在母親和八個“姐姐媽”的寵溺下,年輕時吃喝賭騙,年紀(jì)漸長時,吃和賭省略了,酒癮卻成倍膨脹,早上扶墻而出喝酒,晚上喝醉了扶墻而歸。母親撇嘴說,知道扶墻而歸還算好的,多少次喝得泥螺一般癱在大路上,是阿東和阿燕開車把他拉回來的。阿東阿燕是他的小兒子和小兒媳。母親說,這小名取得真是觸霉頭,阿九,不就是“阿酒”的諧音么?此后,大家都喚他為“阿酒”,他倒也接受,說這一輩子有未還清的酒債,必得酒杯常滿才行。

        我前半世勞苦,后半世得享福,阿酒把此話掛在嘴邊。游蕩多年后,手頭見絀,阿酒賣了幾處老宅,又像打入了一大劑雞血——反正老宅多,八個姐姐沒要求分一杯羹(在當(dāng)?shù)?,出嫁的女兒不得娘家的財產(chǎn)),都由他一人繼承了。阿酒喝得更暢快了,逢熟人便拉住喝酒,也不管對方有事無事,誰不跟他喝,就跟誰急。有時候一個人喝得無聊,就跑兒子家,讓孫子給他開酒瓶。兩個兒媳婦見他來氣得就翻白眼,把兒子反鎖進房門。阿酒就叉腰大罵,直至翻出當(dāng)年給丁海建花的一千元學(xué)費,或給丁海東娶媳婦時買的一床棉被等陳年舊賬來。

        這一次,阿酒喝得有點慘,頭一天跟一個酒友斗酒,酒友敗下陣來后,阿酒還從他家提走了三斤自釀的藥酒,回家獨自喝。他吐了喝,喝了吐,折騰到第二天夜里才呼呼大睡。平常,他只要睡一覺就宿醉全消,但這次他睡了兩天兩夜也沒能醒過來。

        林雨曼說:“姨父這次危重著呢,他血糖這么高,會糖尿病酮癥酸中毒。白肺,在重癥肺炎里是一種死亡率很高的疾病。酒精中毒還會引起肝腎功能衰竭……無論哪種病都可能要人命的,他們都不知道?”

        “來與不來,都隨意吧?!备衲迖@了一口氣。

        她們正談著話,身后冒出一男一女,一來就蹙眉正對格霓,眼神銳利,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剝掉。女的高聲指責(zé)格霓,為什么拖了這么久才送到醫(yī)院來?男的深沉些,但吐出的話有棱有角,像石頭子一樣擲向格霓,他說即便格霓不肯送,也得通知他們,讓他們來送,他只有這么個妻舅,還不想讓他早死呢!

        格霓嘴唇抖了一下,剛剛整理好的發(fā)絲又滑到了鬢角邊。林雨曼擋在格霓面前,想懟一句什么,卻被格霓推開了,她冷冷地說:“二姑姐,他現(xiàn)在醒了,等一下就是家屬探訪時間,你們自己進去問問吧,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來醫(yī)院?”阿酒的二姐、姐夫暫時閉了嘴。格霓說著“勞煩過來探望”之類的客套話,示意林雨曼離開。阿酒的二姐、姐夫客氣而疏遠(yuǎn)地朝林雨曼點點頭,便一齊扭過頭盯著ICU的大門。一個醫(yī)生推門出來,把口罩拉到下巴,手里舉著一本病歷,那些剛才還在發(fā)蔫的家屬們一下子鮮活起來,呼啦啦圍了過去,格霓以及阿酒的姐姐、姐夫也圍了過去。林雨曼被他們晾在了一邊,便順勢往醫(yī)院外面走去。

        傍晚回到母親家,三姨娘格麗也在。母親家毗鄰醫(yī)院后門,多年來一直是親朋來醫(yī)院的歇腳之所,過去是借宿、吃飯,現(xiàn)在交通便利了,大家還是喜歡過來聊幾句再走。地利也為家庭帶來了長期收益,母親將商品房分割成兩個小套,自己住一套,另一套長期出租給醫(yī)院的病人和家屬。租客像馬燈似的走不停,但他們的臉孔都極其相似——病人的臉孔,或者家屬的臉孔。雖然不從同一個門出入,但總歸時常照面,這些臉孔令人生厭,家里始終彌漫著醫(yī)院的氣息。但母親認(rèn)為她能熬,每天有五百元的收入,這到哪里去找呢。家里其實并不缺錢,但母親愿意為這五百元“熬”著。這又不痛不癢,至于那些病人,當(dāng)自己沒看到就好了!母親說,格霓這樣的日子都熬得下去,我有什么難過的呢!或許,每個人對“熬”的概念不一樣吧,林雨曼想。幸好母親還算近人情,保留了林雨曼出嫁前住過的房間,才讓她有了退身之處。

        林雨曼吃罷晚飯,坐在桌邊聽母親與格麗聊天,董爾平已經(jīng)好久不見,閉上眼睛,仍能看見他把自己最愛的花瓶砸下五樓的畫面。下午林雨曼離開醫(yī)院之后,母親和格麗也去醫(yī)院探望了,她們?nèi)サ恼翘皆L時間,見到了阿酒?,F(xiàn)在她們跟林雨曼復(fù)述起當(dāng)時的情景,還是氣憤交加,尤其是格麗,氣得太陽穴兩旁的皮膚上下抽動。

        她們穿隔離衣戴隔離帽綁好鞋套,好不容易進到那個死氣沉沉的ICU,看到阿酒不僅已經(jīng)清醒了,而且還臉色紅潤,“比我的面色還好看?!备覃惐葎澲f。她們完成了慰問儀式,各給阿酒留了五百塊錢,當(dāng)作慰問金,此時阿酒的臉上還能掛得住,勉強半抬起纏滿儀器的手作別。這時,也怪格麗多嘴——但格麗說,他都喝成這樣了,難道不應(yīng)該給提個醒嗎?母親插話說,要是提醒有用的話,還要醫(yī)生干什么?格麗“提醒”阿酒說,妹夫,這次都喝成這樣了,以后記得不要再喝酒了。不料阿酒一聽突地變了臉色,抬起渾身上下唯一能自由活動的左腿(其他部位都纏滿了儀器),腳跟點床,屁股一使勁,就將左邊身子移到床沿,一腳踹向格麗。格麗毫無防備,當(dāng)場被嚇懵,幸虧母親眼明手快,一把扯開了格麗。

        母親心火冒起,伸手奪過送給阿酒的紅包,還搡了搡格麗。但格麗卻裝作什么也不知道,跟在母親身后出了病房。格麗說,送出去的紅包再收回來,怪難為情的,何況,一切還不是看在格霓的面子上嗎?

        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氣,真的,從來沒有這樣委屈過。格麗重復(fù)著這幾句話,幾乎要掉下淚來。格麗出生那年,中落的家境漸有起色,外婆認(rèn)為她的出生給家道帶來了好運,最是疼愛她。

        兩姐妹同時抹起了淚——真不知道格霓這幾十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嘆息過后,她們同聲討伐起了阿酒,這個殺千刀的,簡直就是個禍害,害得咱家好苦!她們眼角淚漬閃爍,鼻子下、嘴唇上纏繞著一股透明的粘液。兩個老女人的哭相,就像對面舊檐頭久積的灰色水印一般令人不快,林雨曼站起身來。

        母親這才想起還有一盤茄子忘在蒸鍋里,拿出來后,將蒸茄子拌上油鹽,但沒有像往常那樣用筷子撥成一絲絲,而是狠狠地戳得稀爛,問林雨曼,再吃點不?林雨曼搖搖頭。她又問格麗,要吃不?格麗放下了筷子,說沒有胃口吃飯,本來就胃不舒服,被阿酒一嚇,胃更加疼了。她端著心口,提起了格美,說大姐死得太可惜了!

