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他像一束光，照進(jìn)她乏味又貧瘠的生活里，從此以后她只想跟著光走。

Chapter 1

許江明從昏迷中醒來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病床邊趴著個小姑娘。

窗外已是陽光明媚，和煦的日光透過玻璃窗灑進(jìn)來，給潔白的病房增添了幾分暖色，墻上還有幾片樹影斑駁。

小姑娘臉朝著他，身上披著一片金色，睡容安穩(wěn)，羽扇般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從他這里望去，能看見她耳朵邊那圈細(xì)小的絨毛。

靜謐又美好的氣氛，若不是被小姑娘壓著的手臂實在太酸了，他是怎么也不忍心破壞的。

許江明小心翼翼的，想把自己的胳膊從她腦袋下抽出來，才剛動了兩下，人就醒了過來。

盛月直起了身子，朝下的那邊臉頰被壓出了幾條紅印子，一雙杏眸因為剛剛睡醒，還泛著水光。

許江明見她這副模樣，有些好笑道：“盛月，你是來看病人還是來偷懶的??？”

盛月沒說話，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的意識才逐漸恢復(fù)清明，她看向許江明，喃喃說了句：“許江明，你終于醒了啊?！?/p>

許江明回憶了下自己受傷的經(jīng)過，A市南邊的縣城里發(fā)生了山林火災(zāi)，他們消防部隊趕去支援，在救火的過程中他被斷落的樹干砸到了頭昏迷了，再醒來時，就躺在了這里，然后看到了三年沒見的盛月。

他看著盛月漸漸泛紅的眼眶，頓了頓，嘆了口氣問道：“小眼鏡，幾年沒見了，你是不是還喜歡我?。俊?/p>

盛月一愣，這才意識到她的手還一直緊緊抓著許江明的手，她垂下眼眸看了一眼，依舊沒有松開，小聲辯駁了一句：“是又怎樣？”

許江明一點(diǎn)點(diǎn)地把自己的手從她掌心中抽離，他輕嘆了口氣，聲音溫和到近乎殘忍：“換個人喜歡，別喜歡我了，好不好？”

Chapter 2

許江明上高中的時候，許媽媽在學(xué)校外面開了一家便利店，規(guī)格不算大，一半賣零食，一半賣文具，放學(xué)時段顧客最多，每次下課鈴一響，他就飛奔回店里幫忙。

墻上掛的時鐘指向五點(diǎn)一刻時，許江明將視線投向了便利店門口，盛月恰好背著書包走了進(jìn)來。

在心里默數(shù)五十個數(shù)后，女生清甜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好，一包大白兔奶糖。”

這是好些個下午，許江明在心里默默玩的“小游戲”。他平日里就喜歡觀察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這個叫盛月的女生，應(yīng)該是高一新生，從這學(xué)期開始光顧便利店，每隔一天下午會在放學(xué)后來買一包大白兔奶糖。

規(guī)律且目標(biāo)明確，許江明想不記住她都難，但兩人之間除了結(jié)賬再無其他交集。

那天下午，默念的五十個數(shù)，數(shù)完也沒聽到熟悉的聲音，許江明的視線不由得在便利店內(nèi)環(huán)視了一圈，他看見盛月被兩個女生堵在貨架前，隱約還能聽到她們的爭辯。

盛月個子小，臉蛋白皙，眨著一雙杏眼，盡管皺著眉神情不滿，看上去也毫無殺傷力，反倒襯得她面前的兩個女生盛氣凌人。

怕是被人欺負(fù)了。許江明這樣想著，腳步已不由自主地朝她那邊走。

走到一半時，他聽清了她們的對話，不，準(zhǔn)確來說不算是對話。

看上去軟綿綿的盛月，此時正叉著腰，口若懸河、有理有據(jù)地給她面前的女生講不能仗勢欺人、以貌取人的大道理。

那兩個女生明顯不服氣，卻又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怕不是學(xué)過辯論。

許江明有些好笑地聽了一會兒，眼看著那兩個女生的臉色越來越差，他怕矛盾升級，還是走了過去。

他半倚著貨架，眉毛一皺，拿了個打火機(jī)在手上轉(zhuǎn)了兩圈，故作兇巴巴地說道：“不買東西，在這兒聊天呢？”

兩個女生見來者不善，怕惹麻煩，互相使了個眼色后匆匆溜走了。

許江明伸手?jǐn)r住了想走的盛月，半彎下腰，揶揄道：“你剛剛好兇哦?！彪S即，又從貨架上拿了包大白兔奶糖遞給她，“請你吃糖。”

盛月神色古怪地看了許江明一眼，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從他胳膊下鉆了出去跑掉了。

許江明撿起那副從盛月書包里掉出來的眼鏡時，她已不見了蹤影。

整個晚上許江明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他看上去真的有那么兇？

直到晚上洗臉照鏡子，他才發(fā)現(xiàn)，之前搬貨時眉毛上方劃了個口子，這兩天結(jié)痂了更明顯，臉色一沉?xí)r，還真有幾分兇神惡煞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上學(xué)前，許江明故意在店里多待了幾分鐘。他隔著玻璃門，看著盛月在外面躊躇不決。

