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
一九三九年,剛交十月,大青山就迎來了第一場雪。這場雪好大呀,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直下得千山戴帽,萬樹披銀,溝滿壕平,兔隱狐藏。下雪在山里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兒,但對于在大青山里堅持打游擊的抗聯(lián)三軍六師獨立大隊那無疑是雪上加霜,因為他們已經(jīng)斷糧兩天了。
說是獨立大隊,其實也就是一個班的戰(zhàn)斗員額。原先獨立大隊有三十多號人,經(jīng)過幾年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犧牲的,再加上有兩個開小差兒的,因病自然減員的,現(xiàn)在就剩下十一名戰(zhàn)士了。前兩天,隊長李萬堂派大老崔下山弄糧食,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音信皆無,不知道是被俘了還是當(dāng)了逃兵,抑或遇到了豺狼虎豹熊瞎子不幸葬身其口,還是迷山了或者被雪埋了,總之到現(xiàn)在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音信皆無。
李萬堂這個一米八的山東大漢一籌莫展,再不弄點糧食,這十個人就得活活餓死。他摸著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思來想去,萬般無奈,想到了“傻抱子”吳黑丫兒,只有讓她下山了。因為吳黑丫兒的老家就在山腳下的張油坊——人熟道也熟。盡管吳黑丫兒是個女的,盡管她又黑又瘦,盡管她只有十九歲,盡管她叫“傻抱子”。
抱子,這種粗飼野生動物有些呆萌,近乎于傻,就是獵人對著它開槍它都不知道躲,所以人們都把它稱為“傻狍子”。進而在東北,一個人木訥,一根筋,心眼實,都會被冠以“傻抱子”的“美譽”。這項桂冠基本上是男人專屬,但也有個例。吳黑丫兒就是證明。
吳黑丫兒長得確實黑,瘦小枯干。她爹抽大煙,把房子和幾畝山地都敗禍了,末了歸終沒招了,只好把她賣給了張油坊屯的張財家,給張財?shù)膬鹤訌埓筱懂?dāng)了媳婦。張大愣不是愣,實際就是缺心眼,叫他傻抱子倒是名副其實。但大愣他爹張財腦袋瓜子靈光,開了個小油坊,日子也算過得不賴。于是花了幾塊大洋,把吳黑丫兒買來了。雖然吳黑丫兒又瘦又小又黑,但他兒子這熊樣兒,能有女人摟,能給他們張家傳宗接代,張財就阿彌陀佛燒高香了。
張大愣是獨苗。有些事兒還真說不清道不明,也沒場講理。那時孩子隨便生,可老張家輩輩單傳,到張大愣這兒已經(jīng)是第四代了。乖乖,張大愣傻了吧哪,不娶上媳婦,不整出個帶把兒的,張財都不敢死。
吳黑丫兒嫁給張大愣是兩年前的事,也就是說吳黑丫兒真正成為女人才剛剛十七歲。那時候,吳黑丫兒這樣的歲數(shù)就屬于大齡青年了,是貨真價實的“剩女”!
張財娶上了兒媳婦,成天美滋滋的??擅懒舜蟀肽昃蜎]美不下去了。咋的呢?吳黑丫兒的肚子始終不見大。是兒子不頂個兒啊,還是兒媳婦有問題呢,這讓張財抓心撓肝,憋氣窩火呀。于是,他趕著二馬車,拉著老婆、兒子、兒媳婦一家四口,四處瞧大夫。大洋票子沒少花,草藥渣兒都能攢幾麻袋了,可吳黑丫兒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床±习楦鹿??兒子傻呀,有些背人的事老公公不好上手,婆婆正好啊。
這天,張財聽一個買油的老鄉(xiāng)說五十里開外的方臺子有個老中醫(yī),專門看這病,祖?zhèn)髅胤剑貏e靈驗,基本上是看一個好一個。張財急忙關(guān)上門,套上車,拉著全家上方臺子。為這一等一的大事,張財毫不猶豫。別說五十里,要他像唐僧一樣去西天取經(jīng),他都沒二話。
二馬車拉著四個人,走出二十里地的光景,出事了。
他們碰上了日本山林討伐隊。
為了消滅抗聯(lián),日本人抽調(diào)憲兵、偽滿洲國軍、警察組成討伐隊,專門進山打抗聯(lián)。這伙人無惡不作,有時殺幾個平民百姓充當(dāng)抗聯(lián),邀功請賞。何況遇到高頭大馬小媳婦,哪還能放過這等好事!
