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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我一川薄霧

        2020-09-10 07:22:44林鹿詩
        花火彩版A 2020年12期

        林鹿詩

        ——唯有你的光輝,能像漫過山嶺的薄霧。

        五月,塔克拉瑪干沙漠。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空中,黃沙一望無際,每一絲空氣都灼熱得燙人,拉力賽主辦方插下的彩旗在遠方飛揚,不時有摩托車急速駛過,騰起的沙塵久久不散。

        五千公里的賽程并不急在一時,葉青棠停車,摘下堅固的頭盔,露出一頭黑色汗?jié)竦亩贪l(fā),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她擰開一瓶礦泉水灌了幾口,然后摸索著從賽車服里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視頻軟件。

        信號不太好,時斷時續(xù),她低著頭,一只手攏住屏幕擋光,耐心地等著畫面加載完畢,手機里傳出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萬里之遙的金色音樂廳里,側(cè)頭閉目的青年一只手按弦,一只手拉弓,將一首《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拉得蕩氣回腸。

        葉青棠在音樂方面稱得上一竅不通,僅有的小學(xué)音樂課上也只顧拿豎笛當(dāng)劍和同桌打鬧。十八歲之前,她甚至連小提琴有幾根弦都不清楚。

        樂曲持續(xù)播放著,她在一個近景處按下暫停,屏幕上是放大的臉——他沒怎么變,眉目清冷似冰雪,長睫低垂,嘴唇習(xí)慣性地微微抿著,神魂全部附在琴的弓與弦上。

        葉青棠全神貫注地看了很久,心里像生出柔軟的羽毛,拂過這張熟悉的臉。她看著看著,便綻開一個不自覺的微笑。

        視頻還沒放完,手機忽然被人從身后一把搶走,她笑意未來得及收斂,猛然轉(zhuǎn)過頭去。來人夸張地叫:“哇,葉青棠,你居然會有這種表情!”

        葉青棠瞬間變臉,一腳踹向?qū)Ψ降南ドw。那是個瘦高的男生,他反應(yīng)敏捷地躲開,舉高了手機仰頭端詳,嘴里還不知死活地絮叨:“讓我看看,喲呵,青年小提琴家莊斯允的演奏會——”

        “宋桉,還我手機!”

        “就不還,除非你告訴我這個莊斯允是誰?!?/p>

        葉青棠又使一招“猛虎掏心”,咬牙道:“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宋桉厚著臉皮答:“我好奇,想接受高雅音樂的熏陶,不行嗎?”

        葉青棠冷笑:“我數(shù)三個數(shù),拿不到手機,你的車胎就甭要了。一……”

        話音未落,宋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單膝跪地,雙手奉上,誠懇道:“別,我錯了?!?/p>

        葉青棠取回手機直接塞進內(nèi)兜,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踩著沙子走向自己的摩托車。她開的是一輛改裝過的Enduro,紅白相間的涂裝,車身曲線流暢優(yōu)美,像一頭蟄伏的獵豹。

        她扣上頭盔,拍下護目鏡,長腿一抬,跨上車座,擰動把手,發(fā)動機發(fā)出隆隆的聲響。

        飛揚的尾氣里,宋桉垂著手,大聲問:“你認識他,是不是?”

        葉青棠充耳不聞,摩托車一個甩尾,轟鳴著沖了出去。

        戈壁廣闊無垠,雄壯奇麗,她朝著地平線的方向,將油門擰到底,獵獵的熱風(fēng)里,她在心里回答了宋桉的問題。

        何止是認識?!

        沒有人知道,從十八歲到現(xiàn)在,漫長的時光里,她一直愛著莊斯允。

        葉青棠生于北方的一座小城,很小的時候,母親因病亡故,留下她跟經(jīng)營修車店的父親相依為命。

        她是在汽油味里長大的,最喜歡的玩具是一套各種尺寸的扳手,表面锃亮的鋼制扳手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大約是她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附近有許多成群結(jié)隊的不良少年,卻從來沒人敢來找她的麻煩。

        總結(jié)下來就是,相安無事,日子平靜,幾乎每一天都是一樣的,不同的只有一日三餐。莊斯允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進湖面,她只是被漣漪掃過,卻如同落入旋渦。

