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飛　孫秀明

摘 要：漢朝是中國文字的隸變時期，從小篆的一筆畫變?yōu)殡`書的四個主要筆畫。隸書正體化的過程中，在東漢時期留下了燦爛的名碑刻石，也成為當代隸書審美淵藪。近代發(fā)掘的秦漢簡牘帛書中，更加清晰記錄錯綜復雜的隸變過程。隸書草寫體（章草）的盛行，又孕育了楷書八種筆畫的雛形。明清時期，復古者標新立異，拓展了隸書的審美空間。在這些變化中，數(shù)與象隨機生發(fā)，成為隸變神秘之機樞。

關鍵詞：隸變書體;簡牘帛書;漢碑正書;章草書法;逸神妙能

在中國書法藝術發(fā)展史上，隸書仿佛是一個三叉路口，上承周秦篆書，變通章草，下啟魏晉楷書，爛若天文之布曜，蔚若錦繡之有章，形成了兩漢時期輝煌燦爛的書法篇章。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云：“秦燒滅經(jīng)書，滌除舊典，大發(fā)隸卒興役戍，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盵1]而另一種說法是，在秦始皇未統(tǒng)一六國之前，小篆和隸書兩種字體都早已存在，先秦時期的“草篆”也可稱為“古隸”，而程邈在云陽監(jiān)獄中，潛心研究十年，把這些草寫的篆書統(tǒng)一整理，變圓為方，創(chuàng)制了一種新的字體，并將此3000字獻于秦始皇。因為這種書體便于書寫，始皇下令全國推行，因使用這種書體者多為“隸人”，故名為隸書。這種說法在秦簡中得到有力證實。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從而證明一個道理，即中國書法總是在草寫中，加速推進著演化過程。正如成公綏在《隸書體》中說的：“蟲篆既繁，草藁近偽，適之中庸，莫尚于隸?！盵2]

隸書打破了“篆只一筆”的用筆方法，化圓為方，變連接為斷絕，點畫分明，有粗細輕重之變，波畫蠶頭燕尾，一波三折，使筆法豐富多變，耐人尋味。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書之有隸，生于篆，如音之有徵，生于宮。故篆取力弇氣長，隸取勢險節(jié)短，蓋運筆與奮筆之辨也。隸形與篆相反，隸意卻要與篆相用。以峭激蘊紆余，以倔強寓款婉?！盵3]正所謂，篆有篆意，隸有隸法;書體漸真，去古漸遠;繽紛絡繹，紛華燦然;章周道之郁郁，表唐虞之耀煥。中國書法在漢朝開啟了輝煌燦爛的隸書時代。

一、抒情型隸書的神逸妙境

隸書本身是在篆書的草寫中發(fā)展而來，故在早期的隸書書寫中，一種飄逸的氣息總是蘊含其中。如西漢早期刻石，隸書篆意很多，圓曲多變，自如的縱筆率真自然，特別是一些書寫于自然山水之間的摩崖石刻，更是體現(xiàn)這種自由奔放的書寫精神。

《五鳳二年刻石》（圖1），公元前56年刻，點畫茂密，短中有長，書風帶有篆書筆意，簡質(zhì)古樸，略帶飄逸之風，被康有為譽為“漢隸之始”。這種書風體現(xiàn)在東漢時期的摩崖石刻上，則更加飄逸滄桑，筆畫伸展，體式奔放，被稱為“隸中之草”，《石門頌》（圖2）是主要代表。《石門頌》，刻于東漢建和二年（148年）。此碑多用圓筆，逆鋒起筆，回鋒收筆，線條沉著勁道，結(jié)字舒展放縱，體勢瘦勁，飄逸自然，是漢隸中的逸品佳作。近代金石文字學家楊守敬認為，此碑用筆如閑云野鶴，飄飄欲仙，六朝時期的飄逸疏秀的筆法，皆是以此為本源的。