        格美死時還不到四十歲,林雨曼才讀一年級。那天傍晚,林雨曼正趴在昏暗的門后小桌上寫作業(yè),母親從外面進來,連窗簾都沒拉,就貼在門后邊換衣服,一邊顫聲說:“格美姨娘走了,我要過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寫作業(yè)?!彼龘Q上一身發(fā)黃的白衣服,趿著一雙白布鞋就出去了,連晚飯也沒給林雨曼燒。林雨曼追到門口,一個白色的臃腫背影正在急速飄遠(yuǎn),一大蓬馬尾辮耷拉下來,在后腦勺鼓出一個大包。天空飛滿了血絲般的晚霞,林雨曼回到門后面,盯著從門板縫隙里漏進來的白光,想著是不是有一束巨大的白光接走了格美。

        格美留給林雨曼的印象淺白又深刻,她很難描繪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之前林雨曼與她并無過多接觸,只聽外婆經(jīng)常念叨這個長女。很多命運跌宕的大家庭里,家中長女都是既懂事又苦命的。格美病后做了三次手術(shù),最后一次手術(shù)復(fù)蘇后,她一雙手臂上插著管子,一紅一白兩種液體源源不斷滴進她的身體里。林雨曼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她,不敢靠近,這可能是林雨曼唯一一次仔細(xì)觀察她。護士匆匆走進來,手里捧著一袋紅色液體,泛著血沫子,似乎還冒著一團熱氣??蓍率竦母衩谰尤灰谎劬涂吹搅搜?,抬起手阻止護士說:“這袋血退了吧,我不打了,我撐得住。”她的手瘦得像支筷子,蠟黃的皮膚包著干癟的青筋。護士撇了下嘴說,不要命了!輸液架上血袋里的殷紅色映紅了母親的眼,她翕動高顴骨,大張著嘴巴,想狠狠斥責(zé)出什么話來,最終卻只是貼在格美耳邊說,不用擔(dān)心,這點血我們用得起。

        格美臨死時正值溽暑時節(jié),一直嚷著想喝雪水。家人弄不到雪水,拿冰棍化水給她喝,她喝了一口,就哀求著讓她直接爬到河里去死。格美下葬時,林雨曼去送別。狹小的中堂里,黏膩著一團團濃稠的空氣,沉悶異常,玻璃冰棺蒙著水汽,壓縮機轟轟響著。幾個親戚攙扶著外婆,手里舉著白毛巾,給她們自己抹一把淚,又給外婆抹一把淚。

        外婆到死都在埋怨,說如果不是因為阿酒,格美也不會早早地“去”了,這個女兒,命苦。說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guī)缀跽J(rèn)定格美就是被阿酒害死的。除了格霓,阿酒家的任何人都是她們的宿敵,包括格霓的孩子。外婆把格霓的兩個兒子稱為“楊梅子”,意思是說他們就像楊梅核一樣既尖刻又無用。

        當(dāng)年,外婆一家靠海而居,外公有兩艘漁船,格霓書讀得好,還會捉蟶子。本來她也會像三個姐姐一樣,嫁入附近的平常人家,過著溫飽無虞的生活。甚至,大家預(yù)測,她容貌出眾,又上過中學(xué),應(yīng)該比姐姐們都嫁得好。偏巧十九歲那年,某日她在灘涂上捉蟶子時,有個男人路過,對她說,老在灘涂上捉蟶子算什么?不如我?guī)闳ネ饷嬷鸹ò桑?/p>

        逐花就是追著花跑的意思,這個叫阿九的男人說,他是個養(yǎng)蜂人,每年要根據(jù)花開的季節(jié),輾轉(zhuǎn)三四處地方,哪里花多、花美、花香,就往哪里跑,這樣釀出來的蜜才甜。他說他見識過的花比格霓吃過的飯還多,薰衣草,梨花,槐花,棗花……他吃過的蜜比格霓吃過的鹽還多,玫瑰蜜,桂花蜜,龍眼蜜,只要聞一聞,就能辨出這是什么蜜來。

        說得格霓春心蕩漾,回家跟外婆說,一輩子面朝灘涂背頂太陽能有什么見識,這屋前屋后,不是曬著魚干就是腌著蟹醬,你見過幾種花,吃過幾種蜜?母親說,格霓如此一說,在場者竟都覺得鼻端飄滿了海鮮的腥臭味。

        不出幾日,阿酒的家境脾性都已被打聽清楚,身材瘦小的外婆,努力挺直往年受過傷的背,持拐杖往中堂的高背椅上一坐,讓格美奉母命前去阿酒家,“讓他死了這條心?!备衩莉T著當(dāng)時時髦的“小鳳凰”自行車,趕了五里路,眼見穿過一個橋洞就要到阿酒家時,卻撞上了一輛“永久”牌大腳踏車。格美摔倒在地,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盡管醫(yī)生診斷格美是得了骨癌,摔跤只是讓癥狀提前出現(xiàn)而已,但外婆一口咬定就是摔跤才令格美得了癌癥。此事成了外婆一生的心魔,到死都無法解脫。

        全家人都陪格美在醫(yī)院治療,格霓趁機跟阿酒私奔了,外婆恨得牙齒都咬碎了。多年以后,格霓首次歸家時痛心懊悔,說當(dāng)時還以為格美只是骨折住院,否則就是阿酒拿刀架她脖子上,她也不會離開家半步的。

        格霓回家是在一個冬天,外婆家門前的灘涂上一片寂靜,翩躚的水鳥都隱匿不見了。鄰居則像水鳥般聚集到外婆家看熱鬧,外婆像轟雞鴨一樣把他們轟出門,插上門栓,頓了頓,又拉開門栓,取出一瓢雞食潑到院子里。

        格霓頭束白花,在格美墓前痛哭流涕,三天米粒未進,大家就原諒了她,同時對阿酒的恨又加深了一層。外婆坐在格美椅子墳的背上,牙齒緊咬,尖下巴抖動著,像咬著一塊帶血的生肉。她身穿黑衣,倚在雪白巨大的墳圈里,顯得那么孤獨,雖然還有這么多人圍著她。大家都悲凄地立在墳前,尖下巴抵在胸前。外婆的四個女兒長相都隨了她,據(jù)說下巴是顯性遺傳。

        外婆為格霓擺了一桌接風(fēng)宴,裁了一身新衣裳。多年音訊不通,外婆曾以為格霓被阿酒謀害在哪條窮山溝里,再也回不來了。除此之外,外婆對格霓的態(tài)度還是冷淡的。阿酒沒能踏進外婆家半步,自然不可能同桌而食,林雨曼得以坐在末座,陪格霓一起吃飯。外公留了船上最好的海鮮,外婆看著滿桌海味說:“還是家里的海鮮好吃吧?”

        大家都等著格霓說出后悔不迭的話來,但她卻總也不提。母親和格麗三番五次挑起話頭,都被格霓岔開去了。林雨曼擱下筷子,很直接地打量起她來。格霓原本黧黑的膚色變得白凈,燙著一頭波浪長發(fā),斜垂到胸前。林雨曼認(rèn)為格霓的日子不會太差,因為于女人而言,歷來長相白凈就代表生活優(yōu)渥,至少,她是愉快的。

        格霓擦擦手,離了座,從堆在墻角的編織袋里往外掏玻璃瓶,陸續(xù)掏出了十五罐蜂蜜。她打開一罐,只看了一眼就說:“這是槐花蜜,水白透明,能夠涼血止血。”說著拿一支小湯匙,舀一小勺蜜放到林雨曼嘴里。她又打開一只玻璃瓶說:“這是玫瑰花蜜,蜜甜濃稠,養(yǎng)血美顏?!庇謸Q一把小勺,再舀一勺放進林雨曼嘴里。她說,沾了嘴的勺子不能再用,否則蜂蜜就腐敗了,只要保存得當(dāng),這些蜂蜜放幾年都不成問題。一家分得一罐蜜,林雨曼一人再獨得一罐,每天泡蜜糖水喝。林雨曼跟格霓年齡差距小,格霓比母親更疼她。外婆生了四個女兒沒有兒子,三個姨娘生了八個兒子,唯有母親生了一個女兒。母親說,生兒子面貼金,你們都有兒子獨獨我沒有。

        大家分得蜂蜜,個個懸心墜地一般松了一口氣,盡管再恨阿酒,卻也希望他能賺大錢,好讓格霓享福,讓格美不白死。外婆摟著格霓,笑著抹起了淚,大家以為她又會重提格美的事,只要一提,她準(zhǔn)能淚濕前襟。幸虧她沒有提,只是叫了鎮(zhèn)上開照相館的老李來拍全家福。早年農(nóng)村里都不興拍照,認(rèn)為是人之將老才拍照留個影子在世上的。但外婆不一樣,她是地主家的大小姐,讀過女子高中,雖然也纏腳,但思想新潮,規(guī)定女兒必須上學(xué),還立下眾多家規(guī),其中一項是,每個孫輩都必須學(xué)會一樣西洋樂器,林雨曼就會拉小提琴。

        外婆整理著藍(lán)色對襟大褂,對著鏡子,用一把黑色塑料長梳子沾點水,將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繞一圈,再用銀簪子綰住。一大家子人涌到院子里站隊形,背后不遠(yuǎn)處就是發(fā)黃的海水。正是退潮時間,海浪一個接一個打上來,但添上來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弱,海岸線越來越遠(yuǎn)。林雨曼站在后排中間位置,兩旁各站著四個高大的表兄弟,像一條筆直的水泥路中間突然塌陷了一個洞。

        “你身上有一股蜂蜜的味道?!绷钟曷那挠酶觳仓馀隽伺龈衲蓿耙谈笇δ愫貌??”