        那一天早上,葉青棠一邊看電視,一邊坐在小馬扎上吃面條,就聽隔壁包子鋪傳來一陣嘈雜,片刻后升級成摔盆摔碗,好不熱鬧。

        夫妻吵架?這可比早間新聞好看多了,她端著碗過去,準備看個現(xiàn)場直播,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少年被一群奇裝異服的殺馬特給圍住了。

        少年個子很高,皮膚白得發(fā)光,細皮嫩肉的。小城向來灰撲撲的,風(fēng)沙里養(yǎng)不出這樣的人。葉青棠望著他,一時忘了吃面,怔怔地叼著面條,傻氣得慘不忍睹。

        她認出了他。昨天傍晚,幾輛廂式貨車停在修車店門口的馬路對面,空置許久的房子迎來新主人,搬家工人們螞蟻似的把一個個紙箱運進屋里。他背著個黑色的大匣子站在一旁,像落了新雪的松柏,干干凈凈。

        葉青棠看了他幾眼,懷疑他連鞋底都一塵不染。

        “怎么回事?”

        少年迎著她的目光,緩緩眨了眨眼,她不動聲色地回過神來,咽下面條,淡定地開口。

        殺馬特頭頭回過頭來,終于發(fā)現(xiàn)葉青棠的存在。她穿著一件黑色緊身背心,外套系在腰間,袖子里別著一把亮晶晶的扳手,單手拿著碗,活像托塔李天王。

        隨著她這一問,劍拔弩張的氣氛悄悄松弛許多,有人回答:“這小子不讓我們插隊!”

        葉青棠哂然一笑:“插隊你還有理了?”

        她懶散地走近幾步,拿筷子粗的那一頭戳了戳對方的肩膀,揚眉道:“下次你來插我的隊。”

        這話的意思就是,這個人,她要保了。

        “這,葉老大,這——”殺馬特們面面相覷。

        葉青棠也弄不明白她什么時候多出這么個稱呼,估計是他們私底下給她取的,當(dāng)即皺眉道:“誰是你老大,不要叫老大!”

        眾人異口同聲:“好的,老大!”

        葉青棠翻了個白眼,扶著額頭示意他們離開,不出片刻,包子店里清靜下來。她在原地躊躇須臾,尋思自己平時油瓶倒了都不扶,怎么會鬼使神差地管了這樁閑事,便聽少年開口道:“謝謝你,我叫莊斯允?!?/p>

        “不客氣,”她漫不經(jīng)心地擺擺手,心里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要走,卻忽然想起來什么,回頭補充,“那個,你別誤會,我和他們不是一伙的?!?/p>

        莊斯允站在油漬污跡、一地狼藉的中央,渾身好像發(fā)著光,微笑道:“我知道?!?/p>

        那是三月的一天,路邊的桃花開得如云似霧,花瓣飄落又像雨,空氣里毛茸茸的柳絮攪得人心神不定。她在北方短暫的春天里,遇見了他。

        莊斯允一個人住,生活十分有規(guī)律,沒幾天,葉青棠就掌握了他的行動軌跡。

        早上七點,他準時到隔壁包子店吃早飯,半個小時后背著書包上學(xué),晚六點放學(xué)到了家,練琴兩個小時,然后大概是寫作業(yè),燈會一直亮到十二點。

        有替他解圍的情分在,每天早上碰到,兩個人都會不咸不淡地打個招呼。

        然后,他上他的學(xué),她修她的車,僅此而已。

        她第二次同莊斯允說上話,是他來求她幫忙。他要去隔壁市參加一個演出,偏偏高速交通癱瘓,馬上就要來不及。

        葉青棠揚了揚眉,意外道:“怎么會來找我?”

        莊斯允說:“包子店的老板娘總和我夸你,說你樂于助人,古道熱腸?!?/p>

        葉青棠萬萬沒想到是被鄰居坑了,一頂好人的高帽扣下來,她一個“不”字卡在牙齒間,半晌,認命道:“上車吧?!?/p>

        莊斯允戴上頭盔,跨上一輛閃亮的黑色哈雷摩托,剛剛坐穩(wěn),摩托車就沖了出去,駭?shù)盟B忙扶住了她的腰:“你慢點!”

