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愚愚
作家路遙(1949—1992),在現實生活中,是出生在陜北清澗縣王家堡山溝一個叫“王衛(wèi)國”的男人。他獨自沉默遠行已近30年了,也以“路遙”之名,讓無數讀者深切懷念近30載。
世間絕大多數文字,唱沙作米,朝生暮死。路遙刳肝瀝血留下的《平凡的世界》,成為了感化幾代中國人的一部經典大著。斯人已云亡,其書倒聚為了一座祭臺,萬千讀者各懷感恩之心,緬懷吊唁。
雖然,我作為一介讀者無妨坦白,中學時代那會摸黑讀《平凡的世界》,讀得熱血沸騰,還熱淚盈眶,可當我后來回顧重翻時,卻越來越覺得,從純文學的角度來看,它的質地比較一般,甚至可稱粗糙,總體上是恢弘遙深而乏精致工巧。這部作品,畢竟是寫在那個年代,也附屬于那個時代,無法精致也無需精致。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妨礙它有源源不斷的虔誠讀者,不妨礙它的締造者路遙,其生平身世至今碰撞無數人的心魂。因為當代中國,迄今還沒有一本文學作品,如此樸實無華,如此真誠感人,如此貼近底層百姓的心窩。文學藝術的核心靈魂,永遠是真誠、純粹、天然,而不是人工、做作及華美,更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們不該以此過度吹毛求疵。
路遙是格外有力的作家。他的文字,是切開皮脂,敲碎骨頭,取出心臟與靈魂的產物。他的名字,在當代作家中,最足以讓人系念,最應該讓人敬重。
路遙是壯年之際,含恨早逝,身后留下前妻、孤女、寡母與未完之作,撒手人寰。真是天妒英才。
路遙之死,我一直以為,論起核心,還是因窮而死。另外一些流行說法,諸如有家族遺傳肝病——“肝硬化”,那不是一下就硬化了的,這病現代醫(yī)學也并非束手無策;比如積勞成疾——那時的農民工人,坦白說并不比他輕松多少。這些因素,總體上都還是其次的,至少不是他壽短命促的最直接催化因素。
路遙可說是底層農民子弟出來的傳奇人物??伤铍y堪的是,一輩子都與“窮鬼”這家伙如影隨形。如果不是這等窘相,他不會一直生存得如此艱難,常年飯吃不飽,營養(yǎng)跟不上,“一生餓得和頭瘋狂的狼一樣”,身子不能夠徹底拖垮,更不會病重還沒錢去瞧瞧,最后拖到油盡燈滅,延至無力回天為止。
路遙棄世時,不過40歲出頭。那年秋天,西安——延安的鐵路終于通車了。他第一回坐上火車硬座回鄉(xiāng),準備采集點素材,好開筆弄下一部小說,“為陜北寫一本對得起她歷史與現實的大書”??墒牵_剛下延安火車站,他的腹部就有劇痛,無論如何再也挪不動了。等被抬到醫(yī)院,診斷結果出來,那醫(yī)生只接連搖頭,表示無能為力,直接讓家屬打點后事了。
1992年11月17日的夜晚,路遙在呻吟中耗完屬于“王衛(wèi)國”的“人生”。他死于肝硬化,是晚期。徹底閉眼前,他沒有慷慨激昂,只是像個孩子一般,在彌離中不斷叫喚,“媽……媽……”
無論是現實中的“王衛(wèi)國”,還是作為作家的“路遙”,他的窮,確實是真窮,不是某些文人慣常的哭窮撒嬌。
他一個靠筆寫作之人,稿費低得可憐,產量又少得若有若無,煮字療饑所得,還不如一般勤快的老百姓。那時,中央電視臺就要改編《平凡的世界》,見面甩給的“著作權報酬”紅包,總共才680元。
他是領有工資,可是極其微薄,每月40元左右。他那天犯病,本也沒錢進醫(yī)院,還想再拖,是驚動到了地方首長,得到劃撥醫(yī)療費,才安心入住的。到了1991年底,即去世前一年,他的《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大獎,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每月才多得了100元津貼,已是罕見的照顧,讓他喜出望外。