討伐隊這幫家伙嘰哩哇啦地沖上來,張財機靈,知道情況不好,蹦下車,一抹馬頭,把車橫在路中間,忙叫老伴、兒子、兒媳婦跳車鉆山,自己豁出去了。吳黑丫兒幾個人噼哩撲棱跳下車,奔山里跑去。張財深吸一口氣,撥正馬頭,跳上車,直起腰板站定,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棗紅馬仰起脖子長嘶一聲,嘚嘚地放開四蹄兒,順著大道向前沖去。討伐隊不容分說,舉槍就打,張財一下子就跌坐在車鋪上,顛了幾個個兒,滾落車下。棗紅馬迎著呼嘯的子彈,沖過討伐隊,向遠處狂奔··…
討伐隊慌亂地躲開馬車,又迅速聚攏在一起,對著逃跑的這仨人練起了移動目標(biāo)射擊。張財老伴沒跑幾步就被一根干柴棒子絆倒了,她掙扎著站起來,還沒等跑,一個槍子兒從后腦勺鉆進去,她一聲沒吭就撲倒在地。張大愣一個勁兒地照直跑,哪能跑過槍子,沒多遠就背后中彈,身子一挺,四仰八叉地摔倒了。倒是瘦小枯干的吳黑丫兒繞著樹空畫著曲線跑得飛快,子彈不時從她的身旁呼嘯而過,有時她剛被大樹擋住身體,那子彈就噗噗地楔在她身后的樹上。就這樣,吳黑丫兒很快出人意料地消失在三八大蓋的射程之外,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這一劫。
照這么說,吳黑丫兒挺機靈啊,怎么落個“傻抱子”這個不咋地的外號呢?
吳黑丫兒從小在山根兒下長大,經(jīng)常和小伙伴在樹空里奔跑,藏貓貓,這應(yīng)了“輕車熟路”這個詞兒,加上她身子輕,歲數(shù)好,所以得以逃生。她不知身后的人是否還在追,也顧不上回頭,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狂奔。榛柴棵子把她的褲腳子刮飛了,樹權(quán)子把她的臉劃成了血道兒道兒,她全然不知。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就覺得腳下一軟,不由自主地媽呀一聲,整個人從一片枯草爛葉上漏了下去,噗通一聲,掉進一個深坑里。草沫子上下飛濺,隨風(fēng)打著旋兒。吳黑丫兒跟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吳黑丫兒掉進了獵人捕捉動物的陷阱里。等她醒來時,著實讓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四周圍著一幫胡子拉碴、破衣爛褲的男人。她急忙閉上眼睛,腦子里飛速地回憶著,想起了她去看病,想起了半道兒上遇到了討伐隊,想起了一家四口就她自個兒跑出來了,想起了后來她掉進了一個大坑里,后來呢,她就想不起來了了。這幫男人是嘎哈的?討伐隊肯定不是了。胡子?這兩個字一閃,吳黑丫兒心頭一緊,張嘴就嚎上了。什么叫才離虎穴又人狼窩呀,我這不就是嘛!
“來來,都出去吧,原來是個丫頭片子啊。咱這一幫大老爺們兒,板兒釘釘兒是把孩子嚇著了!”說話的人一臉絡(luò)腮胡子,看來是他們的頭兒。圍著吳黑丫兒的人都出去了。吳黑丫兒的心更沒底了。屋里就剩她和這個大老爺們兒了,她猛地睜開眼睛,驚恐地盯著絡(luò)腮胡子。
“丫頭兒,別怕,是我從坑里把你撈上來的。我還尋思能弄著一個活物,我們開開葷呢。沒想到,嘿嘿。”絡(luò)腮胡子撓了撓腦袋,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大爺,你們是打獵的?”
“嗯吶。不過打的是兩條腿的狼?!?/p>
“兩條腿兒——狼?”