        “走普通公路,慢點來不及!”風(fēng)急速掠過,她側(cè)過頭來,喊得很大聲。

        摩托車是她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她很早就會開車,從兩個車輪的到四個車輪的,甚至拖拉機也開過——年齡一到考駕照,手到擒來的事情。

        日光晴朗,葉青棠載著他穿過筆直的公路,兩旁野草野花郁郁蔥蔥,不遠處是春耕的農(nóng)田,一格一格整整齊齊,偶爾還能見到黃牛在慢悠悠地犁地。

        “田園風(fēng)光原來是這樣的?!鼻f斯允感嘆。

        葉青棠:“火燒眉毛的時候,你還有閑心欣賞風(fēng)景?”

        莊斯允笑了笑,說:“良辰美景,豈可辜負?”

        葉青棠覺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美景便罷,良辰又是何解?

        火急火燎地踩著點把莊斯允送到表演場地,他背著琴匣下車跑上樓梯,葉青棠總算舒了口氣。她停在樹蔭下乘涼,買了瓶冰飲解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來,便自顧自地等起來。

        一直到晚上,大餅似的月亮升起來,她坐在花壇邊緣打瞌睡,被莊斯允喊醒。

        “葉青棠,你怎么在這里,沒進去看我表演嗎?”

        葉青棠猛然驚醒,抬頭看去,燈下看美人,月下觀君子,在天地間朦朧的微光映照下,莊斯允微微皺著眉,虹膜明亮,五官退去些許冰冷,比白日里更生動三分。

        她站起來伸個懶腰,漫不經(jīng)心道:“我穿這身進去不合適?!?/p>

        出門前,她還鉆在汽車底盤下頭,走得急,忘了換工作服,身上星星點點黑色機油,同演播室這種地方實在格格不入。

        她不在意這種事情,擰開鑰匙準備帶他回去。

        莊斯允沉默片刻,帶了些賭氣的成分說:“下次我單獨奏給你聽,只給你一個人聽?!?/p>

        葉青棠回頭看了看他認真的神情,心里忽然一動,應(yīng)道:“好?!?/p>

        葉青棠不愛讀書,中考失利后,愈發(fā)覺得讀書無趣,索性在家里幫父親開店。

        父女倆相依為命,感情深厚,做爸爸的自然看得出女兒同莊斯允關(guān)系不錯。飯桌上,他提起時,正在喝湯的葉青棠險些嗆到,連忙擺手:“爸,你別誤會,我們沒什么的?!?/p>

        “這沒什么不好,舊日鄰居的兒子,既然遇上了,你有空就多陪陪他。”

        對面房子的舊主,本就是姓莊。

        十五年前,莊氏夫婦在一場車禍中不幸身故,留下幼子被一位遠房親戚收養(yǎng),便是莊斯允。

        莊父在音樂領(lǐng)域頗有造詣,莊斯允也天賦奇佳,小小年紀便奪得多項國內(nèi)大獎。此次回來備考,他便是為進入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音樂學(xué)院做準備。

        葉青棠張了張嘴,遲鈍道:“原來他這么厲害?!?/p>

        第二天再碰上莊斯允放學(xué),她連忙從車底下鉆出來喊住他,拉到一邊神秘兮兮道:“我有個事想問你?!?/p>

        “什么事?”

        葉青棠搓了搓手,鄭重地問:“小提琴有幾根弦?”

        莊斯允:“……就這?”

        他打開琴匣讓她親眼看。

        莊斯允的琴是一把埃德蒙手工琴,曲線優(yōu)美的琴身泛著古典雅致的光澤,四根弦纖塵不染,葉青棠不懂行情,也知道價值不菲。他帶她到空房間改造成的錄音室,用這把琴拉了一曲《搖籃曲》,錄下來,送給了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用得著聽這個?!比~青棠啼笑皆非。

        莊斯允只叫她收好,道:“你房間的燈,亮到太晚了?!?/p>

        葉青棠的睡眠一向不好,總是睡睡、醒醒,一個晚上下來,滿打滿算也睡不到四個小時。她偶爾拉開窗簾,望向?qū)γ?,燈光縹緲,三樓的落地窗前立著一個剪影,側(cè)向她,曲起一條長腿靠在墻邊,黑暗茫茫,他像一個飄浮著的夢境。