        “他是個有趣的人?!备衲逌\淺一笑,指著遠(yuǎn)處的大海說,海有海性,山有山趣,都好。

        林雨曼還是不能理解,什么樣的人能被稱為“有趣”。她又問,“大家都說他好吃懶做,是真的嗎?”

        “養(yǎng)蜂的苦,是懶惰人能吃的嗎?”

        格美病逝后,在這個大家族里,除了外婆,誰都不愿意提起她。外公外婆歸于沉寂后,母親身為二姐,儼然家長角色。在眼下的光景中,格麗提起格美,更激起了母親的憤慨。但是再憤慨又能怎樣,如今一個躺在墳?zāi)估?,一個躺在醫(yī)院里。頓了頓,母親說,不必再提格美了,格霓也夠苦的了,再提,她心里也不好受。林雨曼返身回來,拿筷子頭蘸點茄汁,放進嘴里啜著。

        門鈴響了,進來的是丁海建,母親和格麗像是背地講人閑話,被人聽了墻角一般,尷尬地互望一眼。母親理順臉部表情,站起身來問:“晚飯吃了沒?”丁海建雙手各捧一盆花,說是格霓托他送到這里來的,阿酒這次住院估計得幾個月,花沒人澆水,怕是要渴死了。他說聲“格麗姨娘也在這兒”,把花往地上一放,說車?yán)镞€有幾盆,得多跑幾趟,便又下樓去了。

        母親探過頭來,撥開枝葉仔細(xì)瞧了一下,嘟囔著:“有沒有車前草、藥菜?”母親一生只信奉中醫(yī),但凡頭疼腦熱,絕不去醫(yī)院,都自己拔草藥煎了喝。確定沒有之后,她嘮叨起來:“這輩子就知道花、花,耳根子軟,心又浮,才會被人騙得慘!”

        母親這話或許是說給父親聽的,因為他為了買所謂的名花,曾被騙過幾筆錢。不料父親在里屋接上話茬說:“就是,花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種的嗎?”

        格麗說:“當(dāng)年大家都說媽最疼我,我看最疼格霓還差不多,真是寵子害子?!?/p>

        丁海建把十來盆花搬上樓,謝絕了母親的挽留,樓梯上旋即響起噔噔噔的下樓聲。母親不耐煩地叫父親出來,把花整到陽臺上去,免得橫在客廳中央礙手礙腳。父親趿著拖鞋出來一看,說想不到這阿酒,酒品差一點,種花倒是有一手,這花養(yǎng)得肥肥圓圓,不知道看的是《種花大全》還是《盆花養(yǎng)護技巧》?

        林雨曼想起格霓第一次歸家時,自己去她家玩的情景。

        外婆嚴(yán)禁任何人跟格霓家有親密接觸,那天外婆去了菜市場,格霓從后門進來,穿過中堂,見林雨曼獨自躺在條凳上逗雞鴨,便提出帶林雨曼去她家玩,她家有個大花園。林雨曼丟下外婆交待的看家任務(wù),頭也不回地跟格霓走了。

        在路上,林雨曼問格霓:“你去的地方,有很多花嗎?”

        “是呀,滿山都是,人都香醉了。”

        “你們養(yǎng)了很多蜜蜂嗎?”

        “幾十箱呢,很勤勞,每天飛進飛出,提著小桶小桶的蜂蜜回來。我們放進去的只是一張薄薄的蠟皮,沒多久,拿出來時,蠟皮上筑滿六角形蜂巢,割開封口蠟,巢里的蜂蜜就流了出來,亮晶晶、甜蜜蜜……”

        林雨曼相信,那時候的格霓住在童話里。如果是林雨曼,也扔下趕海弄潮的活兒,逐花去了。

        格霓家或許住在童話里,但通往童話小鎮(zhèn)的卻是一座簡陋的小橋,只有一塊拱形水泥板橫跨在水面上,兩邊無遮無攔。林雨曼突然想起了格美發(fā)生交通事故的那個橋洞,心就慌了。格霓讓林雨曼閉上眼睛,腿上只管邁步,她牽著林雨曼的手走。林雨曼再睜開眼睛時,就已經(jīng)在對岸了。

        格霓住在閣樓上,木梯子也沒有扶手,林雨曼緊貼著土墻爬到二樓,樓板中央豁開兩個大口子,織著一張薄巧的蜘蛛網(wǎng)。林雨曼一屁股坐在樓梯口,哭了起來。格霓牽手摟肩,半抱半推地把林雨曼弄下樓,自己跑到樓上搬了一只化妝匣子,讓林雨曼看里面的東西:一對塑料耳環(huán),一包裝在透明袋子里的粉色面霜,還有一個蛤蜊殼。格霓打開蛤蜊殼,用手指沾一點透明的蛤蜊油,涂在林雨曼臉上,很驕傲地問:“香吧!”

        是很香,而更讓林雨曼開心的是,格霓把這只蛤蜊油送給了林雨曼。林雨曼年僅十二歲,卻能像大人一樣擁有時下最高級的護膚品。

        林雨曼在格霓家后花園見到了阿酒,阿酒圓臉酡紅,身材矮胖,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嚷著讓格霓給林雨曼泡蜂蜜水,要多放蜜,少加水。他似乎也不像大家口傳的那般討厭和不祥?!拔以谶@里辟了個花園,等我不在外頭跑了,就在這里種很多花,你一定要再來?!卑⒕品畔落z頭,拎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呷一口,咧開嘴,咝,噴出一口酒氣。

        回家后,林雨曼把臉蛋和雙手都抹滿蛤蜊油,油溜溜的手指按在哪里,那里便有一個指印和一股幽香。母親盯著林雨曼油光發(fā)亮的臉蛋,從她衣袋里搜出蛤蜊油,狠狠訓(xùn)斥之后,讓她背家訓(xùn)。林雨曼剛學(xué)會說話時,外婆就每天教她背家訓(xùn):女子不穿鮮艷衣服,不穿短裙,不戴首飾,不燙發(fā),不化妝,不擦有香味的面油……

        外婆得知了林雨曼去格霓家的事,托母親轉(zhuǎn)告,再不許跟格霓家的人有任何接觸。母親說外婆又想起了格美,她沒有當(dāng)面斥責(zé)林雨曼,是怕自己心頭難過不分輕重,罵疼了林雨曼。林雨曼知道外婆疼愛自己,她小時候的玩具,是外婆托人定制的漆金描花實木小南瓜和彩漆小銅馬。林雨曼答應(yīng)不再去格霓家。

        第一次歸家后,格霓只在家待了一個禮拜,就跟阿酒出門去了。她說:“逐花的人耽擱不起,昆明的紫云英要開了,不能誤了花期。”外婆千叮嚀萬囑咐,將一大袋魚干掛在她的手腕上,說到了外頭吃不上家里的海鮮。格霓答應(yīng)林雨曼盡快回來看她,還要給她帶蛤蜊油。

        阿酒這般一無是處的人,尚且知道種花蒔草,董爾平表面文質(zhì)彬彬,卻一生氣就砸東西。林雨曼是在他砸壞家里僅存的一只花瓶后,搬回母親家住的。他罵了一句粗話,搶在前頭從林雨曼面前奪門而去,以示是他先甩了林雨曼。林雨曼搬了個人物品出門時,門框上,“金鳳鳴清夜,良宵值千金”的對聯(lián)還在?;槎Y前,董爾平特意請本市一位書法名家寫了這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據(jù)說是董爾平翻了兩本喜聯(lián)書挑選來的。挑字如挑人,千挑萬選的字才配得上你,董爾平說。后來,每年春節(jié)換對聯(lián)時,董爾平仍舊請書法家寫這副聯(lián)子,弄得年年像新婚。

        這樣想來真是諷刺!林雨曼重重地把筷子扔進水槽。母親嚷起來:“起來起來,我要收拾碗筷了!”父親還在搬花,沒有像往常一樣聞聲趕來幫忙,她又嘮叨起來:“鼻子下的一張嘴都混不上了,還種花種花!種花當(dāng)?shù)蔑埑???/p>

        林雨曼踱出門來,望著暮色中的醫(yī)院,想了想,終于沒有再去看望格霓。在街上胡亂轉(zhuǎn)了幾圈,回到母親家中,格麗已經(jīng)離開,父母望望林雨曼,眼神像看著進進出出的病人或家屬一樣。母親開了口:“當(dāng)初尋死覓活要嫁的,現(xiàn)在也別說后悔,像格霓那樣被阿酒打個半死,還不是苦熬著?”

