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自橫

馬車在天空緩緩而行

這是一匹棗紅馬。身上昔日的絲綢被風(fēng)割成碎片，掩住的荒堿地若隱若現(xiàn)。蹄下的雷電長出苔蘚。車身尖叫的火星，落進時光的大水里。

寂靜。仿若靈魂籠罩。天空之下，一株熟透的玉米秸稈坐在車轅上，面孔在風(fēng)里繼續(xù)風(fēng)干。胡須的草尖，凌亂而枯萎。仰面，接不住一滴露珠。它的懷里，有著金黃的籽粒。有一粒是我，有一粒是我姐姐，有一粒是我妹妹。

遠行的路有些漫長。馬鞍在馬背上來回晃動。陽光的繩子有些松了。一些秸稈落到路上，無聲無息。冷風(fēng)吹進肩胛，棗紅馬在平坦的路上險些踏空。

這是我父親一個人的道路。

父親的咳嗽聲消弭于大平原。暗紅的夕陽在斜斜地吹著紙條一樣的村路。我看見我父親，獨自坐在馬車上在天空緩緩而行。

故鄉(xiāng)是虛擬的江山

露水留下蝴蝶標本。我身子里存滿的秋葉，落進陽光的深淵。

然而，我不能停留，我必須選擇必經(jīng)的道路。

故鄉(xiāng)的臉和心臟，是一座虛擬的江山。剛剛攀到山腳，你便把云霧和星盞收回。曾經(jīng)植下一株小樹，在遠方用詩篇照臨。根是我的呼吸，葉子是我的走姿。

我的悲傷是如此固執(zhí)。不選擇死亡的骨灰，我要從秋天走回。

不遇見鳥鳴的漏洞。

我要在秋天，把哀嚎輕輕掩埋。如若哭泣，就把秋風(fēng)帶回。一匹狼蹲伏于曠野，先飲風(fēng)塵，再飲落葉，后飲群山的波浪。

我要撤掉天地的大幕，只留下一棵草，和故鄉(xiāng)溫暖懷抱里的倒影。身后的遠方，是我的遺言。亙古，也只是我閉上嘴巴的一瞬。

攀援而上，只是我的影子。

低下頭便能找到故鄉(xiāng)

是什么，讓我如此偏執(zhí)？

我的大地，我的村莊，我所熟悉的姓氏，已經(jīng)化作億萬縷蒸汽，聚合為云。它們分開細碎而恒久的光陰，恍若隱匿的靈魂。

留下的，仍在辛勤勞作。泥巴熨帖，繼續(xù)給母語帶來慰藉。莊稼搖曳，葉子的嘴巴，敲響陽光和母親的乳房。

祈禱或感恩。我看到一只鳥收攏了翅膀，落到炊煙的肩頭。

天空屬于未來，大地屬于現(xiàn)在。我的逯家溝，灶膛里的火焰，把家族的秘密變成灰燼。是該到醒事的時候了，是該到珍視的時候了。聽從遠遠吹來的勸慰，我必須垂下頭顱，向著萬物與萬有。

陶罐，懷抱著最后一滴水光，順遂于消逝的呼喚。仿佛聽見更多的低吟，從我的腳底上升，并傳向四野。這是父老鄉(xiāng)親們盛大的聚會與重逢。他們在地心里，養(yǎng)育種子的音符，商討河流的走向，指明燕子在屋檐下懸掛燈盞，為不滅的光芒代言。

不要說背井離鄉(xiāng)，不要朝著方言凝望。“孩子，流出的汗水，和滿身的塵土，請不要拭去。它們是你的金身?！彪[喻既然已經(jīng)說出，就只能接納隱喻，并握在手心，暗藏星光。這也是宿命和歸去——

低下頭，便能找到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