盛月推門進(jìn)來的那一刻，許江明連忙低下頭，假裝在整理零錢。

“您好，請問……您昨天有在店里撿到一副眼鏡嗎？”盛月自認(rèn)為她做到了畢恭畢敬。

許江明輕笑了一聲，將撿到的那副眼鏡遞給她，語氣頗有幾分無奈：“你抬眼看看，我穿著和你一樣的校服，就不用稱呼‘您’了吧?！?/p>

盛月抬起頭，眨著一雙大眼睛愣愣地望著他，呆呆地問道：“你昨天不還是‘社會大哥’？”

許江明被她氣笑了：“昨天是怕你們打起來，我故意那樣的，你沒見那兩個女生的眼神嗎，恨不得把你吃了?！?/p>

愣怔了幾秒，盛月才恍然大悟，她仔細(xì)打量了許江明一會兒，終于選擇了相信他：“那……謝謝你啊，大哥?！?/p>

許江明：……

兩人一起往教室走去，路上許江明問起了盛月那兩個女生為什么找她麻煩。

“之前她們莫名讓我替她們做值日，我拒絕了?！笔⒃碌穆曇粲袔追志趩?，“然后昨天體測跑步，我的劉海被風(fēng)吹到了兩邊，她們看見了我額頭上的胎記，借機(jī)跑過來嘲笑我。”

見許江明抬眼望向了她，盛月用手撩起了額前的劉海，額頭正中心有一小塊淡紅色的胎記露了出來。

其實不算難看，但和別人不一樣時，總會惹來閑言碎語。

他不大會安慰人，想著該說點(diǎn)什么好的時候，盛月先開了口：“本以為上了高中，大家就不那么幼稚了，看來是我想多了?！?/p>

她說罷還嘆了口氣，頗有幾分老氣橫秋的味道。許江明卻莫名從中解讀出了心酸和可憐。

兩人在不同的教學(xué)樓，分別之時，許江明開口叫住了她：“小眼鏡，放學(xué)記得來買糖。”

“小眼鏡”是什么鬼？

那天下午盛月拿著一包大白兔去結(jié)賬時，許江明遞給了她一樣?xùn)|西。

那是一張貼紙，上面全是小馬獨(dú)角獸的圖案，粉色的，盛月已經(jīng)好多年沒收到過這么令人少女心爆棚的禮物了。

許江明朝盛月鉤了鉤手指，她湊近了幾分，聽見他在耳邊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p>

“據(jù)說前世是獨(dú)角獸的人，額頭上才會有獨(dú)特的印記，稀有神獸啊，小眼鏡，小心你的真實身份被曝光?！?/p>

許江明的眼里堆滿了笑意，表情認(rèn)真又誠摯，仿佛真的在和她分享一個驚天大秘密。

盛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尖柔軟得發(fā)顫。

因為額頭上那個胎記，她從小到大聽了無數(shù)句不好的話，早就放寬了心態(tài)，在外人看來她總是大大咧咧的不在乎，于是就連大人也很少再注意到保護(hù)她的情緒，但其實她的內(nèi)心很介意，很介意。

許江明是第一個用那么獨(dú)特的方式安慰她的人。

看來“社會大哥”真的一點(diǎn)兒也不兇，還很溫柔。

Chapter 3

那之后，兩人熟絡(luò)了一點(diǎn)，盛月每次在便利店看到許江明，都會跟他打招呼。

除了經(jīng)常來買大白兔奶糖之外，盛月還會留意貼紙。許江明察覺到這點(diǎn)后，每次周末陪媽媽去進(jìn)貨，都會特意去找獨(dú)角獸的貼紙，然后在整理貨架時，把它們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許江明比盛月高一級，兩個年級所處的教學(xué)樓相隔甚遠(yuǎn)，一學(xué)期過去了，他們竟從未在學(xué)校里面碰見過。

直到第二學(xué)期，兩人的體育課排在了同一節(jié)課。

盛月不喜歡上體育課，每次老師一說完解散，她就偷偷躲去一邊，快集合時才又出現(xiàn)。

學(xué)?；@球場的東側(cè)有一片小樹林，里面有座涼亭，那里成了盛月體育課最常去的地方。

興許是頭天晚上睡得有點(diǎn)遲，那天體育課，躲在亭子里看漫畫書的盛月不小心睡著了，等她醒過來時，剛好過了集合時間。

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卻在操場上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班級。集合不在的話，是要被記曠課的，想到這兒，她一時間慌了神。

