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彪

司馬遷的《史記》里，自殺的主要有這么幾類。

第一類是被迫自殺。這些自殺的人，基本上是高官，是貴族，是社會的上層人士?；臼侄尉褪歉邫?quán)力者為了保全彼此的面子，以賜劍的方式，逼迫對方自殺。如吳國的功臣伍子胥，因為反對吳王夫差的外交政策，兩個原先的政治盟友鬧翻了。夫差就賜了一把屬鏤寶劍給伍子胥，讓他自殺了。吳國的老對手越王勾踐在滅吳稱霸之后，其主要謀臣范蠡認(rèn)為，勾踐這人，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富貴，主動辭官歸隱。文種沒有聽從范的勸告，即被勾踐賜劍自殺。秦昭王時，秦國名將白起在要不要攻打趙國中，君臣之間起了沖突，白起拒不接受秦王的任命，最后被秦王賜劍自殺。死前他懺悔說，我當(dāng)年曾坑殺了趙國投降的數(shù)十萬士卒。

秦始皇死后，胡亥為了自己能夠繼位，他依照趙高的計謀，對外不宣布皇帝的死訊，并以秦始皇的名義，給自己的長兄——手握重兵的太子扶蘇下了一道詔書：自殺。得到自殺的報告后，胡亥才得以如愿稱帝。

漢文帝時，他的舅舅犯了死罪，為了保住舅舅的面子，文帝讓大臣去舅舅家喝酒，勸舅舅自殺。但是，這個舅舅不識相，不肯自殺。文帝大怒，就讓大臣都穿著喪服去舅舅家哭喪，終于逼他自殺。

還有一個小人物，卻“得到自殺的待遇”，他是替原主人報仇的豫讓。豫讓的主人智伯厚恩于他，后來，智伯被趙襄子所殺，智伯的頭骨還被做成了酒杯。豫讓決心為主人報仇：刺殺趙襄子。豫讓第一次扮成一個服刑的犯人，準(zhǔn)備在廁所里行刺，被趙襄子識破。趙襄子感動于他的義氣，釋放了他。第二次，豫讓毀了面容，又裝成聾啞乞丐，伏在趙襄子經(jīng)過的橋下準(zhǔn)備行刺，又被發(fā)現(xiàn)。趙襄子為了表彰他的義氣，在滿足了豫讓以衣代人刺衣之后，讓他自殺而死。因為趙襄子認(rèn)為，豫讓是國士，應(yīng)當(dāng)享受國士的待遇。

第二類是自己決定自殺。原因是不愿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受辱，不愿接受他人對自己命運的安排。如田橫，原先是齊王，在秦末的群雄爭霸中失利，為了保證手下人不被劉邦消滅，他愿意以稱臣的代價去見劉邦。但是，他到了離劉邦三十里的地方，對從人說，原來我和劉邦是一樣南面稱王的人，現(xiàn)在我失敗了，恥于見辱。劉邦想見我，無非是我的面貌。就上頭顱去吧。于是自殺，讓手下將頭顱送給劉邦。

項羽的自殺也相類似。他在知道無法取勝之后，不愿在戰(zhàn)場上被俘，而是選擇自刎。以他的地位，即使被俘，也未必會死。但是，項羽不愿意接受成為俘虜?shù)拿\。千年之后，項羽能得女詩人李清照的高度評價，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了爭奪他的尸體以得封賞，劉邦的手下將領(lǐng)又相互殘殺，死了幾十個人。還有漢武帝時代抗擊匈奴的名將李廣，因為戰(zhàn)敗，按照當(dāng)時法律應(yīng)當(dāng)接受審判。作為名門之后、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他說：我不愿接受刀筆吏的羞辱。于是選擇自殺。

最讓人傷心的自殺，是代國夫人趙氏。趙襄子建國后，為了吞并鄰近的代國，邀請代國的國王到邊境見面。這個代王是趙襄子的姐夫。妻舅相邀，代王自然去了。不料，趙襄子卻在宴會上將代王殺害了，并且乘機出兵，占領(lǐng)了代國。代國王后——趙襄子的姐姐得到夫死國亡的噩耗，并且知道兇手就是自己的弟弟后，呼天搶地，悲憤地拔下頭上的笄，磨尖了，自殺身亡。

