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震云
《楚辭》體現(xiàn)出來的詩性正義,既可以作為我們完善法律、建設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法學資源,也可以讓我們看到法學和文學完美結合的形式及其效果,那么就文本言,法律完全可以通過文學的途徑、圖景進行更為充分形象的展示,文學需要規(guī)范的法律知識規(guī)范和引導。
在我國歷史上,屈原歷來受到尊重,影響很大。據(jù)正史記載,從唐代開始,屈原六次被封為公侯,明洪武二年(1369)又加封為楚三閭大夫屈平氏之神,清代封為靖楚江王。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揭示了司法和《楚辭》代表作的因果關系,而《史記》對屈原“造為憲令”引發(fā)的被疏、放、遷系列案件的定讞的如實記載,既表明了屈原職事的立法性質和在先秦法制史上的成就,也是史家對冤案給出的終極審判。屈原以法學用世,政治上失敗后,被迫通過文學的方式來表達和表現(xiàn)自己的人生志向,成就了文學家的輝煌,《楚辭》是充滿詩性正義的經(jīng)典作品。
1953年,屈原被第四屆世界和平理事會確定為全世界紀念的四大文化名人之一,成為中國文化的品牌和代表。從制度上研究屈原和《楚辭》,不僅可以更加深刻地認識屈原及其作品的文學貢獻和社會價值,探尋文學和法制之間的交叉運作規(guī)律,對于當代法治社會建設,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實現(xiàn)科學發(fā)展都有實際意義。
屈原詩性正義的實踐基礎
屈原在法學上的主要貢獻是立法治亂,在司法方面經(jīng)歷了行政撤職和刑罰放流,立法者蒙冤受法律制裁,這就是屈原體驗的滑稽痛苦的人生。
屈原的資料最早見于漢代司馬遷的《史記》以及漢代劉向編寫的《楚辭》。根據(jù)《史記》記載,屈原在法學方面的成就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明于治亂,二是嫻于辭令。周室式微,禮崩樂壞,法令自然也就不起多大作用了。楚國雖然早期沒有和周人結盟,但楚莊王觀兵于周疆,莊王二十年(前594年)冬,楚與十四國于蜀(今山東泰安西)會盟,推舉楚國主盟。這是楚人在華夏確立正統(tǒng)地位的標志,當然需要制定自己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不僅僅針對楚國,也是號令天下的法禮。
屈原嫻于辭令表示他成為楚國法令的主要起草者,并且和楚懷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自然是當時天下最著名的法學家了。至于司法方面的明于治亂,目前無相關資料說明,只是作品中有一些概括地方或者文學形式的表述,但以明字比況,應該很有成就。接遇賓客,并不是純粹的外交活動,按照《周禮》,憲令發(fā)布后需要向四方諸侯國做出司法解釋,這個任務當然也是屈原擔當。
憲令雖然不同憲法,只是一般的王命,如果是重要的王命就叫命,而不稱令了。但憲令和王命一樣具有時效性?!渡袝分械南韧醭蓱椇汀秶Z·周語》先王之令表明,令不存在廢止的時效。布憲官員在發(fā)布憲令后,還要與四方邦國相問解答,即憲邦之刑禁,以詰四方邦國。戰(zhàn)國時候的楚莊王以后楚國作為盟主地位,需要號令天下,因此屈原才會在以出號令之后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應對不是問候,是回答對方的詰問。為什么楚懷王對上官大夫的讒言做出強烈的反應,鄭玄言王政所重算是做出了回答。
屈原作品的悲歌特質和強烈的抒情性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為一個法學家,在蒙冤的時候會更加理性地強烈地用法律法理為自己辯護。但是,在天人合一的民族思維框架內,中國還有避諱的傳統(tǒng),以成全宗法制度的體面,因此屈原只能選擇的是文學的方式。
司馬遷著意將屈原塑造成詩人,因此屈原的奏疏文章皆沒有多少記錄,一味地花費大量的文字記錄屈原的詩歌作品。但一些事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反映。
屈原出使齊國回來后主張抓捕張儀、反對懷王入秦,這兩件事對楚國都非常重要。這時候屈原重回政壇,但是他的主張和秦國的陰謀、楚懷王寵姬、懷王稚子,即后來的令尹子蘭產生了尖銳對立。楚懷王客死于秦,為天下笑,誰來承擔這一歷史責任呢?《史記》記載,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懷石投汨羅以死。其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