《西狹頌》（圖3），是東漢靈帝建寧四年（171年）六月仇靖撰刻并書丹的摩崖石刻。結(jié)字博大精深，格局宏闊，粗獷雄強，方整雄偉;且筆畫分布各司其職，扎實停勻，給人以穩(wěn)如泰山、重如磐石的感覺;筆力拙而圓，氣勢超邁，令人百骸為之震蕩。清代書法家徐樹鈞《寶鴨齋題跋》曾提到此碑，贊譽其“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在漢隸中別饒意趣。

此外，還有刻于東漢建寧五年（172年）的《郙閣頌》（圖4），體態(tài)赫奕，章法茂密，俊逸古樸，風格沉郁，像一位博學的古士，顯示著他的厚重古雅。這些摩崖石刻與《禮器碑》《乙瑛碑》《史晨碑》等真正的碑相比，正體現(xiàn)以山石為紙、奪造化之功的書法神韻，猶如漢朝時期的長歌大賦，雄立自然山川之間，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有著天人合一的書法境界。

二、法度型隸書的美學淵藪

從東漢桓帝永興元年（153年）到東漢靈帝中平二年（185年），隸書發(fā)展非常成熟，這一時期的名碑刻石，有雄古者，有渾勁者，有方正者等，垂象表式，有模有楷。此時的隸書，基本去盡篆體痕跡，消除草書造成的各種不穩(wěn)定因素，形成隸書扁平端正的體式，蠶頭燕尾，波磔變化成為隸書筆畫標準，展現(xiàn)隸書的正氣大象。

《禮器碑》（圖5），東漢永壽二年（156年）立。其字體中正典雅，法度森嚴，飄逸而不失沉著，規(guī)整而不失暢快。筆畫以瘦硬為主，粗細變化明顯，尤其是部分捺畫，勁健有力，干脆利落，粗與細之間形成明顯反差，平正于外，奇崛于內(nèi)，體勢變化看似平淡，而結(jié)體細細推敲卻并不簡單，布局疏朗，字字重心穩(wěn)固，通篇骨力洞達，神完氣足。

此碑意在有無之間，趣出法象之外，有一種肅穆而超然的神采。王澍在《虛舟題跋》中評說：“隸法以漢為極，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而此碑最為奇絕，瘦勁如鐵，變化若龍，一字一奇，不可端倪?！辈⒄f：“惟《韓敕》無美不備，以為清超卻又遒勁，以為遒勁卻又肅括，自有分隸來，莫有超妙如此碑者?！盵4]

《衡方碑》（圖6）東漢靈帝建寧元年（168年）刻，此碑書法結(jié)體寬博闊綽，沉厚淳重，行密格滿，筆尚方折，字取橫勢，遒勁雄偉，是漢隸方整一體的代表作品之一。楊守敬以“古健豐腴”形容此碑。

《鮮于璜碑》（圖7）東漢延熹八年（165年）十一月立。字體以方筆為主，輔以圓筆。筆勢沉著，鋒芒含蓄;筆法嚴謹，結(jié)體渾厚;筆力遒勁，嚴整豐腴;取勢橫扁，寬博厚重，摻以異勢，自然生動。整體布局勻稱，形態(tài)凝重端莊。當為漢碑“方正派”中極為重要之代表。

這幾塊碑刻，都有著厚重豐茂、含蓄沉著的美學特點，富有寬博雄渾的廟堂氣息，讓人感受到泱泱漢朝，彪炳人文之氣象。

《華山廟碑》（圖8）刻于東漢延熹四年（161年）四月，其結(jié)體方整勻稱，氣度典雅，點畫俯仰有致，波磔分明多姿。清代朱彝尊評此碑說：“漢隸凡三種，一種方整，一種流麗，一種奇古。惟延熹《華岳碑》正變乖合，靡所不有，兼三者之長，當為漢隸第一品。”

《史晨碑》（圖9）東漢建寧二年（169年）立，結(jié)字工整精細，中斂而四面拓張，波挑分明，呈方棱形，筆致古樸，神韻超絕，意蘊肅括宏深，沉古遒厚，結(jié)構(gòu)與意度皆備，為漢隸成熟期方整平正一路書法的典型，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清萬經(jīng)《分隸偶存》評其“修飭緊密，矩度森然，如程不識之師，步伍整齊，凜然不可犯”。