第三類自殺是忠于自己的道義，以死殉道，以死明志，以死踐諾。這類自殺事件中，影響力最大的人，首推楚國的三閭大夫屈原。他的投汨羅江自殺，是因為心中理想的破滅，對塵世間的絕望，表明了自己決不同流合污的決心。由于他留下了一系列詩，我們對他的心路歷程有了比較多的了解。事實上，如果以利害關(guān)系而言，即使楚國被秦國所滅，作為楚國的貴族，他的生命還是有保障的。

另一個驚天動地的自殺故事，是趙國的義士程嬰?！囤w氏孤兒》的故事，是各種地方戲劇的保留劇目。說的是面對屠岸賈對趙朔一門的殘殺，出于公義，趙朔的門人公孫杵臼和程嬰決心聯(lián)手拯救趙氏孤兒趙武。公孫杵臼先被屠岸賈所殺，程嬰含垢忍辱、扶孤成立，終于報仇雪恨，幫助趙武清算了屠岸賈等人。但在慶祝勝利的時刻，程嬰?yún)s和大家道別，他要以自殺明志：當(dāng)年之所以不愿意隨主人趙朔戰(zhàn)死、不先于公孫杵臼被殺，完全是為了完成自己忠于故主、忠于朋友、扶孤成立的神圣使命。

而在刺客列傳中，聶政有感于嚴(yán)仲子的知遇之恩，為他去報仇。在刺殺俠累成功后，為了不至于連累主使者，特地自毀面容后，也自殺身亡。這些自殺者，都是為了心中堅信的神圣道義，也是踐諾。

第四類是忠于自己的職守，以死殉職，以死謝罪。《史記》的《循吏列傳》里，就有兩例：楚昭王的相叫石奢，這個人十分廉潔自守。他到縣里視察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被殺，派人去追，發(fā)現(xiàn)兇手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放了父親，將自己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他對楚王說：殺人者是我的父親。我如果法辦父親，是不孝。如果我不追究此事，則不忠。我愿以死謝罪。昭王說，你沒有抓住犯人，也不算大罪，何況你已經(jīng)盡力了。你出來上班吧。石奢說：大王赦免我，是您的恩典。伏罪而死，是我的職責(zé)。他最后自刎而死。

李離是晉國的理官（相當(dāng)于今天的法院院長），辦了錯案致人死罪。他于是將自己投入監(jiān)獄，向晉文公請求處死自己。晉文公說：官有貴賤，罰有輕重。這是你下屬的過錯，不應(yīng)當(dāng)算到你的頭上。李離堅持認(rèn)為，自己是主官，應(yīng)當(dāng)負(fù)主責(zé)。晉文公說，這么說，我也有責(zé)任。李離說，這是不一樣的責(zé)任。我是大法官，必須接受法律的審判。他堅決不接受晉文公的赦免令，自刎而死。

忠于職守，在古人眼里，是天職。司馬遷當(dāng)年之所以接受宮刑，隱忍著書，沒有自殺，就是為了完成家族的事業(yè)和父親的遺愿：為后人留下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書。

古人講“刑不上大夫”，事實上是指對大夫一級的高官，所有的處罰都要留點體面，不要公開行刑。秦二世公開腰斬丞相李斯于咸陽大街，即是含有輕蔑鄙視李斯之意。所以，劉邦處死淮陰侯韓信，也是在宮廷的鐘室里秘密進行。漢景帝時，提出“削藩令”的晁錯，被皇帝當(dāng)了替罪羊處死——在東市公開處斬，皇帝以為這樣可以平息七國之亂。因為以晁錯當(dāng)時御史大夫的級別，完全不應(yīng)是這種污辱性的處死方式?；实圻@么做，明顯是為了討好七國。結(jié)果，一點也沒有。最后平定內(nèi)亂的，還是武力。

關(guān)于貴族精神，有許多種說法，我以為，關(guān)鍵還是自律精神，把自己當(dāng)人，把別人也當(dāng)人。就是心中有超越利益計算的底線，能夠以自己的行動甚至生命，保護自己和他人的作為一個人的尊嚴(yán)。就是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個社會，對人尊嚴(yán)的態(tài)度，即是文明程度高低的重要標(biāo)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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