屈原被行政處罰是按照當時的法律處置,是上官大夫誣告,而第二次被放流明顯是政治陰謀,是楚襄王授權上官大夫故意陷害。這表明當時的楚國政治已經(jīng)不顧廉恥,肆無忌憚了。之所以懲罰屈原需要上官大夫告發(fā),是因為屈原的反抗強烈,不輕易就范,因此矛盾升級強烈性自然就超乎尋常了。屈原被刑罰放流,也就是流刑以后,徹底失去了政治地位。由于司法程序上沒有問題,屈原只好像蘇格拉底一樣接受懲罰。盡管他也提出申訴,但是這是最高裁決;盡管他沒有忘記向楚王提告澄清,或者求之于鬼神,但完全沒有用處,悲劇因此產生。
屈原詩性正義的法制思想
屈原的作品二十五篇,都是詩,沒有文章,這是司馬遷的選擇,因此我們也就無法從文章中去直接考察屈原的法制思想,而只能從詩歌中去發(fā)現(xiàn)和認識,亦即主要是通過文學的法律方式,不是法律中的文學,也不是文學中的法律性質。與行政時期制為憲令不同,在行政撤職和被刑罰以后,屈原主要是申訴、提告和表達自己的理想希望。因此,屈原作為罪犯或者說被冤枉的罪犯更多反映的是市民社會的法制思維和立場。這是我們對屈原法律發(fā)現(xiàn)的基本定位。
屈原后來對過去的自己的經(jīng)歷進行了反復思考,一方面對王甚任之的官場生活十分留念,感到為國家做出了重要貢獻,十分滿足。另一方面,對自己并沒有完全履行職責,感到遺憾和后悔。最根本的還是認識到法制和國強的密切的邏輯關系。
屈原內心感到最不能接受的也是他倒霉的原因是處罰他的司法程序不合法,是一種情緒化的結果:“君含怒以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蓖瑯?,楚國的“司法部門”還故意推動了這一冤案的形成,不經(jīng)過審判、質證,就貿然定罪,這是歷來冤案的共同點。但是,屈原認為,是“司法部門”做了手腳影響了君王的判斷。也因此,自始至終屈原主要反對的是黨同,甚至天道,但是執(zhí)信君王是他堅守的底線。詩歌通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對比說明,法制才能強國,明法還不夠,還需要有效的證據(jù)和合理的程序。
屈原對于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思想主導的天罰神判法律權威是一種矛盾形態(tài),既希望這一永恒的法上法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又覺得沒那么容易和簡單。為什么圣賢具有崇高的道德,但是結局差異那么大?一方面他堅持天罰神斷的習慣自然法,以及由此構建的法制體系,另一方面屈原又迷戀三皇五帝這些圣賢,希望從他們那里找到法制的力量。
晚年屈原對楚國的法制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會,失去了對天道的信任。對天道的責問和否定還往往采取狂狷的形式,強調人在法制中的主體價值。他列舉大量的事實說明天道的公平,但又列出天道的很多不公平,得出皇天之不純命的結論,就是說他希望天道公平,又不相信天道會公平。因此在司法上屈原的主張更傾向于現(xiàn)實主義,并不完全信任天道。
屈原認為,最重要的還是法律;如果沒有法律,第一無法體驗上天的意志,第二不能強國,第三不能實現(xiàn)公平。不僅對于法律本身,作為法學家,屈原特別注重法律程序,包括證據(jù)、庭審、質證的過程。以自己的切身體會“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弗參驗以考實”來強調。但是同時,他檢討自己盛氣志而過之,強調申訴和審判都需要冷靜理性。《天問》中,屈原就鯀的處罰過程,強調了無罪推定的重要。他采取反問的方式,很能引人思考。
屈原認為,司法無論是法律還是程序果然重要,但是具體的執(zhí)法人也非常重要,并且分為幾個層次:第一是作為圣賢的三皇五帝的純粹,因此眾芳所在。第二,作為帝王的儼而祇敬,像商湯和夏禹。第三是具體的司法,包括諸侯和具體的職事官員,諸侯需要人才輔助,如武丁、齊桓公;具體需要需賢能公道的人來承擔:“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
屈原主張法制,反對情緒化和心治,《離騷》說:“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蓖?,權力可以讓人屈服,但是不能讓人心服,所以儒家一直強調心治。屈原雖然是法家心態(tài),但也發(fā)現(xiàn)人心和法制的重要關系。