        林雨曼不說話,進了自己房門。

        大家都以為阿酒會死在醫(yī)院里,不料他只用了一周時間便度過了危險期,轉(zhuǎn)入普通呼吸內(nèi)科病房。母親背地里跟格麗說,酒精能殺菌,會不會是因為他長期喝酒,體內(nèi)酒精積累多了,把病毒給殺死了?格麗說,恨也是恨,卻也希望他好起來,再差的活人也比死人有用。

        母親說,既然轉(zhuǎn)科了,好歹得去看看,她又特別強調(diào)格麗不用去——我跟醫(yī)院住得近,不去面子上說不過去,你不去沒事,這種爛人,給他這么大面子干嘛?

        母親說不能空手去醫(yī)院探病人,打算買點伴手禮,讓林雨曼陪著去,年輕人眼光好。到了街上,也不過都是母親在做主,買了幾斤香菇,兩瓶食用油,說這些哪個人家都用得上。林雨曼沒有反對,默默掏出手機掃碼付了款?!皣K嘖,現(xiàn)在的社會,就得你們年輕人出馬,什么都手機上點點就行了,我哪里會用這些。對了,我記得正月里你家婆給你拿了一盒人參,你說自己不吃這些。如果不吃,就拿來送阿酒吧,省得花錢買?!?/p>

        林雨曼實在懶得回家去?。骸霸诘昀镏匦沦I一盒吧,那盒已經(jīng)被我吃掉了?!?/p>

        她們出了店門往停車場走,天色昏暗,烏云大片大片扯開來。沒走幾步,眼見一陣大雨來勢洶洶地從西邊漂過來,母親趕緊打開手中的遮陽傘,林雨曼囑咐她小心走過來,自己邁腿就跑。就二三十米路,跑到車?yán)镆呀?jīng)渾身澆透。她擦著往下滴水的頭發(fā),恨自己好自私,這么大的雨,怎么就沒想到扶好母親再走呢,不知母親會淋成什么樣?母親也很快趕到車?yán)铮f這雨好大,一個人撐傘都遮不住,兩個人撐的話,都要成落湯雞,幸好你們年輕人跑得快。

        林雨曼和母親回家換衣服,母親說,身上擦擦干,頭發(fā)一定要用吹風(fēng)機熱風(fēng)吹,免得著涼。去醫(yī)院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夏末的雨,征兆明顯,來得不加掩飾,收得干脆利落,就像人心一樣。

        醫(yī)院里,阿酒半靠在病床上,正飛舞著手指跟鄰床患者說話:“你知道我這次為什么好得快?都是因為我養(yǎng)蜂的時候,被蜂叮得多,蜂毒能治百病,有些人養(yǎng)蜂,就是特地為了用蜂毒來治??!”

        林雨曼“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距第一次回鄉(xiāng)的五六年后,格霓再次返鄉(xiāng),沒再出門去。期間林雨曼又偷偷去了一次格霓家。格霓家的花園里已經(jīng)開滿了鮮花,破屋翻新,有了一種歸鄉(xiāng)養(yǎng)老的意味。格霓只帶回來兩箱蜜蜂,其它的都扔在了外頭,帶不回來了。帶回這兩箱蜜蜂,他們也吃了很多苦——要等到冬天花落時,蜜蜂歸巢不外出了,他們泡好白糖蜜水喂養(yǎng)蜜蜂,再將蜂巢包好取暖,一路坐車回來。格霓說,阿酒本來不想帶的,但是她喜歡,他再麻煩也給帶回來了。

        格霓搓著手說,家里的冬天真冷,這幾年在外頭,哪里天色暖、鮮花多,就往哪里跑,從來沒有這么冷過。

        林雨曼說,那多可惜啊,你們?yōu)槭裁匆貋砟兀?/p>

        花枝使勁搖動了一下,蹲在花叢里的阿酒丟下花鋤,進屋去了。緊接著,就聽見里屋傳來牙齒咬開啤酒瓶蓋的聲音。林雨曼跑進里屋看阿酒,怯怯地叫了一聲“姨父”。他睜著被酒精毒得赤紅的眼睛,瞪了林雨曼一眼,拎起四只啤酒瓶轉(zhuǎn)身出來,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前顧自喝酒。格霓端出一碗粥,還沒到跟前,就被阿酒欠起身子一巴掌打飛了。粒粒白粥混雜著白色碎瓦,像將融的殘雪。格霓的眼圈剎時紅了,林雨曼也驚呆了。

        阿酒變了,但說不出來變化在哪里。林雨曼見他兩次,他兩次都在喝酒,只是似乎喝的不是同一種酒。林雨曼全身木呆,下意識地捂住腦袋,右手中指立馬襲來錐心的疼痛,忍不住厲聲尖叫起來。格霓跑過來,拉起林雨曼的右手看看,慌張地對阿酒說,曼曼被蜜蜂蟄了!

        阿酒瞪了格霓一眼說:“你又不是沒被咬過,什么大不了的事?蜂毒是好東西,能治百??!”他的余光瞟到林雨曼臉上,像一枚刀子飛了過來。他“咕咚”一聲灌酒下肚,一口酒氣噴到林雨曼臉上,吼道:“你不惹蜂,蜂怎么會惹你?它咬了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林雨曼氣急交加,一腳踢翻了阿酒擱腳的矮凳,他的右腿重重磕在地上。格霓捧著林雨曼的手,小心地將蜂刺拉出來,涂上蜂蜜,呵一口氣,安慰林雨曼說,過一天就好了。林雨曼雙眼鼓脹,狠狠地剜了阿酒一眼。

        格霓帶林雨曼參觀她家的豆腐磨坊,他們不再逐花,在家做豆腐維持生計。幾張方木桌拼成一方臺子,四塊木頭圍成一個正方形,鋪著米白色濾布。大鍋里豆?jié){熱氣騰騰,格霓舀了一碗,加白糖給林雨曼喝。豆?jié){很甜,喝完后,碗底還積著一層未融化的糖。磨好的豆?jié){倒進濾布里,加入石膏,凝成豆花。等豆花做成了,她又舀了一碗給林雨曼,林雨曼覺得豆花更好喝,美味到令她忘記了手上的痛。林雨曼覺得,不逐花,做豆花也很不錯。格霓舀了一碗豆花遞給阿酒說:“呶,喝了它,解解酒?!?/p>

        豆花還要經(jīng)過加工,壓去多余水分,做成豆腐、豆腐干。格霓小巧的身子像塊輕飄的秤砣,攥著石板使勁往下壓,多余的水分就嘩嘩從四處奔去,流進下方凹槽里。大家把賣豆腐的漂亮女人叫作豆腐西施,但格霓回鄉(xiāng)后變化極大,總有一股蒼老之態(tài)沉默地掛在臉上,像一塊被壓榨的豆腐干。

        從此以后,林雨曼再沒去過格霓家,不是因為禁令嚴(yán)苛,而是林雨曼自己不愿意去了。格霓經(jīng)常帶著豆花來母親家,林雨曼問,為什么沒有蜂蜜呢?她說,采百花才能釀一滴蜜,院子里花太少,蜜蜂出不了蜜了。