“討伐隊,不就是兩條腿的狼嗎?”絡(luò)腮胡子就是李萬堂。
吳黑丫兒一聽討伐隊這兒仁字,血肉模糊的一家人立馬在她的眼前嗖嗖地打轉(zhuǎn)兒,啪啪的子彈在她的眼前橫飛,她腦袋瓜子脹得老大,耳朵里嗡嗡亂叫,她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又昏死過去了……
一個月后。
吳黑丫兒和李萬堂還有一個外號叫“小鋼炮”的小伙子下了大青山。第二天中午,仁人走進了張油坊。一進家門,赫然見棗紅馬正在槽頭吃食,吳黑丫兒眼淚刷地一下噴涌而出。棗紅馬刨著前蹄兒,咴咴嘶鳴……
響聲驚動屋內(nèi)人。門開處,一個五短身材,蒜鼻頭,斗雞眼,梳著分頭的男人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站定。當(dāng)他瞪圓小眼睛,看清來人是吳黑丫兒時,不由得嘴巴成了。型?!澳?、你、你沒死?。俊闭f完,自覺失言,忙汕笑著跑了出來。
“三叔,你咋在這兒?”吳黑丫兒也是一愣。被吳黑丫兒叫三叔的這個小個子男人名叫張忠,是張財?shù)氖宀艿?,住在張油坊后屯。張忠不?wù)正業(yè),好吃懶做,沒有家口,光棍兒一個。張財膈應(yīng)他,倆人從不來往,他咋蹽到自己家里來了?吳黑丫兒有些納悶兒。
張財全家外出看病,遇到討伐隊,無辜丟了性命。倒是棗紅馬死里逃生,大清早兒跑回了屯子。老馬識途啊。棗紅馬回到家門口,仰脖兒嘶鳴,驚動了鄰居,出來一看,車上有一大攤子血跡,知道情況不好,便大呼小叫。鄉(xiāng)親們紛紛聚攏上來,圍著棗紅馬,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張財在這個屯子里沒有直近的親人,大伙琢磨來琢磨去,最后想起了后屯的張忠,便打發(fā)人把張忠找來了。
張忠和幾個熱心腸的鄉(xiāng)親捋著大道跑了小半天兒,終于發(fā)現(xiàn)了張財一家三口,尸體都硬了。大伙斷定張財一家不是遇到胡子就是遇到了討伐隊。吳黑丫兒十有八九是被兇手劫走了,就是有幸逃脫,八成也是喂了野狼。張忠煞有介事地嚎了幾嗓子,在鄉(xiāng)親們的勸說下,找了塊兒向陽坡掩埋了這一家苦命的三口。
回到張油坊,大伙一邊嘆息,一邊嗆咕張財扔下的這不薄不厚的家業(yè)。沒啥爭議,這只能歸張忠了。
張忠從一無所有到一下子白白撈到這些浮財,只在一夜之間,讓他做夢都沒想到,突然來臨的幸福讓他有點發(fā)蒙。等人都走后,張忠一下子蹦起來,壓低聲音吼了一聲。然后他盯著屋里的特角旮旯看個夠,又里外躥噠好幾趟兒,他的手微微抖,腳微微顫,他覺得嘴里的唾沫都微微地發(fā)甜。他躺在炕上打著滾兒,小東溝兒的劉寡婦兒俊俏的面龐在他眼前直晃悠……
可這興頭兒還沒過勁兒呢,突然出現(xiàn)的吳黑丫兒讓他的渾身一下子冰涼梆硬,仿佛自己整個兒掉進了一個冰窟窿里。但他馬上穩(wěn)住了神兒,瞅瞅吳黑丫兒,又瞅瞅跟來的兩人,迅速收住了笑容,陰陽怪氣地說道:“侄媳婦兒,這些天我就琢磨呢,我哥我嫂子還有我那愣侄兒,到底是咋死的?這回好了,你回來了,給我把話說明白了吧!”
張忠的話剛一說完,吳黑丫兒一下子就憋不住了,張嘴就嚎上了。半晌,她擦了擦眼淚,把事情的經(jīng)過學(xué)了一遍。張忠小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你說的有根兒有梢兒的,可讓我咋信呢?你今天領(lǐng)著這倆大老爺們兒回來了,照直說,想咋地?”
“三叔,我沒想咋地,我就想把家里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就留給你了?!?/p>
“啥?你說啥?”張忠跳起腳來,指著吳黑丫兒的鼻子說道:“你想得挺美呀。這兒回我算明白了,你勾引野漢子,把我苦命的哥哥嫂子還有我那愣侄兒害死了,現(xiàn)在回來賭受家產(chǎn)來了。侄媳婦兒,你有點太過分了吧?欺負我們老張家沒人哪?”
聽張忠這么一說,吳黑丫兒氣得渾身直哆嗦,竟然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李萬堂見這架勢,不能不吱聲了。他向前挪了下腳步,沖著張忠一抱拳:“老哥哥,你冤枉丫頭了?!睆堉乙粧喔觳?,跳著腳沖著李萬堂喊道:“豬鼻子插蔥,你他媽的裝的是哪國的象啊?我們老張家的事兒,有你缸有你碴兒,哪兒疙瘩兒輪到你說話的分了?”