《孔宙碑》（圖10）東漢威宗延熹六年（公元164年）刻，其用筆圓轉(zhuǎn)遒麗，書風屬方整秀潤一路，結(jié)字中宮綿密，左右開張，橫畫甚長，波磔分明，被朱彝尊譽為“流麗一派，書法縱逸飛動，神趣高妙”。楊守敬也有相似的評語：“波磔并出，八分正宗，無一字不飛動，仍無一字不規(guī)矩?！?/p>

這幾方碑，都有著儀態(tài)萬方、神趣超逸的特點，讓人看到清麗典雅的運筆與平直遒勁的結(jié)字力度，在爽朗宕逸的字里行間，若有一位雍容篤厚的飽學之士，或行吟于江海之濱，或曲度于廟堂之間。

《張遷碑》（圖11）于東漢中平三年（186年）刻立，此碑以古樸、厚重、典雅取勝，字里行間流露出率真之意，格調(diào)峻實穩(wěn)重，堪稱神品。起筆方折寬厚，轉(zhuǎn)角方圓兼?zhèn)?，運筆遒勁而曲折有力，落筆穩(wěn)健，端正樸茂，方勁雄渾。楊守敬認為此碑“已開魏晉風氣”，其刀筆渾融的“折刀頭”字法，成為北魏真書《始平公》之源。

《夏承碑》（圖12）東漢建寧三年（170年）立，其結(jié)字奇特，隸篆夾雜，且多存篆籀筆意，骨氣洞達，神采飛揚。清王澍認為：“此碑字特奇麗，有妙必臻，無法不具。漢碑之存于今者，唯此絕異?！盵5]

此二碑，皆屬遒勁高古、奇雄渾勁之列，猶如道妙高深的老者，為我們傳授玄元妙法，而后人習之，皆不可得，唯有望碑興嘆，有此奇景卻不可用此奇法也。

《乙瑛碑》（圖13）桓帝永興元年（153年）立，此碑結(jié)體方整，骨肉停勻，法度嚴謹，用筆方圓兼?zhèn)?，平正中有秀逸之氣。結(jié)字方正沉厚，字特雄偉，如冠裳佩玉，令人肅然起敬。既有宗廟之氣，又涵肅穆之美，開雋正勁利之篇章。

《曹全碑》（圖14）立于東漢靈帝中平二年（185年）十月。其字法遒秀，逸致翩翩，結(jié)字勻整，方圓兼?zhèn)?，有玉潤之感，美妙多姿之中，盡顯精致秀美的風神。

此二品皆屬神韻超逸，風致秀美之列，集隸法之精妙，浚發(fā)于靈臺，若一位翩翩君子，一襲青衫，徜徉徘徊之間盡顯清癯之秀。

三、文字隸變中 “數(shù)”“象”淺析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可以說，從篆書到隸書的發(fā)展過程，是“兩儀生四象”的過程，平畫、直畫、挑畫、捺畫各有所用：平畫，舒展之象也，若東方之蒼龍。直畫，生長之象也，奮起直上，若南方之朱雀。挑畫，蕭殺之象也，若西方之白虎。捺畫，冬藏之象也，若北方之玄武。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隸書四個主要筆畫相互為用（圖15）?！拜p拂徐振，緩按急挑;挽橫引縱，左牽右繞;長波郁拂，微勢縹緲”[6]，使隸書形體更具有豐富多變的表現(xiàn)力。

著名文字學家郭紹虞說：“中國文字的孳乳是由形符而意符，再結(jié)合意符而進為聲符，所以是逐漸離開象形文字階段的?！盵7]這個過程被稱為“違背字形要合六書舊例”，使文字的演變愈變愈離其宗。但這種變化又是何等自然，是人類集體無意識中所為，而這種變化無時不在，無地不在，直至今日也沒有停止。中國字體在這種漫長的變化中，去古漸遠，書體漸真，但更加易于書寫和辨認，也逐漸脫離形的束縛而逐漸走向純文字的抽象思維空間。