        后來,聽說格霓家的蜜蜂“逃”走了。阿酒每天喝酒,格霓忙著做豆腐,蜜蜂也寂寞,蜂王出走后,整箱蜜蜂就潰散了。

        蜂毒治病的說法,林雨曼后來也在報道上見過。她用的化妝品,很多人也說含有蜂毒成分,但這總也無法與阿酒養(yǎng)的蜜蜂聯(lián)系起來。鄰床患者卻極有興趣,湊過頭來向阿酒打聽,他的血糖只漲不落,能否用蜂毒來治。林雨曼定睛看阿酒,就像當(dāng)年在酒席上用直接的目光打量格霓一樣。阿酒黑紅松弛的圓臉壓在雪白挺刮的被套上,竟像是被白布割出了縷縷皺紋。阿酒無處安放的眼珠轉(zhuǎn)了幾圈,最后落在被套上。再混賬不堪的人,終究敵不過疾病的折磨。林雨曼感覺已經(jīng)勾銷了當(dāng)年他瞪自己的一眼之仇,目光便也柔和起來。

        格霓暗地里朝鄰床患者擠擠眼,見對方毫不理會,站起來整整已經(jīng)很得體的衣裳,慢慢走出房門。隔兩分鐘,她又踱回來,張望一下,見阿酒還講得唾沫飛濺,便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翻來覆去看自己的發(fā)梢,漸漸低垂下腦袋打起了瞌睡。

        “我們走啦,你好生休息著。格霓你也一樣,有空就瞇一眼,小心把自己身體搞垮了,沒人服侍更可憐。”母親很重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往病房外走去。

        外婆忌日,家族聚會,母親讓格霓務(wù)必要來,阿酒就讓他躺醫(yī)院里好了,又死不了逃不走。林雨曼最討厭參加外婆的忌日聚會,母親和兩個姨娘都會哭成一團,仔細(xì)聽聽,原來哭的不是死者,而是自己。八個表兄弟也會來,各懷心事,在酒席上碰了杯,轉(zhuǎn)身就說有事要先走一步,再也沒有當(dāng)年“排排站、拍拍照”的閑情。

        聚會結(jié)束后,照例,格麗要到街市上買衣服,格霓到母親家來聊天,雖然她常來,但還是有聊不完的話。她每次來時,跟母親在外屋說話,說著說著就悲泣起來,林雨曼想出來查看,她又馬上拭去淚光,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揚著嘴角微笑起來,但皺紋里分明使勁憋屈著一股悲苦,令褶皺越發(fā)深刻了。

        母親說,他這次大病一場,你又日夜服侍,他總會長點記性,以后不打你了吧?格霓伸手摸了摸后腦勺。

        有一年,阿酒發(fā)酒瘋,毒舌詛咒外公外婆,格霓忍不住回了一句,阿酒鍋鏟一揮,把她后腦劈開一道五公分長的口子,但格霓似乎特別皮實,去醫(yī)院照了個CT,清創(chuàng)后就回家等著自己長好。母親和格麗都以為她會送了命,可她卻真的好了。外婆很是生氣,說這是欺負(fù)咱老周家沒有男丁么?她幾乎按捺不住,要集結(jié)八位外孫去為格霓討公道。

        格霓哭著說:“別這樣,讓人看笑話?!?/p>

        外婆軟和下來,禁不住又埋怨起來說:“當(dāng)初早就知道阿酒是個吃喝賭俱全的人,為何不聽勸,以致走到這一步呢?”

        格霓爭辯道:“當(dāng)初他不是這樣的,當(dāng)初喝酒他是有分寸的,是小珍死了之后,他才變成這樣的。”

        大家都呆住了。一只螻蟻爬過腳背,林雨曼駭聲大叫起來,母親在林雨曼腿上狠拍一掌,又緊緊拉住了林雨曼的手。外婆緩緩地問:“你們這次回來,沒有把她‘帶回來?”格霓搖搖頭說:“不帶了,少個念想,要不然阿酒天天跑墳頭看,還不得喝死掉?!?/p>

        大家都是第一次聽格霓提起小珍。小珍是格霓的第三個孩子,是個可愛的小女孩,阿酒最疼她。有一天,阿酒在割蜜,格霓帶小珍去溪邊洗衣服,小珍不慎踩住了一條五步蛇的尾巴,五步蛇在小珍的腳趾上反咬一口?!吧嚼锶硕颊f被這蛇咬了只留走五步的命,我不信,背著小珍拼命往山下跑,沒想到,真的才跑了幾步路,小珍就從背上滑下來,撲倒在地?!备衲奘覆暹M頭發(fā)里,攥著頭發(fā)往下扯,松開手,兩大把黑發(fā)滑到地上。那頭發(fā)像是從她腦袋里連根拔出來的。

        但是即便沒有小珍的墓可供祭奠,阿酒也喝得跟死了差不多。丁海建、丁海東對父親也頗有意見,尤其是丁海建,見父親天天喝得爛醉,還毒打格霓,氣急攻心之下打了阿酒一巴掌,阿酒站立不穩(wěn),跌進了門前的臭水溝里。此事被阿酒記恨了一輩子,逢人便說:“養(yǎng)子不孝,小子居然想把老子推到水溝里淹死?!倍『=ㄒ残敝劬锤赣H,惡狠狠地說:“你這么能作死,一條臭水溝怎么淹得死你?”

        外婆在世時常說,家道酬和,格霓家里吵鬧不休,怕是不得好運了。母親看不下去,氣憤地要替格霓伸張正義——該離就離,財產(chǎn)分割我替你去法庭上說。格霓說:“別呀,他也是個可憐人,小珍死了,他的心也死了,是我害死了小珍?!?/p>

        母親拍了一下格霓的頭說:“小女孩是可憐,但那是被蛇咬死的,他那么有能耐,怎么不自己帶著孩子?要是孩子在家跟著他,還用得著去溪邊?如果他不在外頭養(yǎng)蜂,你用得著跟他到那些荒山野郊去?如果不是他勾引了你,格美會死嗎?”

        母親幾乎要把阿酒歷年來犯下的罪條都一一數(shù)算清楚。雖然責(zé)備的是阿酒,但格霓的眼淚霎時從眼眶里漫出來,她對格美的死始終抱有深深的負(fù)罪感。尤其是外婆,去世前很長一段時間身體羸弱,雖然并無大病,但迫切需要人在榻前陪伴。其他人都忙,外婆竟毫無顧忌地念叨起格美來,說如果格美在就好了,她嫁得最近,可以天天陪我;如果格美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孤苦零丁。還說,我剛看到有個人影從眼前走過去了,你們看看,是格美嗎?說著,就淚眼婆娑起來,淚水綿長得跟格美去世頭一年無異。大家看在眼里,就都跟著抹起淚來。

        后來,格霓也學(xué)乖了,在阿酒喝到發(fā)神經(jīng)之前,趕快從家里逃出來,在林雨曼母親家躲上一夜,第二天回去,阿酒大抵還在睡覺,到了中午,阿酒酒醒了,一般也會忘了昨晚之事,格霓憑此方式躲過了無數(shù)劫難。這一次,格霓隔半天回一趟家,瞧瞧阿酒一直在喝酒,就回到林雨曼母親家,最后一次回家時,見阿酒叫不醒,才著了慌,送到醫(yī)院來的。

        格霓來的時候,如果出租房沒客人,就住出租房,否則就住林雨曼出嫁前住的房間。母親右手心拂著左手背說:“住那個房間總歸晦氣?!逼鋵崳钟曷X得母親是希望出租房天天客滿。不知為何,林雨曼總覺得母親跟任何人的關(guān)系,聞起來都有金錢的味道。

        去年,林雨曼跟董爾平吵過一次架,她借口董爾平出差,自己忘帶家門鑰匙,來母親家借居幾晚。恰好其中有一天格霓過來,就跟林雨曼同床而眠。那天她們先是揣著長幼之別,虛張聲勢地客氣著,林雨曼說你累了你先睡,她說你先睡我不累。林雨曼拿出一盒面膜,問格霓:“你要貼一張不?”格霓說,“不了不了,那是你們年輕人的玩意兒?!绷钟曷f:“貼一張吧,生氣也好,難過也罷,沒有什么是一張好面膜解決不了的?!彼齻冑N著面膜,林雨曼蜷在椅子上刷朋友圈,格霓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兩團模糊的白影子映在玻璃窗上。林雨曼想跟她說點什么,一開口,卻也只是問,“海建、海東的老婆生二胎嗎?”格霓說,“是想讓她們再生一個呢,兩家的男孩都五六歲了,想想時間也真是快。誰說不是呢,當(dāng)年那個被蜂蟄都哇哇大哭的姑娘,現(xiàn)在面對滿地碎瓦破盆,也只是輕輕關(guān)上門,撇一下嘴角就出來了?!?/p>

        “你呢,怎么樣?”林雨曼揭下面膜,用掌心溫潤著臉頰,讓精華再吸收一點。當(dāng)初,格霓就是這樣教林雨曼涂蛤蜊油的。

        “沒人說話,孤單得很。阿酒清醒的時候多數(shù)時間在喝酒,喝醉的時候只嚷嚷一句話:我有錢,我有很多錢,走,喝酒去!”