        葉青棠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原來他也一直在看著她。

        三月悄悄溜走,四月偷偷到來,葉青棠翻過一頁日歷,見到紅色的“清明”二字,抬頭望了望窗外,果然天氣陰沉沉的,烏云壓得很低。

        隔壁包子店家的女兒和莊斯允是同班同學(xué),中午的時候,她找過來,問是否見到莊斯允,說是班主任找他找不到,電話也打不通,怕出了什么事情。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葉青棠也隱隱擔(dān)憂起來,忽然想起爸爸說的那樁舊事,騎上摩托車便往龍華山公墓開去。

        莊斯允祭拜過父母,就在龍華山下不遠的一片荒郊草地里迷了路,葉青棠找到他時,嗓子都喊出了血腥味。

        “怎么老是你?”她叉腰沒好氣道,狂風(fēng)無遮無攔,把她的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莊斯允,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莊斯允見到她,心里安定下來,站在風(fēng)里笑,說:“恐怕不能?!?/p>

        葉青棠刀子嘴豆腐心,說是不愛管閑事,卻頻頻在他身上栽跟頭,簡直是天意弄人,可她偏偏還生不起氣來。她捋了捋刺進眼睛里的劉海,無奈道:“行,算我倒霉?!?/p>

        “那你猜猜,你會不會一直這樣倒霉下去?”

        “有你在,我猜不會……是不可能的!”葉青棠十分識時務(wù),準確判斷出事實。

        老天爺也很給面子,天際一道閃電游過,緊接著一聲炸雷,豆大的雨點毫不留情地砸了下來。

        “阿——嚏——”

        葉青棠捂著嘴巴,噴嚏打得驚天動地,心里十分不爽。明明他們一起淋的雨,卻只有她一個人感冒。

        莊斯允同葉父打過招呼,生龍活虎地提著一袋藥上樓。這是他第一次來她的房間。她腦袋昏沉,勉力起身把工具箱踢進床下,將書桌上攤得亂七八糟的紙整理好,一塊抹布胡亂地抹過所有平面,最后拎起坐墊拍了拍,空氣里微塵飛揚,她指了指沙發(fā):“坐吧。”

        “其實我沒有潔癖的,”莊斯允聲音愉快,“腳腕怎么樣了?”

        “還行?!?/p>

        昨天他們被暴雨所困,臨時找了個山凹躲雨,泥地濕滑,她不小心崴了腳。她的傷情不是很嚴重,她從小磕磕絆絆,并不十分嬌氣,莊斯允卻堅持要背著她。

        當(dāng)晚,她便做了個夢,醒來時心跳得陌生又懵懂。她把原因歸結(jié)為太久沒被人背了。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背著她玩,她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鞓返挠囗?。昨日的這一次,她才恍然發(fā)覺,男孩子和女孩子真的很不一樣——男孩子的肩膀十分寬闊,肩胛骨很明顯,薄薄的肌肉附在上面,隨著動作顯出好看的形狀。

        暴雨過后的天一碧如洗,遠方堆積著城堡似的白云,風(fēng)吹碧草如浪,她伏在他的背上,一根手指左戳右戳,直把他戳得心猿意馬。

        “怎么到處都硬硬的。”她小聲嘟囔一句。

        莊斯允壓著氣息道:“除了骨頭就是肌肉,有什么奇怪?”

        她感覺很奇怪。

        從小身邊沒有成熟女性的緣故,她并不是很清楚該怎么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總覺得女孩子和男孩子都是一個鼻子、兩只眼,沒什么區(qū)別。

        可有些事情一旦意識到不一樣,便天翻地覆一般令人不知所措。

        莊斯允煮了熱水泡感冒靈,不銹鋼勺子攪拌時碰到杯壁,清脆作響。他背對著她,忽然說:“葉青棠,你做什么一直盯著我看?”

        葉青棠惱羞成怒:“莊斯允,你背后長眼睛了嗎?”

        莊斯允又笑起來,回過頭來,說:“葉青棠,你就不能稍微……可愛一點嗎?”

        葉青棠把腦袋埋進被子里,悶聲悶氣道:“想要可愛,那你去買可愛多啊!”

        莊斯允無奈地搖搖頭,端著杯子在床沿坐下,把她拉起來喝藥。電視機里本地臺照例播放著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新聞,播音員預(yù)報關(guān)于天琴座流星雨的消息,她面無表情地想,天琴座指的是十二星座中的哪個?