“你把嘴擦干凈嘍,罵誰呀?信不信我立馬給你開瓢兒!”一直沒說話的“小鋼炮”閃身上前,一把拽出匣子槍,一手薅住張忠,疼得張忠哎哎直叫,臉也嚇白了,立時蔫吧了許多。
李萬堂拽住“小鋼炮”,對張忠說:“老哥,你哥哥他們一家的確是死在討伐隊手里。我們來沒別目的,實話告訴你,吳黑丫兒投了我們抗聯(lián),我們來拉點糧食。我們講理,不白要,該多少錢給多少錢?!?/p>
張忠緩過神來,一聽給錢,馬上換做笑臉,手一伸:“我也沒說別的,那中,錢呢?”
吳黑丫兒把張忠的手一扒拉:“隊長,給啥錢?東西本來就是我的,憑啥給他錢?”
“哎我說侄媳婦兒,你這么嘮嗑就不對了,咱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張,你咋胳膊肘往外拐?”
“往哪拐你管不著!套車,裝東西!”
棗紅馬拉著滿車的東西走出張油坊。張忠老遠站在后面跳著腳大喊:“吳黑丫兒,你純牌就是個大傻抱子!”
“哈哈哈,傻抱子,傻狍子!”“小鋼炮”沖著吳黑丫兒大叫。
一行人回到駐地后,“小鋼炮”把這事活靈活現(xiàn)地學(xué)了一遍,大伙都開心地笑了,一個勁兒地沖吳黑丫兒喊道:“傻抱子,傻狍子,咱們獨立大隊有傻狍子啦。哈哈哈!”
大雪封山,大隊斷糧,崔大個兒下山有去無回,李萬堂決定讓吳黑丫兒下山。離張油坊不遠的黃家溝兒有個打獵的叫丁柱子,有一次丁柱子在大青山里碰上了討伐隊,雙方交上了火,危急時刻,被李萬堂他們救了下來。從此,丁柱子暗中為獨立大隊做事。
吳黑丫兒從丁柱子家背回半袋苞米面兒,還有點刀口藥,貪黑上了山??斓綘I地時,天剛麻麻亮,吳黑丫兒正向前走著,猛然聽到兩聲像鹿的叫聲。她停下腳步循聲望去,見前面有兩只灰白的動物,她定睛一看,是兩只抱子。吳黑丫兒放下心來,照直走去。按說,有人來了,抱子應(yīng)該立刻跑掉,可等吳黑丫兒走到跟前,狍子依舊一動也沒動。吳黑丫兒不禁噗嗤一下樂出了聲:“真是傻抱子啊,一點都不冤?!?/p>
但接下來的事讓吳黑丫兒對傻抱子,對整個“低級動物”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眼前這對抱子一身灰白,顯然是一公一母。那母抱子被打獵的下的一個鐵夾子夾住了右腿,公抱子用蹄子著急地扒拉著,不時發(fā)出喲喲的鳴叫。吳黑丫兒眼睛濕潤了,她突然想起兩年前遇到討伐隊的事,她覺得自己還真不如眼前的傻抱子。狍子還知道救護同伴,遇到危險也不獨自逃生。她那時卻誰也不顧,只管自己瘋跑活命。唉,怪那時自己還是個孩子呀。
吳黑丫兒嘆息一聲,蹲下身子,用力掰開鐵夾子,抽出抱子的右腿,回手把褲腳子撕開,扯下一條布,從懷里掏出刀口藥,措在上面,把抱子這只受傷的腿包好。公抱子顯得十分興奮,伸長脖子蹭蹭母抱子,回過頭來望了吳黑丫兒一下,用頭溫柔地拱了拱吳黑丫兒的大腿。吳黑丫兒摩挲幾下抱子的脊背后,用手解開布袋子,捧出一把苞米面兒,兩只抱子大口地吃了起來。一捧,兩捧……吳黑丫兒知道這一捧苞米面意味著什么,它可能是一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生命??!