從篆到隸，字體逐漸由豎長方形變?yōu)楸馄?，古人稱之為八分之變，也是隸書字體逐漸趨于成熟，變得精致唯美的過程。這個過程大致以小篆為起點，以《曹全碑》為終點，經(jīng)歷了秦、西漢，新莽時期，東漢三個時代?？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分變第五》中準確描述這一過程：“秦篆變石鼓體而得其八分;西漢人變秦篆長體為扁體，亦得秦篆之八分;東漢又變西漢而增挑法，且極扁，又得西漢之八分;正書變東漢隸體而為方形圓筆，又得東漢之八分?！盵8]這樣幾個八分下來，字體從原來的篆書體型瘦長，高寬的比例大約3：2（接近黃金比例1.6：1），逐漸變化為扁方形，高和寬的比例大約3：5左右，且變得極為精致典麗（圖16、17）。

大致可以說，僅從碑學上說，隸書正體發(fā)展是由動至靜的過程，從《石門頌》《西狹頌》的隸中飄逸之作，到《史晨碑》的方整平正，再到《曹全碑》方圓秀美，隸書法度逐漸完備，原始創(chuàng)造階段也基本結(jié)束。在數(shù)象綜合法的應用中，太極圖應平反過來應用，以筆畫飄逸到厚重顯示逸品到神品的過渡過程，妙品、能品分居兩側(cè)，大致如圖18。

四、簡牘帛書中管窺隸書的發(fā)展

在隸書的演變中，還有一條隱形路線，就是簡牘帛書，隨著考古事業(yè)的發(fā)展，其資料越來越完備，讓我們看到一個更加真實的隸書發(fā)展軌跡。簡牘是對我國古代遺存下來的寫有文字的竹簡與木牘的概稱，寫有文字的竹片稱“簡策”， 寫有文字的木版叫“版牘”。簡牘始于何時已無從稽考，但至少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開始使用，在紙張沒有普遍應用之前，簡是文字直接書寫的載體。帛書又名繒書，是以白色絲帛為書寫材料，其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現(xiàn)存實物以子彈庫楚墓中出土的帛書為最早，在馬王堆漢墓中，也出土了大量的帛書。不過，由于帛的價格遠比竹簡昂貴，它的使用僅限于達官貴人，數(shù)量稀少，極為珍貴。

睡虎地秦墓竹簡，又稱睡虎地秦簡、云夢秦簡，是指1975年12月在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大量竹簡，內(nèi)文為墨書秦隸，寫于戰(zhàn)國晚期及秦始皇時期，其字體已經(jīng)開始趨向扁平，筆畫也略帶波磔，筆意處于篆隸之間，被后人稱為秦隸（圖19）。

而這塊出土于湖南長沙子彈庫楚墓帛書（圖20），雖用篆書一筆畫，卻已有粗細變化。其字體扁平而穩(wěn)定，均衡而對稱，端正而嚴肅，已介于篆隸之間。其筆法圓潤流暢，直有波折，曲有挑勢，于粗細變化之中顯其秀美，在點畫頓挫中展其清韻，充分展示書者將小篆藝術化的審美追求。從這些字跡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篆書向橫直筆畫演進的萌芽趨勢。

在敦煌周邊，疏勒河流域漢代長城關塞烽燧遺址中，發(fā)掘出的25000余枚漢簡（圖21）中，那些書寫流利的詔書律令、私人文書、各式簿籍中，已經(jīng)證實在西漢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非常成熟的隸書書體。

在甘肅省武威漢墓群中出土的大批王莽時期漢簡（圖22）中，我們看到隸書用筆迅疾酣暢，奮筆疾書的書寫之美。筆畫肥瘦，剛?cè)峤Y(jié)合，變化多端，筆鋒出入自然，出筆時幾乎都不回鋒，頭部比較尖細。尾部迅速地重按筆鋒之后立即挑出，很多筆畫具有隸書波磔變化的筆法，但跟東漢成熟的隸書波磔相比沒有那么嚴謹，更顯流利奔放之態(tài)。