        最夸張的一次,阿酒的朋友三更半夜送他回來時,跟格霓說:晚上睡覺警覺點兒,他在酒桌上舌頭發(fā)直,反復(fù)說家里剛?cè)×耸f現(xiàn)金,搞不好會有紅眼的人,我一直在桌下踩他的腳都制止不住。格霓打電話給兩個兒子,丁海東沒接,丁海建說,歹人殺了他倒清爽!格霓說,萬一殺不了他,倒殺了我呢?丁海建遲疑了一下說,你關(guān)好門窗,別想太多!格霓用柜子頂住前后門,坐了一夜,稍一迷糊,就看到周圍浮起幾雙綠瑩瑩的眼睛。

        眼前的格霓,已經(jīng)不是早年那個談花談首飾、渾身散發(fā)著蜜香的人了。奇怪的是,印象中,林雨曼覺得母親從來沒有年輕過,相反,卻覺得格霓一直都是比母親年少很多歲的年輕人。有時候,年輕與否不在于歲數(shù),更多的在乎活力。身上一旦沒有了流動的生機,人也就遲暮了。格霓那美麗而脆弱的容顏雖被時間打敗,但是衰老并未來臨。這樣真好,林雨曼想。

        到十點多,林雨曼覺得她應(yīng)該睡覺了,否則格霓也不好意思先躺到床上去。林雨曼想張開嘴打個哈欠,沒想到哈欠真的就上來了。格霓合衣躺在外側(cè),留了很大空間給林雨曼。

        到了夜里,格霓的睡相就難看了,不時拿腿踢林雨曼。林雨曼用手推她,摸到了一截粗糙瘦硬的小腿,手心被硌了一下,就輕輕放了下來,仍舊讓她的腿擱在腰間。格霓翻一個身,臉朝林雨曼,“嗯!”呻吟一句。她再翻個身,臉朝外,嘆息聲如松綁的氣球扔在靜夜里。

        格霓裹著淡灰色衣服,月影照得她像一團冰碴子,仿佛要漸漸地消融。她瘦弱到令林雨曼想起了臨終前的格美,心里顫抖了一下。窗外晾著格霓的內(nèi)衣,小小一件,像剛發(fā)育的少女穿的,在風(fēng)里慢慢轉(zhuǎn)圈。

        房間里塞滿了雜物,這些貌似有用、卻永遠(yuǎn)也用不著的東西,拖累著母親的生活。意外的是,林雨曼在床與柜子的交界處,發(fā)現(xiàn)了一片沾滿油垢的蛤蜊殼。林雨曼不確定這是不是當(dāng)年格霓送給她的那只,因為林雨曼自己后來也買過幾只,但是只拿來擦手了,蛤蜊油擦臉的話,不出幾天,皮膚明顯會黑幾個色度。

        風(fēng)把月光吹散。一夜無眠,渾身疼痛,但林雨曼還是帶著貌似睡足剛醒的惺忪,跟格霓說:“昨晚睡得真好,你呢?”格霓說,“好,只是占了你的床,不好意思啊。”

        此后,格霓沒再來。林雨曼問母親,她去哪兒了?母親不耐煩地說,在家唄,難道你希望他們家天天吵架?林雨曼也希望日子過得平靜,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吵了架。可恨的是,清醒時候的阿酒還是很友好的,他會給花澆水剪枝,不像董爾平,清醒時候跟林雨曼吵架,留下她一人買醉。

        傍晚時分,林雨曼再次去看阿酒,其實她一直有個錯覺,她要看的人是格霓,似乎住院的人是格霓而不是阿酒。

        格霓正蹲在病房外走廊的墻角吃湯面。面條上臥著兩個荷包蛋,兩條小黃魚,另有小白蝦、鰻魚鲞等澆頭,滿滿一碗,把面條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格霓旁若無人,哧溜哧溜用舌尖把蝦肉從殼里剝出來。林雨曼也會這一招,是她與格霓同桌吃接風(fēng)宴時,格霓教她的。

        天氣不算熱,墻角有風(fēng),但她吃得滿頭大汗,還自言自語,這魚真鮮,跟當(dāng)初爸爸漁船里的魚一樣。

        用母親的話說,阿酒是個“喝酒成千,吃菜點鹽”的人。他喝酒不吝錢財,請客喝酒更是出手大方,但對其他吃穿用度方面吝嗇到可笑:他跟格霓玩起了AA制,還對一切家庭開支做了嚴(yán)格限制,比如晚六點之前不準(zhǔn)開燈,八點之后燈不準(zhǔn)亮著;每周去超市買打折的臨期商品,塞滿冰箱冷凍著慢慢吃?!斑@個阿酒,真不知道腦袋是怎么長的!”母親不止一次在背后斥責(zé)他,見了面,卻只是用眼角翻了幾下白眼。

        林雨曼在格霓面前站了幾分鐘,她的目光才順著林雨曼的腿,慢慢往上看,然后把盛著面湯殘羹的一次性塑料袋打個結(jié),站起身來。她訕笑著說,特意加了錢,讓店家多放一份蛋和魚,要不然吃不飽。

        有個護士推著護理車走進病房,見到林雨曼,臉上綻出一線笑意來,問:“你是他什么人?”

        “外甥女?!?/p>

        她沉吟了一下,轉(zhuǎn)頭朝門外喊道:“陳醫(yī)生,陳醫(yī)生過來下,39床的外甥女來了?!?/p>

        陳醫(yī)生夾著病歷,應(yīng)聲而來,介紹了一大通阿酒的病情,說醫(yī)生用支氣管鏡沖刷了兩次,從阿酒肺里洗出了一堆膿痰粘液,救他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阿酒肺里的大洞還沒好,炎癥正在虎視眈眈,回家去的話白肺很快就會卷土重來,讓林雨曼勸阿酒權(quán)衡利弊,繼續(xù)治療。林雨曼頻頻點頭。陳醫(yī)生悄聲問林雨曼,“你姨父是不是家庭經(jīng)濟困難,籌錢有難度?”陳醫(yī)生包著大口罩,遮去了兩邊臉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的話語中,隱約可以聽出一絲不屑。醫(yī)生護士一定認(rèn)為阿酒是個酒精中毒的窮瘋子,喝酒喝出了毛病,現(xiàn)在沒錢醫(yī)病了。

        林雨曼相信類似的話阿酒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也沒有再勸的念頭,便看向格霓。格霓微微搖頭,推著林雨曼往外走。不料阿酒竟然扯著嗓子叫起來:“曼曼,曼曼,我要吃豆花!豆花可以解酒!”

        格霓捂了一下阿酒的嘴巴,說:“瘋了,叫這么高聲,現(xiàn)在天都要黑了,還去哪里買豆花?明天我早點去早餐攤上看看就是了?!?/p>

        回到家,格麗又坐在母親家的客廳兼飯廳里,跟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格麗穿著碎花仿真絲套裙,燙著細(xì)碎的小波浪頭,手腕上纏著一條仿老蜜蠟手鏈,通身搭配色彩艷麗,像一面斑駁的油漆墻。

        四姐妹中,格麗是最有閑的一個,兩個兒子還未成親,她白天黑夜地網(wǎng)購,貴重東西買不起,二三十塊錢一套衣服,五十塊錢一件首飾,她幫鄰居買,幫親戚買,幫朋友買,幾乎要成廉價服飾批發(fā)商,享受著購物的樂趣。

        格麗扯扯林雨曼身上的裙子說:“這面料垂手,多少錢買的?”林雨曼微笑說:“忘了,幾百塊吧?!备覃愩读艘幌?,又抻了抻裙擺,反過來用指甲刮刮,就把頭轉(zhuǎn)開去了。隔一會兒,她對母親說:“二姐,你又不是沒錢,便宜衣服也要買幾件穿穿?!?/p>

        母親說:“買什么衣服,我衣服夠多了,幾年也穿不壞,新的舊的,還不都是一個樣?”