        天琴座是北天銀河中最燦爛的星座之一,因形狀猶如古希臘的豎琴而命名,也是織女星所在的星座。這些,葉青棠當(dāng)然是不知道的了,而是莊斯允告訴她的。

        凌晨兩點,葉青棠鼻塞睡不著覺,索性打著手電筒爬上樓頂準備看流星雨。星河如覆,繁星漫天,她仰著脖子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有些茫然。嘖,還是高估自己了,她根本不知道天琴座在哪。

        忽然腳邊亮起一個圓斑,一閃一閃的,忽長忽短,像諜戰(zhàn)片里用摩斯密碼發(fā)電報的節(jié)奏。

        她循著光望去,對面的三樓房頂上,莊斯允拿著狼眼手電筒一開一關(guān)地打信號。

        這通信方式太過高端,她撓了撓頭,果斷掏出手機求助百度,鼓搗了半天,終于成功破譯。

        Come。

        點頭yes,搖頭no,來是come,去是go,葉青棠默然,披上衣服下樓穿過馬路,心里飄過一句吐槽:何必搞得這么復(fù)雜,你招招手,我不就看見了嗎?

        后來有一次遭遇停電,兩個人點起蠟燭聊天,葉青棠說起這件事,莊斯允笑著答:“招手太過直白、無趣,這才叫浪漫?!?/p>

        葉青棠不明白:“……浪漫有什么用?”

        可莊斯允就是一個浪漫的人,他房間的白紗窗簾上繡著一叢叢鳶尾,書架上擺滿了濟慈和雪萊的詩集,連擅長的曲目也是舒伯特的《Serenade》。

        直到幾年之后,葉青棠一個人游蕩在西北,迎著風(fēng)孑然一身只剩回憶時,才明白浪漫就是記憶里明亮的燈火,無論怎樣浮沉,始終光亮如一。

        她記得和他在一起時的每一件事,甚至具體到某些難以注意到的細節(jié)。譬如他指向天琴座的手,指尖圓潤,手指修長,白襯衫袖口折了兩下,弄得整整齊齊。

        順著他指的方向,她看到銀河西岸亙古不變的七顆星辰。

        “最亮的那顆就是織女星?!?/p>

        葉青棠下意識地好奇:“牛郎星呢?”

        莊斯允站在她身后,胸膛熱乎乎的,她感覺到他笑了笑,然后說:“在對岸?!?/p>

        銀河橫穿天穹,一瀉千里,東岸的天鷹座α星孤獨地旋轉(zhuǎn),她目測了一下長度,說:“也不是很遠嘛?!?/p>

        “距離十四光年?!鼻f斯允道。

        以光的速度都要走十四年,葉青棠張了張嘴,改口道:“那是挺遠的?!?/p>

        那時她還不懂得,牛郎和織女并不僅是距離遙遠,他們一個是仙人,一個是凡人,云泥之別,霄壤之殊,隔著的不光是不可平的山海,還有越不過的天地。

        蟬鳴漸起時,莊斯允整個人都快埋進書堆里,看得葉青棠咂舌不已:“你好拼?。 ?/p>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莊斯允翻過一頁練習(xí)題,百忙之中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四目相對片刻,她看不懂莊斯允的目光。他似是嘆了一口氣,彎了彎手指:“你過來?!?/p>

        葉青棠狐疑地挪過去,忽然被揉了一把頭頂,她尖叫:“我的發(fā)型!”

        莊斯允換了一個她能聽懂的問法:“葉青棠,你會一直在這里嗎?”

        “廢話,這里是我的家,我爸爸在這里,我能去哪?”葉青棠還在為發(fā)型被弄亂而氣呼呼的。

        莊斯允想了想,說了個“好”字,又低下頭去做題。

        白白被揉了一下還不了手,葉青棠心里暗暗記到小本本上,準備日后一并揉回來。她不再打擾他,回家翻出一根長竹做了個“粘竹竿”,戴著草帽,把他窗外樹上擾人的蟬都粘了下來。

        她忙得滿頭大汗,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請問,這里是莊斯允家嗎?”

        葉青棠回過頭去,柏油路上站著個少女,穿白色的裙子,纖細的吊帶掛在精致的鎖骨上,拎著個看起來就很貴的手包,帽檐下的嘴唇嫣紅柔軟,聲音甜得像新鮮的蜜糖。

        “……是,你是?”

        少女推了推帽檐,露出一雙明眸,道:“我姓白,麻煩你幫我通報一下,可以嗎?”