為了更好地揭露自己蒙冤的法律問題,屈原塑造了抒情主人公作為代言人,并且采用以比興為基礎的,在無限的時空中展開的浪漫主義的表達方式。
辭是一種古老的禮神的語體方式,如蠟辭等,完全自覺獨立。賦作為六藝派生出來的詩的六藝形式之一,主要是用鋪陳的方式發(fā)言,表達家國情懷。至屈原將辭賦統(tǒng)一呈現(xiàn)出騷體詩,既有跪敷衽以陳詞的宗教儀式,表現(xiàn)九死未悔的真誠,以瀑布式的抒情,在這瀑布式的抒情中又一層層顯示出鋪陳的特點,結構悠然,以特有的比興系統(tǒng)構建,利用這種悲腔,創(chuàng)造出騷體這種抒發(fā)個人感情的悲歌。
《楚辭》體現(xiàn)的辭賦精神氣質具體地分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奉天承運,德有正源。《離騷》開頭兩句就強調內美:“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边@種先天的美德,是修能的基礎和根本。這種溯源立本的寫法,和兮字的悲歌標志一樣,稱為后代碑銘文的標準體貌。二是道德至上,德為治本?;侍鞜o親,惟德是輔,是西周創(chuàng)造的政治綱領。屈原的一生就是對正道的追求及其實踐。三是變法興功,長治久安。屈原時代,吳起雖然死得冤枉,但變法取得了成功,這對楚國的影響深遠而重大。屈原一方面客觀面對先王的法度,另一方面仍愿意為變法做出努力。屈原立足楚國的現(xiàn)實,認為法律具有時代感,因此積極主張變革和完善法制。
依法治國是屈原的夢想,也是他失敗的原因。變法興功的目的是長治久安,而過程是完善和提升,因此比較和強大構成《楚辭》精神氣質的一個基本形態(tài)。這一形態(tài)為漢賦直接接受。因此,從本質上說,屈原早期是一個守法者,后期是一個變法者。
屈原詩性正義的現(xiàn)代價值
《楚辭》體現(xiàn)出來的詩性正義,既可以作為我們完善法律、建設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法學資源,也可以讓我們看到法學和文學完美結合的形式及其效果,那么就文本言,法律完全可以通過文學的途徑、圖景進行更為充分形象的展示,文學需要規(guī)范的法律知識規(guī)范和引導。
現(xiàn)在有些作家基本上沒有學過法律,因此表現(xiàn)出的法律不能體現(xiàn)出法治國家的風范,而更像民俗情景,在法律上沒有對應的表達。更有一些作品表達的內容和法律相左或者對抗,譬如說法律禁止喝酒開車,而個別電影小說之類文藝作品大量表現(xiàn)飲酒駕車的風流倜儻。就法治社會建設形態(tài)看,無法或違法的文學不但不能和法律共同努力推動社會文明和法治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反而是一種新的內耗。
法治是興國之道。我們不能將法律看成只是打擊犯罪,而是為了維護社會公平合理及正義,其職責不僅僅是打擊犯罪,還包括促進和諧的義務。
傳統(tǒng)文化中有很多糟粕以及過時的東西,但是,也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的和復雜的文化。如何區(qū)分剝離出合適的有現(xiàn)代價值的資源是一項長期的工作,同時也是很重要的工作。這是因為:第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被事實反復證明,已形成強有力的公信力。第二,歷史是漸進的,如果沒有昨天,就不可能有今天,所以文化的發(fā)展離不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這個平臺和基石。屈原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的思想仍有現(xiàn)代價值。
屈原深知,立法的科學性非常重要,司法公正性更重要,所以優(yōu)秀的司法人才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知道,優(yōu)秀的司法人才在司法過程中不但能夠正確理解法律、運用法律,還能夠有法律發(fā)現(xiàn),重要的案例在法無規(guī)定的情況下,能夠體現(xiàn)出公平這一智慧。因此,屈原對司法人才提出的要求中,首先是對國家的真誠:“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保ā侗仫L》)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任中國屈原學會副會長,中國遼金元文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