而在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居延地區(qū)出土的居延漢簡（圖23）中，可以清晰看到東漢時期非常成熟的章草書體，并且與后人收筆波磔明顯、略顯程式化的章草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雖在狹小的竹片間，但字體橫逸灑脫，奔放自由，那種起筆內(nèi)斂、愈寫愈奔放的書寫狀態(tài)，在收筆的狂逸粗重、外拓迂環(huán)之中，呼之欲出。

可以說，漢簡不但記錄了隸書發(fā)展的全過程，而且展現(xiàn)書寫者的風采與性情，如果說，漢碑記錄的是隸書正體化的過程，那么，簡牘帛書則清晰地記錄了由隸書正體到章草的發(fā)展痕跡，特別是這些漢簡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無意為書而盡得風流。在書寫中，運氣貫注，氣勢逼人，處理行款時，字距緊密，有的字與字的筆畫竟然上下相接相連，形成一種必然連貫的趨勢。字雖寫在狹窄的簡條上，但字有大小、長短、寬窄不同的形體，而且字的取勢多有變化，攲正相生，參差錯落，展現(xiàn)中國書法漢朝時期的稚拙神韻。

五、漢末兩晉時期的章草余緒

東漢元興元年（105年），宦官蔡倫改進了造紙術，制作出原料容易找到又很便宜的紙張，紙逐漸成為人們書寫的載體。此時，隸書的草寫體已經(jīng)開始潛滋暗長，這種書體帶有隸書的筆意，字畫有波磔，字字獨立，彼此沒有牽連，這種草書就是章草。

可以說，正是有了非常廉價的紙張，東漢后期，練習書法才能蔚然成風，特別是當時人對于章草的學習，達到了一種瘋狂的程度。正如趙壹在《非草書》書中所描述：“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腮出血，猶不休輟?！盵9]雖然趙壹以批判的眼光評論寫草書的眾生之相，但正是有了這些人的癡迷，才使得草書很快深入人心，并開始出現(xiàn)張芝這樣的書法大家。

張芝是一位冠絕古今的草書大家，善章草，后脫去舊習，省減章草點畫、波桀，創(chuàng)“今草”， 被尊為“草書之祖”。他的章草書法《秋涼平善帖》（圖24），字跡圓潤若珠玉落盤，筆畫腴厚，古拙之中蘊涵靈動，筆斷意連，收筆含蓄，略作點捺波磔，回鉤下連，充分體現(xiàn)隸之靜、草之逸，高古可愛，被譽為漢末章草最好法帖。

這種余緒一直延伸到魏晉時期的王羲之、陸機等。王羲之的《豹奴帖》（圖25），用筆靈動，字體開闔有度，神采超然，點畫頓挫之間，雖出于章草，而風神卻妙在今草之韻。

西晉文學家陸機的《平復帖》（圖26），被譽為“法帖之祖”，是典型的隸草風格，其結(jié)體瘦長，書寫簡便率性，逸筆草草，沒有循規(guī)蹈矩。撇捺無波挑，平添了幾分險崛之意。許多字的末筆的收束也是向下牽引，把章草橫展的筆勢變?yōu)榭v引，字態(tài)也因勢而變，欹側(cè)就勢，頗有奇趣。啟功先生贊曰：“十年遍校流沙簡，《平復》無慚署墨皇。”

從章草的發(fā)展中，我們看到隸書所體現(xiàn)的自由使轉(zhuǎn)，筆畫更富有表現(xiàn)力，能夠更好地塑造空間，由四個筆畫構(gòu)成的隸書開始孕育八筆畫楷書雛形。

六、明清時期隸書復古思潮

從明代中期，隨著一些隸書碑刻的出土，文人書家在訪碑、藏碑、摹刻中，逐漸探尋書寫的新方法，并開始有了“學隸必師漢碑”的思潮。比如：明初書法家宋克，精研章草，茂美沖和;沈度隸書，用筆方正，隸楷渾融。而真正實現(xiàn)這種思潮的，是清代尊碑抑帖的書法家們。

