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厚
和王保忠聊天,不知不覺聊起了這樣一個話題,我問保忠,你覺得寫什么樣的文章最煎熬?
保忠說,悼念親友的文章。他對我說,以后你不要寫這樣的東西。
我又問,寫什么樣的東西最沒用?保忠說,悼念親友的文章。他對我說,以后你不要寫這樣的東西。
我說,這樣看來以后我死了,你也不會給我寫點東西了。哈哈哈哈,保忠發(fā)出一串長長的笑,完全是憨男的那種。笑完,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了四個字:老張不死!
保忠也狡猾,他用這種方式,把這事就輕輕賴掉:不寫。
其實,那時,或許保忠真的是以為老張死不了,和我堅信保忠不會死一樣。
因為我們都覺得,兩個健壯如牛的家伙,怎么會死呢?
死,離我們都還太遠。
還是聊天。這次聊他的長篇小說《甘家洼風(fēng)景》,保忠問:你覺得老甘是癡迷還是死相?我心里“噔”了一下,覺得他問的并不是老甘。
保忠說的老甘,是他這部小說的主角,甘家洼的“洼主”。人丑。殘疾。木訥。老甘是癡迷還是死相,保忠比誰都清楚。老甘心里只有一個“守”字,他守著老火山的“大漠孤煙”,他守著甘家洼的黑燈瞎火,他守著和一條叫小皮的狗陪伴的“破村長”位子,他守著被開沙廠男人拐走的老婆,他守的還有馬寡婦雪白的大腿,地頭迎風(fēng)起舞的稻草人,他屁股下的那具碌碡……
沒事了,老甘就看山,有時是一個人看,有時是小皮陪著他看。
他想看到什么,或者說他在等什么,沒人知道。
當(dāng)我們的話題說到老甘的這份堅守時,保忠好像是對我也好像是對他自己說,這份堅守更多的是煎熬。我突然感覺出一種相像,說:“老弟,你就是老甘”。
“什么?”保忠看我的眼光很奇怪。
我說:“你就是你的那個老甘,坐在碌碡上,尋找黑燈瞎火中的一個光點,那怕是一只螢火蟲,你也會把它當(dāng)作太陽來珍藏。除了吃飯,睡覺,你都在尋找。”
保忠兩眼直直地看著我,不說話,愣著不動。
我又說:“你在尋找寫在老火山上,寫在夜幕背后折皺里,寫在老甘們骨頭里的文字。那里有許多你要說的話,有你要告訴世人的風(fēng)景。你的優(yōu)點也和老甘一樣,就是那么不顧一切的堅持?!?/p>
他說:“那小皮呢?”我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問。
我說:“小皮就是弟妹,你的老婆?!?/p>
保忠笑了笑,沒有反駁。
那年是保忠的第四個本命年,保忠對我說:“現(xiàn)在,我是終于邁出來了?!闭Z氣里可以聽出他困惑的重負卸掉后的欣慰,還能聽出一種曾有過的焦慮與艱辛來,這一年,他啟動了“一人百村調(diào)查計劃。”
“邁出來”以前,他在苦心“經(jīng)營”著甘家洼。寫出了長篇小說《甘家洼風(fēng)景》、《銀狐塬》、《男人四十》,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我們?yōu)槭裁礇]有愛情》、《守村漢子》,微型小說集《竊玉》,散文集《家住火山下》。
王保忠創(chuàng)作成就的源頭有兩個層面,一個是依附于生物屬性,他是百萬年老火山留下的一個“活物”,他體內(nèi)有今天老火山的冷峻,也有過去老火山的熱烈。另一個是依附于精神層面,他又是當(dāng)今時代造就的作家,本能的歷史厚重和自覺的現(xiàn)實擔(dān)當(dāng),成了他用筆書寫的理由。
那些年的保忠,作品一部接一部,部部擊骨敲心,不能不說是英姿勃發(fā),氣象萬千。
山西,不,乃至全國農(nóng)村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許高手如云,但絕不能輕忽“王保忠”這三個字,因為他從老火山磕磕絆絆走了下來。親手筑起甘家洼這個高點,其間的風(fēng)景不論是現(xiàn)今的同事還是后來的寫家在很長時間內(nèi)仍然需要仰視。
也許是保忠太忙,也許是他不愿打擾人的性格,或許是他要恪守一個主編和作者之間必須保持的界限,幾次談話到了飯時,約請他吃飯都被他婉拒。他在“一人百村計劃”中來到中陽,我想,這次你是逃不掉了。
飯前,我問:“這次請你吃飯,你不會再推了吧”
“嘿嘿……”保忠笑了,“不推,不推,我最怕餓肚子。”改不了的實話實說。