路遙沒有勞力可賣,并沒生意外快可賺,文章產量又那么低,要養(yǎng)家糊口,要幫襯老家窮親,性情又豪爽,借錢都要請客請酒,還傲嬌地要抽好煙、喝好咖啡,說是便于提神寫作。這點錢,還要支撐他到國內各地采風的大開銷,甚至還需資助一些朋友,窘困窮狀超出我們的想象。
他在離世前,確已是名滿海內的大作家,高大上的社會兼職也不少,是文學圈紅人,表面上也挺風光。比如,榮任陜西省作協副主席要職;比如,《人生》這部中篇小說,被改編成電影還獲了獎;比如,《平凡的世界》還斬獲了中國文學界最高獎“茅盾文學獎”,等等。
但實際上,這些榮譽就經濟實利而言,都是很虛的。他又清高,不屑鉆營,并沒改善生活多少。彼時的他,還是如他自己所感嘆的,“窮得可怕”。
路遙后來妻離子散,多少也和他太窮很關。在《南風窗》1997年第7期的一篇回憶文章中,很直白地說出了晚期路遙的糾結。
話說1992年初的某天午后,在陜西西安省作協大院內,記者張曉光專程拜訪路遙。因算得上是熟人,路遙也不避諱,再三懇求他,說做記者的人脈廣大,能否幫忙引薦個廠長之類的有錢人,可以給他弄篇報告文學,增光、揚名、宣傳。
路遙說,這是他人生第一回,被迫無奈地,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名字賣出去”,即便很痛苦。早前幾年,他已隱約察覺自己身子有問題,可是他舍不得去檢查,“要錢多”。這樣做,他的目的呢,很徑直,說得也十分干脆,“給我掙幾個錢”,最好能有5000元大款?!案F得快沒飯吃了”,他哭喪著臉。
他那時,的確都好幾年不吃早飯了——這固然是有起床晚的因素,可他文章中也含蓄坦誠過,有省錢的盤算。他還抱怨,《平凡的世界》百萬字,從30多的青年嘔心瀝血寫到了40多歲,所得那丁點稿費,還不夠抽煙——煙癮很重也當是他病癥加重的因素吧。
而茅盾文學獎的獎金,是還可以,則多拿去應酬“文學界的朋友”,還有剩下都“還債去了”。他對這位記者苦笑,“不怕你笑話,給女兒買的琴,還是借的錢”。妻子和他離了婚,他一直想對女兒有些彌補,忍痛買下那張琴作為送別禮物。
那個年代,作家的生計出路,就是如此的狹窄。盡管路遙后期已經算很有名,也無濟于事,收入甚菲,稍不自制,猶如赤貧。路遙曾說過這么一句讓人難過的話,“靠寫小說賺錢攢稿費,就跟靠賣血賺錢一樣慘”。
路遙生前,曾無數次想放棄寫作之業(yè),換個營生,只因碼字沒辦法養(yǎng)家。80年代末,寫完《平凡的世界》,他曾將心愛的鋼筆扔出了窗外,誓言不再寫作,對人說如釋重負??蓛H是隔天,口血未干,他又跑出去撿尋了回來。
他實在無法放下心愛的名山事業(yè)。他殫精竭慮,想寫出另一部與《平凡的世界》一樣“頂天立地的作品來”。
路遙死后,他的至友賈平凹追念說,“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更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這些話,哀傷沉痛,也說得都對。特別是夸父的比擬,因跑、因累、因渴而死,尤為形象。路遙生前,長期都孤身蝸居在山中一極陋的老屋內寫作,生活物資極端匱乏,每日十幾個小時勞作不斷,總熬夜忙活到兩三點,甚至凌晨四點后。有人說路遙是“熬”死的,不是沒有原因的。
說他因“渴”而死,就更是點出悲劇的一面了。路遙生前,顛沛流離,朝不保夕,連領取茅盾文學獎的路費,都要找人籌借,可謂困頓不堪至極。他是大作家,可身后還是留下了1萬多元的借條,在90年代初期,對多數普通人家而言,這是一筆大款。他是真窮,到了不忍言說之境。
路遙臨終前,一定要見好友賈平凹一面,請人把正在耀縣某水庫隱居的賈平凹拉來,說說話。親歷者回憶,那天上午,兩人會面,談話半晌,賈平凹一人跑到樓外,蹲在拐角,涕淚俱下,嚎啕大哭起來。路遙叮囑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你看我這個熊樣子,你要引以為戒,多用心呀!”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