        林雨曼進了屋,躺在陽臺的搖椅上。搖椅平常都是父親躺著的,父親汗味大,帆布椅面被汗水久漬,散發(fā)出一股雨后土塵的味道。母親與格麗在外頭嘰嘰咕咕聊天,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林雨曼還是聽得真切。

        “媽在世的時候就說過,四個姐妹當(dāng)中,就我最節(jié)儉。”母親說起了她當(dāng)年嫁給一貧如洗的父親后,如何勤儉持家,才終于買了房,又把林雨曼培養(yǎng)成人的故事。這故事林雨曼聽過無數(shù)次,或許這是母親窮盡一生最得意風(fēng)光的業(yè)績。風(fēng)吹過,只覺一股霉味撲鼻而來。

        格麗像是好不容易從這股霉味里穿越出來,說:“現(xiàn)在就你最好了,有退休金,還有房租,曼曼又孝順,這樣的日子去哪兒找?”

        外頭停頓了一下,林雨曼偷望出去,竟與母親的目光刮擦了一下。四目交鋒,她們同時收回了偷窺的目光。這次在母親家住得有點久,母親這般精明的人,早已洞察其中的緣由,只是沒有點破而已。

        母親高聲說了幾句客氣話,語調(diào)又低了下去。林雨曼沒有再竊聽的念頭,側(cè)身躺好,取出一大杯綿云冷萃。從醫(yī)院出來,在街上閑逛時路過咖啡館,她看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突然動了心,也進去點了一杯。當(dāng)服務(wù)員問她是堂食還是外帶時,她看著四周邊喝邊聊的悠閑女人,改口說,打包吧。打包回來的咖啡剛好趁這個時機喝掉,否則被母親看到,又不免一頓嘮叨。費錢,傷胃,這苦藥湯有什么好喝的,她肯定會這么說。

        外面有人敲門,母親起身,與對方說了幾句什么,是租戶來反映有一面窗戶關(guān)不上,母親對格麗說:“你看,租個房,看似輕輕松松每天都有錢收,但麻煩事也很多,一會兒說煤氣沒啦,一會兒說抽水馬桶塞了,更可笑的是,連床上有蟑螂也叫我去處理?!?/p>

        格霓來母親家取紙巾,說阿酒問過鄰床的人,醫(yī)院超市的一包紙巾居然比外面貴兩元。母親和格麗轉(zhuǎn)而談起了阿酒的病情,說阿酒捱過這一劫可算是不容易,又問格霓:“這幾天累嗎?夜里可有在椅子上瞇一眼?如果醫(yī)院沒什么事,就來我家過夜吧,跟曼曼一起睡?!?/p>

        格霓回答說:“不累,租個陪床,一晚二十塊錢,晚上清潔工阿姨會送過來,第二天早上過來收走,省事,倒也不用勞煩你們了?!?/p>

        林雨曼覺得格霓不來住也好,她實在不習(xí)慣跟一個長輩同眠一床,何況兩個不如意的人住一起,只會徒增煩惱。格霓進來看了一下林雨曼,林雨曼忘了把冰咖啡藏起來,母親隨后跟進來,果然嘮叨起來說:“這么晚了還喝咖啡,年輕人不要胃也罷了,還不用睡覺了?”母親大概忘了,其實林雨曼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又或者,母親其實也不老,她只是喜歡把自己定位為“老人”罷了。

        住院幾日,阿酒心疼錢,一直嚷著要出院,稱自己的病全好了,說醫(yī)生們早看出他是個有錢人,讓他多住一天院就是多騙一天錢。格霓不讓出,他就罵格霓,還見醫(yī)生罵醫(yī)生,見護士罵護士。醫(yī)生們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丁海建和丁海東,他們敷衍著,說兒子管不了老子的事,要死要活都由他自己,始終不見人影。醫(yī)生們終于忍不住,對格霓發(fā)了脾氣:“你們一家這么不配合,還治不治了?”

        格霓勸不住阿酒,只得讓母親來勸他。母親讓林雨曼同去,說阿酒喜歡女兒,會給面子的。林雨曼不知作何表情。

        阿酒正跟格霓在病房里吵架,旁邊立著兩個年輕女子,提著幾盒包裝看似很高大上、但一看就知是繡花枕頭的保健品。

        格霓人小聲弱,努力抬高了音調(diào)說:“八百塊錢一瓶的維生素C,五千塊錢一把按摩椅,這不是騙錢是什么?你在她們店里都已經(jīng)花了好幾萬塊錢了,得到了什么?還不照樣該生病生病,該住院住院?”

        “好歹人家過年過節(jié)都上門來,給我洗腳送禮品,平時也電話不斷,問長問短,我就是把錢讓她們花光了還好呢,自己過幾年享福日子!”阿酒咆哮著,緊接著就連咳十幾聲,像點燃了一串鞭炮,臉蛋憋得黑紅。那兩個女子立馬上前,坐在床頭,一個拍著阿酒的背,另一個安撫道:“大叔不急不急,好好跟大嬸說話?!钡拱迅衲夼孟駛€外人。

        格霓對母親說:“你看,就是這樣的矯情,搞得剛開始醫(yī)生都誤會了,有幾次找不到海建海東,說叫你那兩個女兒來!”

        母親看不下去了,很不屑地回?fù)裟莾蓚€推銷員:“這里有你們說話的份兒?騙錢的人精!電視上都放了,平時給點甜頭,拿兩塊錢一斤的雞蛋聯(lián)絡(luò)感情,背地里圖的是人家的大財。你們這種人,就該抓起來坐牢,不能再讓你們出來禍害別人家了!”

        阿酒像是被母親的聲勢唬住了,低聲說:“那兩個混賬兒子要是有她們一半好,我也知足了!唉,小珍呀……”阿酒深陷下去的眼窩里突然滾出了兩坨淚,說如果小珍還在,一定又乖巧又懂事,因為出事時小珍就已經(jīng)會幫他的忙了,阿酒割蜜她遞蜜刀,阿酒割好了蜜,她就給阿酒捶背。

        誰也料不到阿酒居然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提起小珍,格霓抹了一下眼圈說:“瘋了,好好治?。 绷钟曷低赣H一眼,母親把頭轉(zhuǎn)向角落,響亮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兩個女子趁機提起禮品溜走了。

        護士進來,緊繃著臉說:“請保持病房安靜!”阿酒一把揪住護士服的袖子,嚷著:“筆給我,我簽字,我要出院,是活是死我自己負(fù)責(zé)!”

        阿酒出院回家后,性情變得更加暴烈了。他說不喝酒,身上像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咬,咬得他受不了,只能摔東西解氣。他還說,這是因為他有酒債未償清,上天懲罰他了。格霓憂急攻心,默默對著母親流淚。

        過幾天,聽說阿酒左手左腳有些麻木。林雨曼接了一句說:“該不會是中風(fēng)前兆?”母親對格霓抱怨說:“本就不該讓他出院的,住在醫(yī)院里,好歹有醫(yī)生護士管教著,現(xiàn)在可好了,爛攤子全倒你身上了!”格霓說:“當(dāng)初他病得人事不省,才讓我們給拉到醫(yī)院的,現(xiàn)在誰還能捆住他送到醫(yī)院?絕不可能了!”

        事隔一天,一清早,母親接了個電話,沒說兩句就慌張起來:“怎么會這樣!”

        阿酒死了。昨晚,阿酒在院子里砸東西時,重心不穩(wěn)跌了一跤,剛好跌倒在玫瑰花叢中,莖桿上的長刺扎破了阿酒的腿。阿酒火上心頭,拿把菜刀,在玫瑰叢中一陣亂劈。格霓這次也是真動了怒,像薅草一樣揪住他的衣服,反手給了他一拳。她不曉得是自己太有力氣了,還是阿酒久病體弱,居然連女人的一拳頭都經(jīng)不起了,像突然被石子擊中一般撲倒在地上,沒吃飯就睡著了。格霓慶幸自己總算過了個安生夜晚,不料今天叫他時,發(fā)現(xiàn)他身上已經(jīng)冷了。

        母親說:“這些話你跟我說說就行了,外頭千萬不能說。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你一拳打死的,可笑!前幾天不就說他有中風(fēng)的跡象?好好的人還說死就死了呢,更別提他這種病怏怏的人。反正他出院時,自己親口說的,生死怨不得別人!”