天冷,雨大,衣單,再加上忙乎了一天,太累,我看到他急于吃飯的樣子很好笑。上菜了,我一直有意把事先準備的一瓶好酒藏了起來,我知道他好這口,一來耍耍他,二來懲罰一下他多次的不給面子,果然,他臉上閃出了一點悵然若失,不過僅僅就那么一瞬,當(dāng)我從衣服內(nèi)拿出酒時,他又笑了,“哈哈,我就知道會有這個?!?/p>
我說:“就你這身架,也不是喝酒的料?!彼遗e起酒杯,我以為他是以此方式來回應(yīng)我的激將,沒想到他說,“老張,你知道人在什么情況下最想喝酒?我告訴你,第一天氣冷,第二讓老婆罵了,第三文章寫卡了?!?/p>
接著和我連干了三懷,說這酒真香。
每次他端起酒懷,就完全是不把我這“龐然大物”放在眼里的架勢,從他這種略帶羞澀靦腆笑容里瀉射出來的大氣磅礴,能化了一座山。
有了這份大氣磅礴,就不難理解他“邁出來”后的大手筆。上太行,下呂梁,做的是一個人百村調(diào)查的大事,他要在這一百個山莊窩鋪尋找甘家洼的“香火”,完成“中國三部曲”《他的鄉(xiāng)》、《我的村》、《河的家》的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立體的中國鄉(xiāng)土,其勢也夠恢宏。
有了這份大氣磅礴,就不難理解他大手筆后的大手筆,一個人獨走天下黃河,當(dāng)代版的千里走單騎。他要在這滾滾不息的母親河里,打撈出久藏于百姓心底的“龍脈”?;氖彽泥l(xiāng)村,迷茫中的農(nóng)民,他試圖在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找出他們的“宿命”。
這一壯舉是在妻子素榮揪心的擔(dān)憂和無奈的告別中起步的。
“一個人開車太辛苦,你就坐班車吧,還不是一樣的走?”素榮試圖說服自已的丈夫。
他說“不行,那樣束的太死,該看的都會錯過。”
“那就找個人陪你去,最好是會開車的,替換著開,也有個照應(yīng)。”素榮說。
他說“大家都很忙,誰有那閑工夫,再說,那又不是娶媳掃,還要找個伴郎?!?/p>
一邊擔(dān)心丈夫的身體,一邊又怕因為自己的堅持丈夫改變了主意,她知道失去了夢想,丈夫?qū)纯?。素榮的勸阻不是很堅決。
在保忠家里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至今仍立著幾塊不太引人注目的硬紙片,紙片被壓的很瓷石,擦出了光亮。保忠常說,“這是我最珍愛的褥子?!蹦嵌螘r間,滾滾的黃河每天可以看到這樣一幕,在路旁,在地畔,或者在河灘,田埂,一個十分疲憊的男人,消油,熄火,打開備箱,拿出幾張硬紙片,鋪在地上,一倒頭便進入了夢鄉(xiāng)。此時在無垠的曠野里只有孤獨地熟睡的王保忠和此刻已經(jīng)不再孤獨的黃河。
一年后,當(dāng)素榮知道保忠患的是不治之癥,當(dāng)北京的專家告訴她,“這病與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是累出來的”時,素榮心里涌起了刻心刻肺的悔意,怨恨自己當(dāng)初沒有堅決地制止他。
可是,誰都清楚,當(dāng)初己經(jīng)進入“一根筋”狀態(tài)的王保忠,又有誰能制止得了呢!
運動神經(jīng)元病,保忠和素榮最終等來了這一可怕的確診。因為他們知道,這種病的發(fā)病率僅為1~3/10萬,患病率為每年4~8/10萬,最要命的是目前世界醫(yī)學(xué)界都沒弄清它的真正發(fā)病原因,更沒有治療辦法,得了這種病就等于宣判了死亡。
保忠和素榮完全懵了,看到蜷曲地坐在醫(yī)院樓門外臺階上等候她的丈夫,強裝了一年多笑容的素榮再也沒有力量裝下去了,兩人一下就抱住嚎啕大哭。前些時,他們都哭過,哭了無數(shù)次,然而都要等到對方和孩子不在的時候,每當(dāng)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往自已臉上堆笑,都在為對方減輕壓力。今天他們抱著對方,抱著世界上那個最值得自己用力抱的人,抱著那個最想撲在他(她)懷里大哭又最不愿意他(她)看見自己哭的人,痛快淋漓地哭一場,那天的王保忠哭的蕩氣回腸,像幾萬年前老火山噴發(fā)的狂嘯,像老黃河壺口瀑布的喧泄。他的哭匯聚了他寫的所有文學(xué)作品中的哭聲,他的淚足有桑干河水那樣的澎湃。
此后保忠還哭過兩次,都是在他竭力想往起站而又實在站不起來的時候,每次都是大哭兩聲后,馬上又憨憨地笑起來,自嘲地說“我怎么就這么脆弱呢!”