        葉青棠怔了怔,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大約被當(dāng)成了用人之類。她哂笑一下,將竹竿杵在地上,吹了聲口哨,包子店家的狗聞聲而至,見到生人興奮不已,繞著白姑娘的腳搖起尾巴來。

        少女驚慌失措,葉青棠放肆不羈地說:“我不認識什么姓莊的,要找人,你自己喊?!?/p>

        “白玥?”三樓窗口,莊斯允長身而立。

        葉青棠十分生氣,可說到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她晚飯也吃不下,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折磨魚缸里的小魚。莊斯允安頓了白玥就過來找她,他敲門,她不開,翻來覆去只得到一句回應(yīng):“我不可愛,你找可愛的白姑娘去吧!”

        莊斯允好一陣沒有說話,她聽見他下了樓又折返,說:“葉青棠,我走了,東西給你放門口,你自己出來拿?!?/p>

        腳步聲遠去,她趴在窗口看到他果然回家了,才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地板上立著個玻璃瓶子,她拎起來,轉(zhuǎn)到標簽一面,看到四個大字——山西陳醋。

        葉青棠一股火燒到了頭頂。

        白玥不知道來干什么的,沒待兩天就離開了,葉青棠也不過問,騎著摩托專門趕在放學(xué)的時候從校門口路過,后座上載著個刺猬頭男孩,怪叫著吸引了所有目光。

        莊斯允站在人群里,葉青棠看見他做口型:“幼稚?!?/p>

        她翻了個白眼,擰動油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星期之后,見莊斯允沒什么反應(yīng),葉青棠也玩膩了,抽出一張粉色鈔票給刺猬頭男孩結(jié)賬,大方道:“辛苦了,買糖去吧!”

        刺猬頭離開,拐角陰影里,有人撲哧一笑。

        莊斯允現(xiàn)出身形,夕陽燦爛的余暉里,他抱著胳膊,又干凈又英俊,好看得讓人忘記所有。

        “我想去河邊,你載我?”

        若是平常,葉青棠一定要嗆他幾句,可不知是不是太久未靠近的緣故,他一出現(xiàn),她就像被抽走了反骨,生不起反抗的念頭。她撇了撇嘴,跨上車座,只道:“上車?!?/p>

        莊斯允卻不動彈,指了指刺猬頭坐過的后座,頤指氣使:“擦干凈,我才坐?!?/p>

        葉青棠:“——說好的沒有潔癖呢?!”

        很多時候,不到那一刻,人是無法判斷這一天是普通,還是一生中的轉(zhuǎn)折點。

        六月的第一天,莊斯允照常去上學(xué),葉青棠和他打過招呼,擦亮扳手,開始準備一天的工作,一切都沒什么不同。

        葉爸爸的心臟病發(fā)作得極為突然,前一秒還在打電話,后一秒手機便掉在了地上。葉青棠茫然地回過頭去,世界像是慢動作播放,視網(wǎng)膜上一幀一幀烙下爸爸倒地的身影。

        那天的記憶是混亂的,轟鳴而來的救護車,嘩啦作響的擔(dān)架床滾輪,搖晃的透明輸液袋,以及那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的“手術(shù)中”的紅燈,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旋轉(zhuǎn)。

        塵埃落定后,她站在墓碑前,心里白茫茫一片。

        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她這一生走到這里,便沒了方向。

        風(fēng)揚起火盆里黑色的灰燼,飄向萬丈高空,她的靈魂也如它一般輕盈,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重量。

        “我什么都沒有了?!彼趯υ捒蚶锎蛳逻@句話,片刻,又一個個字刪掉。

        莊斯允經(jīng)歷過,也體驗過,她不想勾起他這樣的痛苦。他好不容易才咬牙走下來,找到音樂為寄托,過了今天最后一聲考場鈴響,他的未來光明,前途燦爛,毫無疑問。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葉青棠,你會一直在這里嗎?”

        “這里是我的家,我爸爸在這里,我能去哪?”

