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舟
22年過去了,當年與父親在雪地里一前一后跪祭祖母的情景還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一、身世
小時候,每逢春節(jié)、清明等傳統(tǒng)節(jié)日,總是聽到父親和母親小聲念叨:
“唉!啥時候能去上江找找媽的墳頭兒呢?”
“是啊他爸,要是能去看看該多好??!可惜上江太遠,咱哪兒有錢作路費呀!等孩子們長大了,有條件了就能去找找吧?”媽媽總是這樣安慰父親。
我覺得很奇怪:奶奶活得好好的,咋還有她的墳頭兒呢?
那時候,小孩子不敢隨便問大人的事兒。我稍長大些試探著問父親。他看看我,嘆了口氣,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原來,現(xiàn)在的奶奶是父親的繼母。父親的親生母親在他只有六歲時就去世了。二十三四歲的爺爺拖著六歲的父親、四歲的叔叔、一歲的姑姑,艱難地過日子。每天傍晚從田里干完活兒回村時,看見瘦小的長子穿著紅褂子,怯生生立在村口張望,爺爺便帶他一起回家。一個苦命農(nóng)民,要想拉扯大三個孩童談何容易?!
后來,叔叔被過繼給一位長輩,爺爺決定續(xù)弦。新奶奶人長得漂亮還很會持家,辛苦地幫助爺爺把兩個孩子帶大,和爺爺一起又生育了三個漂亮的兒女。父親他們六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相親相愛不分彼此。仁義敦厚的父親惜念繼母的養(yǎng)育之恩,和我的奶奶關(guān)系相處一直很好。除了和母親在一起偶然念及,父親從來也沒在奶奶面前提及過自己的親生母親。
但他從來不曾忘記。
二、尋親
1990年,祖母不幸因病去世,臨終前對父親母親說了非常知心的話語,令我們這些后輩都非常感動,也更加敬重父親母親。
1996年春天,父母親去遼寧探親期間,父親又和母親提起要去上江看看孩子們的奶奶。問及那個令父親魂牽夢繞的神秘上江,到底是在哪里,父親說:“上江就是松花江上游啊,你奶奶的老家是吉林伊通,過去家里太窮,上江便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但其實,無論從黑龍江還是從遼寧,到吉林伊通都不過只有上千公里啊!”
當時,父親60周歲,身體還很硬朗。全家人都鼓勵父親從遼寧康平直接過去吉林伊通尋訪祖母的墳塋。因為已50多年沒有來往,他只能根據(jù)不識字的爺爺模糊的描述親身前去打探。
大約過了一周時間,父親音訊皆無,我記得當時全家人都變得非常焦慮。每次電話鈴聲響起,我都迫不及待地拿起聽筒。直到一天上午,我們終于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父親激動地說:“兒啊,可找到你奶奶的墳了!”言畢,父親竟放聲痛哭……在我的印象里,堅強的父親從沒這樣情緒失控過。我們在場兄弟三人,也都禁不住潸然淚下。平靜一會兒后,父親才興奮地告訴我們,他現(xiàn)在伊通縣郵電局撥打長途電話,剛剛在某村某地找到了祖母墳塋,還找到好幾位表兄弟姐妹呢!兄弟們商量后,決定派我立即啟程前往伊通縣與父親會合,先是乘飛機從北京到長春,后乘長途客車前往伊通縣城,再從縣城租輛摩托前往小姑山大葛家屯。摩托在崎嶇狹窄的鄉(xiāng)村土路上突突突顛簸著前行,大約一兩個小時后,才到了一個小村口,大約有十來個人和父親一起迎上前來。有幾位長輩的相貌,與父親高度相仿,再加上他們臉上樸實溫暖的笑容,使我頓感濃濃的親情。
三、跪墳
當天夜里,飄起鵝毛大雪。次日是清明節(jié)。一大早,我和父親便踏著前夜新雪去給祖母上墳。村莊周圍白茫茫一片,只有近處莊稼偶爾露出的殘梗在春寒中挺立,二龍山水庫和田野早被白雪連成無邊無際的一大片。到了指定地點,我跟隨父親虔誠地跪下。寬闊平坦的雪地里,父子一前一后長跪不起。父親一邊燒紙籠火一邊大聲呼喚:“媽呀!大兒子帶著您孫子來看您了!這些年可讓您老人家孤單了受苦了啊!往后咱們?nèi)兆雍眠^了,多來看望您老人家!”
奶奶姓周,不識字也沒有名字,17歲嫁給13歲的爺爺,誕下第三個孩子后不久染病,當時有這樣的說法,帶孩子回老家沖沖晦氣就好了。于是從黑龍江依蘭,她帶著幾個月大的女兒千里迢迢回到故鄉(xiāng)上江伊通,但還是沒有逃脫厄運:27歲的祖母萬般不舍地永遠離開了她無限牽掛的丈夫和三個幼子。
奶奶是農(nóng)民,樸實善良,節(jié)儉持家。在七十多年的漫長歲月里,周家?guī)状?,每年給先輩上墳時都不忘給苦命孤單的奶奶燒上幾張紙錢。
其實,父親早已想不起祖母的容貌,也不知道伊通縣是滿族自治縣,更不知道祖母家是土生土長的旗人。父親和我都是這次尋親才知道自己是滿漢混血。
祖母的墳塋坐落在村外田地里。有的年景里,遇到二龍山水庫漲水,水會漫過墳塋,祖母住進了水晶宮,水面上就不見了墳頭,但位置是確定的。今年就是這樣。
跪在父親身后,望著雪地里虔誠跪拜的他的背影,和他前面綿延的茫茫雪野,我心中忽然升騰彌漫起廣袤的、無邊無際的寧靜和清涼。
蔚藍的天空上紅日高懸,銀裝素裹的原野上玉潔冰清,濃烈的親情駕著清涼的空氣穿透時空,穿透陰陽,也穿透了父親和我的胸膛。
一股暖流忽然間從心底涌起,不斷上升,并沖出我的喉嚨:
“奶奶,我也想您啊!”
猶如巖漿從地底沖出地面,那么熾熱,那么清晰,那么嘹亮。
直到今天,我都還常常能夠聽見它的回響。
后記
父親今年83歲,幾年前開始發(fā)現(xiàn)患有阿爾茲海默癥,曾經(jīng)的籃球健將如今已步履蹣跚;曾經(jīng)愛笑愛鬧的他已基本上不問不答。雖然頑固的智力殘留還能讓車馬炮殺得我片甲不留,但他的記憶力還是明顯退化了。最近和他聊起那段刻骨銘心的尋親經(jīng)歷,我只見他一臉茫然,目光里寫滿困惑與無助……
寫下這篇文字,我心下稍安,似乎它幫我挽住了歲月匆匆的腳步,也挽住了父親曾經(jīng)的尋親夢想和苦難雖有但生機勃勃的美好年華。
(作者單位:國際兒童讀物聯(lián)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