以后還有幾次,他臉上肌肉崩得很緊,是想哭的樣子,但隨即又變成自嘲的淡笑,一點聲音也沒讓發(fā)出,打那以后保忠再沒哭過,而且還開始接受輪椅了,之前家里人一讓他坐輪椅,他就生氣,就喊,我怎么能坐那玩藝,那還能活么?現(xiàn)在他不但不再喊了,肯坐了,而且還常常練習(xí)自推輪椅的技術(shù)。
一天,天氣很好,妻子推著他走出了“悶”了二百多天的樓房,剛出單元門,他就揚起頭來,瞇著眼,嘴巴使勁往上撅。
一口,再一口,又一口……邊深呼吸邊數(shù)著,直把妻子逗笑了,他才睜開眼,沖著妻子嘿嘿嘿嘿。
有一次,他坐著輪椅在院子里散步,就自拍了一張照片給上班的女兒月月發(fā)過去,視頻里的保忠,手里舉著從小區(qū)花池里摘的兩朵黃色的小花,口齒不清,但竭盡全力大喊“鮮花送給你!”加上一臉憨笑,可愛的像個孩子。自從他得病以來,他就沒見女兒笑過,這次,他本來想通過自已的這個小滑稽逗女兒開心,沒想到倒惹得女兒淚水漣漣。
保忠知道,笑聲,在這個家里己經(jīng)久違了,這時,太需要妻子,兒女的笑來打破這種沉寂,他也知道,如果以后自己不在了,這個家里將在不短的時間內(nèi)很難再有笑聲,于是他想用自己尚有的一點力氣給自己的妻子,兒女“制造”出點笑來。這一切放在他那五六百萬字的小說里,也許只是一個撩人一笑的小細節(jié),然而今天已成了他唯一能送給自已親人的禮物。
這一切,對保忠其實是一種煎熬,上帝看得清清楚楚,也許他也覺得讓一個年僅五十三歲才華橫溢的作家遭受這種殘酷是一種罪過,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便把他召了回去。
這一天是二〇一八年九月二十二日七時二十六分,農(nóng)歷八月十三,離中秋節(jié)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僅有一天零十六小時三十四分。
八月十三,就在保忠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孤燈獨坐,打開手機,翻看和保忠的聊天記錄。這些記錄是從去年正月初五開始的,那天我約了一位老中醫(yī)朋友去保忠家里給他看病,并定了以后堅持上門給他治療。
聊天持續(xù)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除了我怕影響他休息,擔(dān)心消耗他過多的精力,間或停隔一兩天外,幾乎沒有停過,有時是一兩句問候,有時就互發(fā)幾個表情,更多的是我的“長篇大論”,有的竟有幾百字。大概意思是:病能治好,但需要較長時間;要有耐心,做好配合治療;要堅強;要有信心之類,我的微信大都以每次看病開藥后醫(yī)生跟我說的話為藍本,剔除些不想讓保忠聽的,再把我想說的話變成醫(yī)生的話說給他,大都很勵志,但這里有不少是我的謊話。
保忠的微信大都不長,但也回的很勤,除了很急切地詢問醫(yī)生跟我說了些什么外,就是說服藥后的感覺,“想吃飯了,吃了也舒服”,“覺得說話也有力氣了”,“好像長點肉了”,“足拇趾有了想動的感覺”。這陸陸續(xù)續(xù)傳來的信息讓我喜出望外,覺得奇跡好像馬上就要發(fā)生。
一天保忠說,以后把咱這聊天微信稍作整理,就是一篇不錯的散文。都這種時候了他忘不了的還是文學(xué)。
沒想到的是在六月四日這天,保忠給我的微信就定格在兩個微信表情豎起來的拳頭上,這是堅強和加油的意思,然而定格一直持續(xù)到他的去世。
微信表情下,寫字框內(nèi)那個綠色的豎杠一閃一閃,好像在催促我寫點什么,我想確實也應(yīng)該再和保忠說點什么了,于是寫道:
“保忠老弟,如果天堂也需要作家,咱們還做,只是再別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p>
寫完,我輕輕地按了按綠色的發(fā)送鍵,那些文字便從我的手機上飛了出去。
不知道天堂中的保忠收到?jīng)]有……
選自《山西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