        這一次,除了格霓,誰都不感覺意外,仿佛阿酒就是那個該死的人。阿酒的八個姐姐、八個姐夫也沒有任何指責(zé)的話,他們說,服侍這么個病人,也實在夠苦了,以后還有一大家子人指望格霓拉扯呢。他們只提了一個要求,要格霓必須客客氣氣地去送阿酒下葬,哭聲要響,語氣要悲。格霓真的這樣做了,尤其是水泥匠即將把墓石封上時,她一屁股坐在滿是沙礫的水泥地上,嚎啕大哭,哭罵著說:“你怎么不把我也帶走?”穿著白衣肩背麻繩的丁海建、丁海東在一旁晃著手,指揮水泥匠封墓石,不時用狐疑的目光瞟向格霓。他們各自的老婆都帶著一個男孩子遠(yuǎn)遠(yuǎn)站著,沉默不語。

        母親和格麗一次又一次把格霓拉起來,格霓卻又癱下身子去,像條八爪魚一樣吸在地上。當(dāng)年,格霓在格美的椅子墳前也哭得如此儀態(tài)盡失,大家都相信她這次也是真的傷心。母親沙啞著嗓子叫道:“阿建,阿東,來扶一下你媽!”挾著飛沙的山風(fēng)吹過來,吞噬了母親的聲音。陵園里樹頂?shù)闹θ~飛旋起來,仿佛要把格霓卷進去。

        阿酒“頭七”后,林雨曼陪母親去格霓家問候。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大鍋白茫茫的魚頭湯。遠(yuǎn)處移動的人影車影,就像湯里冒起的一個個浮沫,明滅浮沉。

        格霓住的是一處前幾年翻建的房子,當(dāng)年林雨曼去過的那處舊居,早已變成了阿酒的酒錢。新喪人家,有無法掩飾的落寞。格霓家的院子里,舊的玫瑰枝頹敗下去,已經(jīng)不能再開出新花,但旁邊又有新的玫瑰枝長出來。格霓說:“想當(dāng)年到處逐花,外頭的花很多,但未必是我的,后來回家了,都是阿酒種花,現(xiàn)在也只能自己動手了,改天向二姐夫?qū)W習(xí)學(xué)習(xí)?!蹦赣H撇了下嘴。

        風(fēng)吹過,隱藏在格霓鬢角的一朵白色毛線小花若隱若現(xiàn)。近年來,幾乎沒見過有人戴這種白花了。格霓相較之前胖了一些,這使得她的身材不肥不瘦恰到好處。格霓站在母親身邊,像剛剛長開的青春期姑娘,而母親,家長的威嚴(yán)越發(fā)明顯了。

        母親問她:“就不恨阿酒?”

        “我倒是能理解他,也能理解當(dāng)年媽媽為什么這么恨阿酒了?!?/p>

        格霓說,這幾十年來,也算還了夫妻情分,只是答應(yīng)給他買豆花的,卻沒有去,臨了還是騙了他。母親說,這些小事,還提它做什么!格霓說,或許人真的有預(yù)感呢,知道自己快要走了,就念起做豆腐的那段時間了。林雨曼想起那天阿酒在床上掙扎著叫“曼曼、曼曼,給我買碗豆花。”竟不由得鼻子一酸。

        林雨曼問格霓,一切都還好吧?

        格霓笑著說:“都好,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也盡可以去買??催@身材,以后得節(jié)食了,沒想到女人胖得這么快。以前跟著阿酒,總怕自己吃不到好東西,有一點吃的就拼命吃?,F(xiàn)在能夠放開肚皮吃了,反而得精減。人就是這樣的吧?!?/p>

        母親說:“現(xiàn)在好日子來了,不要克扣自己,把以前沒享的福都補回來?!?/p>

        “大家都說阿酒不務(wù)正業(yè),其實是我逼得他不務(wù)正業(yè),我喜歡花,他就帶著我到處看花,還種了一園子的花。他在世的時候,我天天怨,氣上心頭時,也恨不得拿把菜刀殺了他?,F(xiàn)在他走了,倒也時常念起他的好?!?/p>

        母親仍舊“嗤”了一聲。

        格霓摟著林雨曼的肩說:“你臉色有點差,不能再喝冰咖啡了,好好養(yǎng)身體,我等著做姨婆呢。給我生個小外孫女吧,我給她打一枚金戒指哦。”

        送別阿酒回來,林雨曼就渾身發(fā)軟,以為吹了山風(fēng)著了涼。躺了幾天,一直云里霧里,疲軟不見消,身上卻見了一點紅。林雨曼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扭扭怩怩去藥店買了支試紙,果然印證了心中的懷疑。與董爾平分居一個多月,竟令林雨曼忘記了女人的這一茬子事。在順其自然與打針保胎間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順從了一天注射兩針黃體酮的醫(yī)囑。臀部很快打得硬腫起來,看著其他女人有老公攙扶拿藥,林雨曼就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F(xiàn)在聽了格霓的話,林雨曼有些凌亂,突然盼望董爾平來個電話。

        奇妙的是,董爾平竟真的來電話了,林雨曼避而去院子里接電話。董爾平?jīng)]有其他客套話,就像天天見面熟悉得沒有任何修飾的老夫老妻一樣,說在某銀行工作的朋友有銷售任務(wù),他就幫朋友個忙,買了一套玫瑰金首飾,讓林雨曼回去試試。如果方便的話,他二十分鐘后就到母親樓下。

        “誰給你來電話了?”母親追出來問。

        “嗯……”

        母親興奮起來,一生都拖泥帶水的母親,這一次卻利落直爽,催林雨曼馬上回家收拾行裝。林雨曼說不用,她已經(jīng)把定位發(fā)給董爾平了,到時直接回去就是了。村子很安靜,汽車馬達聲格外響亮。母親笑迎董爾平進門,問他:“吃過中飯了嗎?沒吃的話給你煮碗面。”都已經(jīng)是下午二點半了,她還問這話。就像廣州的茶餐廳,下午一點鐘過去,服務(wù)員還問你是喝早茶還是吃午飯呢?

        董爾平的到來,令大家都開心起來,仿佛一場新的生活即將發(fā)芽。董爾平跟母親與格霓打招呼,語調(diào)優(yōu)雅地囑咐她們保養(yǎng)好身體,有事盡管找他,他定將林雨曼的家人照顧好,然后將大拇指和食指交叉一彈,做了個“出發(fā)”的手勢。

        格霓說:“我們周家只有這么金貴的一朵鮮花,你可得好好待她喲?!?/p>

        董爾平承諾,一定一定。他湊到林雨曼耳邊說:“我買了套冰裂紋花瓶給你,你一定喜歡?!绷钟曷f:“冰裂紋,好呀,摔裂了也看不出來!”二人相視一笑。

        母親撫著林雨曼的肩:“你們兩夫妻真好,客客氣氣的,現(xiàn)在這樣的夫妻很少了?!?/p>

        林雨曼把母親的手從肩頭移下來,握在手心里拍了拍。她不知道自己跟董爾平算不算得好,但凡能夠過下去的夫妻,只不過是捏準(zhǔn)了對方的七寸而已。

        “你們好好過著,那一切就是最好的。”格霓找出一枚舊銀元贈林雨曼,說讓你們見笑了,家里雖不愁吃穿,卻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這個老古董,是當(dāng)年你外婆給的,現(xiàn)在就傳給你吧。這銀元林雨曼不陌生,她曾在母親家見過一模一樣的。銀元質(zhì)感很好,握在手里,古樸而溫暖。

        林雨曼抬頭望天,不知何時,天空已清明爽潔,竟意外地看到了一雙彩虹。山村出現(xiàn)多年不見的虹霓,林雨曼有些驚喜,隔著院子里的人影,靜靜地看了很久。虹霓也凝視著林雨曼,林雨曼耳畔仿佛聽到了外婆和格美的聲音。據(jù)說格霓出生時,空中也出現(xiàn)了雙彩虹。但是那天的彩虹很詭異,虹伸入水中,霓橫跨山上。林雨曼認(rèn)為,那只是外婆為格霓多舛命運找的一個借口而已,外婆家開門見海,再遠(yuǎn)處就是山。今天的虹霓純凈而精致,線條分明,亮得出奇。

        林雨曼跟格霓擁抱告別,她身上聞起來有股發(fā)甜的味道?!氨V刈约骸!绷钟曷f,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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