抱子吃飽了。它們晃了晃腦袋,甩了甩大耳朵,鼓了鼓大眼睛,撅噠兩下兔子似的短尾巴兒,然后一個勁兒地低頭蹭吳黑丫兒的小腿肚子。
吳黑丫兒拍了拍它們的脊背,彎腰背起小半袋兒苞米面兒向營地走去。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瞅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兩只狍子在后面慢慢地跟著她,其中一只狍子走一步倒一下,支撐起來再向前再倒下。吳黑丫兒愣愣地看著,眼睛濕潤了。就在這時,樹梢上突然飛起一只青雕,張開碩大的翅膀在抱子的上空盤旋著。吳黑丫兒馬上意識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急忙扔掉肩上的玉米面兒袋子,向抱子撲去。果不其然,青雕盤旋幾下,猛地向受傷的抱子俯沖下來,直線下降,速度極快。就要沖到抱子上頭的時候,恰好吳黑丫兒趕到,惡狠狠的青雕顯然受到了驚嚇,一扇翅膀,從吳黑丫兒的頭頂上掠過,一股疾風(fēng)吹得吳黑丫兒脊背發(fā)涼。吳黑丫兒直起身的一剎那,她幾乎要瘋了。原來,青雕飛快地劃過她的頭頂,翩然向前,兩只爪子猛地抓起地上的苞米面兒袋子,迅速拔高,眨眼之間就飛遠了·……
吳黑丫兒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兩邊的樹齊刷刷地向她砸來。她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便昏倒在地……
當(dāng)吳黑丫兒慢慢睜開眼睛時,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身子兩邊熱乎乎,毛茸茸的。她使勁兒睜開眼睛,左右一看,猛地抬起胳膊,緊緊摟住趴在她身體兩邊為她取暖的兩只狍子,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
當(dāng)吳黑丫兒抱著那只瘸了右腿的母抱子,領(lǐng)著公抱子出現(xiàn)在營地的時候,當(dāng)她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告訴大伙的時候,李萬堂的臉?biāo)⒌匾幌戮妥兩珒毫?,由黑變紅,又紅變青,由青變白。還沒等他發(fā)話,戰(zhàn)士們一下子就炸山了?!皡呛谘緝貉絽呛谘緝?,我們原先叫你傻抱子,是逗你玩兒,現(xiàn)在看來叫你傻抱子一點都不冤枉你呀!”
“傻抱子,你弄丟了糧食,這不要了我們命嗎?你和討伐隊差啥?簡直就是一伙的!”
“你這不是故意的嗎,趕緊按軍法處置!”
“小鋼炮”臉憋得通紅,大叫一聲,掄起大刀片兒,奔著狍子就砍了過去。兩只狍子眼珠子瞪得老大,一丁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意思,只是相互靠了靠,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吳黑丫兒毫不猶豫,一下子撲上去,雙手摟住抱子,整個身子趴上去,護住了抱子。
“你要嘎哈?”李萬堂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躥出去,一把薅住“小鋼炮”。
“小鋼炮”猛地往下一蹲,接著一個掃堂腿,李萬堂縱身挑起,就勢右腳迅疾踢出,同時大喝一聲:“看腳!”
“小鋼炮”真不含糊,靈巧地閃過,接著單手點地,一個后空翻張了過去,迅速站起身,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人們都不吱聲了,瞪大眼珠子瞅著李萬堂。李萬堂陰著臉兒,踩著雪向前走幾步,發(fā)出咔咔的響動,然后猛地抹回身,接著咔咔地走,那響動顯得尤為刺耳。
吳黑丫兒彎腰摟著孢子,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子,羞愧、害怕。她慢慢地回過頭,沖著李萬堂囁嚅道:“要不,我,我,我再下山一趟……”
李萬堂停住腳步,低聲地問:“吳黑丫兒,你當(dāng)時到底咋想的?”
“沒咋想,就冷不丁想起我公公婆婆了。想起那兇了吧哪的老雕就跟討伐隊差不多?!?/p>
李萬堂聽完吳黑丫兒的話,沒有搭茬。他默默地坐在一棵倒木上,從腰里拽出煙袋鍋兒,用手在兜里扣哧著。半天,三個手指捏出點煙末兒狀的東西,其實大部分是草葉兒。李萬堂把它摁到煙袋鍋里,點著火,若有所思地噴了一口煙霧。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揮:“同志們,我想明白了,吳黑丫兒同志沒做錯。”看著大伙不解的眼神,李萬堂繼續(xù)說道,“動物也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我們是抗聯(lián)的戰(zhàn)士,我們能見死不救嗎?那我們和毫無人性的日本侵略者有啥兩樣了。再說,誰承想老雕能把米袋子叼走?”李萬堂停住話,抽口煙,“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整死黑丫兒又能解決啥問題?”李萬堂吧嗒幾口煙,把煙袋鍋對著鞋底猛敲幾下,“這么多年我們不都是這么熬過來的嘛,大伙別急,我琢磨琢磨,總會有辦法弄到糧食的?!比缓笃鹕硐蛭堇镒呷?,半道兒突然轉(zhuǎn)過身,用手一指大伙兒,“哎,我嚴肅地跟你們說,今后誰也不許管吳黑丫兒叫傻抱子了,聽到?jīng)]有?”