清代書法家金農(nóng)首先提出“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的口號，一生鐘情《華山廟碑》，以違背世俗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漢碑基礎上探索大膽創(chuàng)新的隸書書寫形式，不僅要表現(xiàn)“金石氣”，又有一種“木板氣”，創(chuàng)“渴筆八分”漆書，兼有楷、隸體勢，形式構(gòu)成簡明，橫畫方截寬扁，豎畫細短，體式欹側(cè)，墨色極濃，時稱“漆書”，為世人所稱道（圖27）。

清代篆刻書法家鄧石如，透過刀鋒看筆鋒，發(fā)掘漢隸真精神。其書結(jié)體緊密，貌豐骨勁，大氣磅礴，也使清代隸書面目為之一新（圖28）。雖然鄧石如篆隸兼善，但趙之謙卻認為，“國朝人書以山人為第一，山人以隸書為第一;山人篆書筆筆從隸書出”。

此外，伊秉綬、鄭簠、何紹基、趙之謙、康有為等也都在隸書上從不同的角度推陳出新，或深沉雄健，蒼古質(zhì)樸，或金石味濃，筆墨趣深，或博大崇高，如慕先賢，使古老的隸書在他們的筆下，別開生面，煥發(fā)新的生機，影響近現(xiàn)代書壇思潮。

七、逸神妙能在隸書中的綜合體現(xiàn)

隸書的發(fā)展可謂是延伸至今的一條長線，占書壇的半壁江山。上接于古，興盛于漢，明清又起波瀾，形成碑學與帖學對立的兩條清晰的發(fā)展路線，碑學由草篆趨于正體并下開魏碑唐楷之路徑，帖學由秦簡楚帛古隸、漢簡帛書直達章草今草，借造紙之東風，由刀筆小吏轉(zhuǎn)為文人士大夫階層展現(xiàn)翰墨風流的最好舞臺，直接拉開了魏晉風度——書法史上最精彩輝煌的文化篇章。逸神妙能諸品古來甚多，現(xiàn)按照數(shù)象綜合法歸納（圖29、30），隸之逸者，多趨于動勢，長毫秋勁，素體霜妍，如漢碑《石門頌》《西狹頌》，漢簡帛書中翰墨靈動，氣勢開張之篇章及后人在漢隸之基上，熔鑄真性情者。隸之神者，上通于古穆玄冥，中得人文之華，推鋒劍折，落點星懸，金芝瓊草，滄凝紫煙，東漢名碑刻石多有神品。妙品、能品者，深諳漢隸古法，蠶頭燕尾，點畫波磔，巨細長短，惟適于心，根據(jù)書之神采，品評為能者、妙者。

隸書逸品：

奇縱有姿，神韻超逸。宕方圓拙，天地往來。揮之竹木，龍蠖蟄啟。熔鑄文心，老筆紛披。

隸書神品：

奇古遒厚，蕭括宏深。結(jié)體精雅，意合文心。豐茂清峻，流麗秀潤。星漢燦爛，漢碑垂文。

隸書妙品：

隸質(zhì)生文，風神獨具。體式精妙，書卷之氣。暗合古法，傳情達意。金石味濃，瀟灑淋漓。

隸書能品：

蠶頭燕尾，法度謹嚴。筆雄力健，意在筆前。既雕既琢，點畫燦爛。能古能今，氣勢渾然。

《易經(jīng)》中說，“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可以說，在隸書的整個發(fā)展歷史長河中，核心體現(xiàn)在一個“變”字上，由篆到隸之變，由隸到章草之變，由隸到楷之變，字形由長方到扁平之變，有些變是顯性的，有些變是隱性的，有的書體仿佛在進，有的書體仿佛在退，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可以推想，漢朝之書法盛行并不亞于唐朝時代，并且也出現(xiàn)了一些劃時代的大家，但由于年代久遠，片紙難尋，只剩下幾塊石碑和碎木殘簡讓我們窺其一斑。然而，這并不影響我們對漢朝書法氣象的取法與繼承，而更為有利的是，留給我們更多的想象空間，讓我們用時代的眼光去重塑隸書空間，去開拓更加新奇的隸書新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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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孟云飛，教授，清華大學博士后，現(xiàn)供職于國務院參事室。

孫秀明，《中國書畫家報》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