        可是,莊斯允,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家了。

        葉青棠的眼淚流下來,忽然明白了那時他說的“好”是什么意思,那其實不是“好”,而是“等我”。

        ——像枝丫等待春風(fēng),湖泊等待候鳥,她胸?zé)o大志又沒能耐,只能守在這里,等著他傾身回顧。他甘心,可她不情愿。人活得是一個頂天立地,她是失去了一切,即便如此,她也不要他做那一棵救命稻草。

        織女牽掛牛郎千萬年,最終得到了什么?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一場痛苦。

        往后的日子,不再惦念這里,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選擇。

        葉青棠收拾了行李,關(guān)了水閥,拉下電閘,卷簾門往下一拉,將十八年的人生鎖在了黑暗里。

        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她買了一張火車票,人潮洶涌,她擠在硬座上,綠皮火車晃晃悠悠,窗外綠樹成蔭,一派翠意。

        她在春天遇見莊斯允,卻連夏天都沒能一起過完。

        倚在座位上,葉青棠又一次夢到了莊斯允。

        是那一天,潺潺流水的河邊,夕陽漸漸沉入地平線,天際的顏色由粉紫蔓延成靛藍,穹窿繁星閃爍。

        哈雷摩托停在不遠處,莊斯允躺在草地上,叼著一根細草葉,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p>

        葉青棠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躺在他身邊,這一刻的寧靜那樣奢侈寶貴。

        “那顆就是參星,而商星在那頭?!鼻f斯允兩只手指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片刻后,他問,“葉青棠,我們不會分開的,是不是?”

        她怔了怔。考試結(jié)束后,他就要按照原定的人生軌跡,遠走高飛,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稍谶@樣的氣氛下,她舍不得反駁。

        “嗯?!?/p>

        莊斯允笑起來,他原本不愛笑的,可她太過可愛,他總是忍不住。

        河水流動的聲響里,他往她靠近一些,一只手把玩著手電筒,在萬頃星辰的見證下,忽長忽短地打著某種暗語。

        畫面一轉(zhuǎn),無數(shù)巨大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矗立在曠野。白茫茫的雪地里,少年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系一條紅色圍巾,側(cè)首架住小提琴,弓起弦落。

        “下次我單獨奏給你聽,給你一個人聽?!?/p>

        “等到冬天下雪的時候?!?/p>

        “好,你想聽什么?”

        “《天空之城》吧?!?/p>

        背著她回來的那次,她在他背上,用口哨吹的就是這一曲。那時候的她好像生出了翅膀,心里想的都是跟著他飛走,天涯海角,只要在他身邊。

        可是,人這一輩子啊,癡心妄想過一次就夠了。

        葉青棠在二十二歲那年遇見宋桉。

        她在廣闊的西北輾轉(zhuǎn),做過駕校教練,也修過車。宋桉從一開始見到她就像一塊牛皮糖,她一開始煩不勝煩,后來竟也漸漸習(xí)慣。

        家里有錢支持他可勁地揮霍,他組了支車隊,死乞白賴地拉葉青棠入伙,一場東倒西歪的飯局下來,她清醒地坐在塑料椅子上,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

        她不喜歡宋桉,但是喜歡開車。風(fēng)掠過身邊時,總讓她想起他的呼吸。

        宋桉這個人說不上哪里好,也說不上哪里不好,葉青棠想不明白,索性丟到腦后。后來,她偶然一次讀到雪萊的一首詩,文字的力量躍出紙面,海浪一般朝她迎頭撲來。

        ——唯有你的光輝,能像漫過山嶺的薄霧。

        而宋桉,大約是盞三十瓦的小燈泡。

        拖拖拉拉好幾年,連莊斯允都已經(jīng)和白玥結(jié)婚,宋桉竟還在堅持。葉青棠說:“比一場,你贏了,我就答應(yīng)你?!?/p>

        天地廣闊,本沒有路,兩臺摩托車你來我往地飛馳而過,宋桉費盡心機,還是沒能勝過葉青棠。

        車子停在地裂形成的大峽谷前,葉青棠摘下頭盔甩甩頭發(fā),望向可憐巴巴的宋桉,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答應(yīng)你。”

        宋桉一怔,開心得跳起來,葉青棠只遙遙地望著那一輪落日。

        這世間的陰差陽錯那么多,不是所有的相伴都是因為喜歡,也不是所有的分離都是因為不喜歡。

        宋桉喜氣洋洋地走過來搭住她的肩膀:“在看什么?”

        “沒什么?!比~青棠輕聲說。她轉(zhuǎn)過身,垂下眼,一步步朝前走去,影子在身前越來越長,直至和黑暗融為一體。

        太陽終于落下去了,雖然明天還會有新的太陽,但永遠不會有今天的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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