“聽到了?!比藗冇袣鉄o力地答應(yīng)著。
“不,不——我就是個傻抱子!”吳黑丫兒哇的一聲嚎上了,邊哭邊伸著脖子大喊……
夜色吞沒了大青山。
地窨子里,人們打起了鼾聲。吳黑丫兒今晚一點睡意也沒有,她在屋外一邊摩挲著抱子,一邊睜著眼睛想著白天的事兒。李萬堂隊長最后說她做得對,可瞅戰(zhàn)士們那樣,還是沒有原諒她,自己到底對不對呢。迷迷糊糊之際,吳黑丫兒突然被狍子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撲棱一下站起身。撞她的公抱子發(fā)出一聲像鹿的叫聲,然后撒開四蹄向山下沖去。吳黑丫兒一愣,還沒等明白狍子這是鬧的哪出,就聽前面猛然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顯然是抱子沖撞后發(fā)生的結(jié)果。吳黑丫兒渾身一哆嗦,馬上明白有人摸山來了。這時候上這兒來的,沒別人,只有討伐隊。她幾步躥進屋,大喊一聲:“不好了,鬼子來了!”
睡夢中的戰(zhàn)士一把抓住摟在懷里的槍,紛紛躍起,沖出屋外……
偷襲的人顯然知道獨立大隊覺警了,氣急敗壞地一邊高聲叫罵,一邊老遠地開槍射擊?!巴粐?,馬奶嶺子匯合!”李萬堂聲音極低而又短促,但卻格外清晰。
大伙“嗯吶”一聲,飛快地躥人密林之中。
偷襲獨立大隊的確實是日本鬼子的討伐隊。
大老崔下山背糧,剛出山,就被幾個日本便衣抓住了。他被帶到憲兵隊,兇殘的日本鬼子用盡酷刑,大老崔沒能挺住,說出了部隊的駐地。討伐隊趁黑摸山,驚動了抱子,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樣神奇地發(fā)生了。
吳黑丫兒跑進林子,一個勁地兒向山上跑去。不知跑了多久,天漸漸放亮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跑到了大青山的山頂上。她實在跑不動了,喘著粗氣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身后是一條山澗,不知有多深。她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清晨的風(fēng)凜冽地吹來,她感覺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她使勁兒地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精神起來。就這節(jié)骨眼兒上,她突然聽到一聲“八嘎”從不遠處清晰地傳來。吳黑丫兒猛地跳了起來,但見三十米處,兩個身穿黃大衣的日本兵從樹后閃出來,端著槍向她瞄準(zhǔn)。吳黑丫兒挺直了身子,迎風(fēng)站立。她仿佛看到她的公公,她的婆婆,還有大愣,微笑著向她走來。她聽到一聲脆響,啪勾——,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一顆焦黃的子彈打著旋兒向她胸膛飛來。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大青山在翻個兒……
就在子彈接近她的那一剎那,吳黑丫兒眼前閃電般地躍起一道灰白的光,一聲喲喲如鹿的鳴叫傳來,撞擊著她的耳鼓。這聲音是那樣的親切,是那樣的熟悉,是那樣的震耳欲聾。她猛地睜開眼睛,噗的一聲,子彈射中了她擋在她胸前的一頭灰白的公抱子。這頭公抱子在她胸前漂亮地翻轉(zhuǎn)一下,大腿使勁兒的一蹬,鮮血噴濺了一身的吳黑丫兒一個搖晃,如同一片深秋枯黃的樹葉,飄飄悠悠地墜落到身后的山澗里……
一九四七年八月,大青山披上了五彩外衣。一場硝煙過后,一個身著東北民主聯(lián)軍軍裝的女子,策馬狂奔。她來到了大青山頂上,一躍而下,迎風(fēng)站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背后是一條不知多深的山澗·……
許久,一個戰(zhàn)士跑到她面前,立正敬禮:“報告吳政委,我們該出發(fā)了?!?/p>
被稱為吳政委的這個女子低著頭喃喃自語:“不,我不叫吳政委,”說罷,突然抬起頭對著大山一聲吶喊,“我叫傻狍子——!”
戰(zhàn)士們都不知道為什么,她哭了。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