就在這時，一道紅色的身影闖進(jìn)了她的視線：“喂，小眼鏡，你們班估計是怕曬，在教學(xué)樓后面集合呢?！?/p>

穿著一身紅色球衣的許江明不知何時從天而降，大汗淋漓的臉上，一雙眼睛亮得出奇，他一手轉(zhuǎn)著籃球，另一只手指向了教學(xué)樓。

盛月匆匆丟下一句“謝謝”后就飛奔而去，跑到的時候，剛好點(diǎn)到她的名字。

放學(xué)后，盛月專程去了便利店一趟給許江明道謝，似乎是怕輕飄飄的一句“謝謝”體現(xiàn)不出她的誠意，她掏出了幾顆大白兔奶糖遞到許江明面前。

許江明隨便挑了一顆，一邊剝開糖紙，一邊狀似無意地問道：“怎么，不喜歡上體育課??？”

盛月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因為之前體測的事？”

盛月將手中剩下的糖放在了柜臺上，低垂著眼眸沒有說話。

許江明不知從哪兒掏出兩顆其他牌子的糖遞給盛月：“老是吃大白兔，不膩啊？”

盛月接過吃了一顆，卻忽然被酸得牙齒打戰(zhàn)。許江明笑得前仰后合時，她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整蠱糖，剛想開口控訴，許江明又剝了顆奶糖塞進(jìn)她嘴里。

他眉毛半揚(yáng)著，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半傾下身子，望著盛月的眼睛說道：“小眼鏡，周末來看我打球吧?！?/p>

盛月知道許江明是高二籃球隊的，以為是球隊打比賽，她還特意多買了幾瓶水。可等她到了約定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球場上，只有許江明一個人在運(yùn)球。

看見盛月來了，許江明抱著籃球朝她這邊走了過來。他身后是一大片燦爛的陽光，紅衣黑發(fā)，襯得整個人明朗又生動。

盛月忽然感覺自己的臉頰熱了起來。

許江明走到她面前，半彎著腰，視線與她齊平：“小眼鏡，我教你打籃球吧?！?/p>

他湊得近，盛月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溫?zé)釟庀?，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視之下，她不自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許江明唇角一勾，站直了身子，拍著球往籃球場中心走，球彈在地上發(fā)出的“咚咚”聲，與她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互相應(yīng)和。

Chapter 4

許江明先帶著盛月跑了兩圈活動筋骨，然后開始給她講解運(yùn)球和投籃的正確姿勢。

他教得格外認(rèn)真，對打球不怎么感興趣的盛月都不好意思不認(rèn)真聽。練投球的時候，盛月因為姿勢不標(biāo)準(zhǔn)，扔出的球連球筐都碰不到。

連著幾次都這樣，盛月不免有些沮喪，想下場去休息。

許江明卻撿起了球站到了她身后，他語氣半帶著揶揄，安慰她道：“別著急呀，小眼鏡，慢慢來，我教你?！?/p>

他讓盛月作出投籃的姿勢，一點(diǎn)點(diǎn)地糾正她，最后，許江明的手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向上給力，球被送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后，落進(jìn)了球筐中心。

說是為了形成肌肉記憶，許江明就那樣帶著她一直反復(fù)練習(xí)投球的動作。直到下午走出籃球場，盛月還覺得手背上隱隱有他手掌溫?zé)岬挠|感。

許江明擰開了一瓶水遞給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我記得你們這學(xué)期體育期末考定點(diǎn)投籃啊。

“你可得好好跟師父學(xué)，期末考試的時候爭取一鳴驚人，讓他們都看看你的厲害。”

盛月微微側(cè)過頭看他一眼，他額間鬢角還布著細(xì)密的汗，眉宇間卻神采飛揚(yáng)。她看著他，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心中缺失的某一塊被慢慢填補(bǔ)了起來。

許江明還記得她在體育課上因為那塊胎記而被人戳傷疤的事，她選擇了逃避，而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寬慰她，給她重新面對的勇氣和力量。

那之后的每個周末，許江明都會帶著盛月練半天的投籃，算不上突飛猛進(jìn)，但盛月的命中率的確有所提高。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期末測試那天，盛月的定點(diǎn)投籃取得了班級女生中最好的成績。放學(xué)后，她去便利店里找到許江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

臨走之前，盛月猶豫再三，還是囁嚅著開了口：“許師父，作為答謝，考完期末考試我請你看電影吧。”

去電影院的路上，盛月一直拿著手機(jī)看最近有哪些影片，本想著挑一個喜劇片的，可那天剛好新上映了一部青春片，宣傳簡介里最后寫著：“和喜歡的你一起來看電影，就是我喜歡你?！?/p>

盛月把手機(jī)頁面滑到頂端，然后拽了拽許江明的衣擺，期待地問道：“許師父，我們看這個行不行？”

許江明的視線從手機(jī)屏幕飄向扣在自己衣角的手指，勾起一抹笑，說道：“行?！?/p>

電影散場時，夜色已經(jīng)緩緩拉下了帷幕，盛月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在花壇邊上，一面和許江明討論劇情。

許江明跟在她身后，路燈的暖光暈染著她的周身，烏黑的發(fā)尾看上去顯得格外柔軟。

說到心酸女配時，盛月忽然轉(zhuǎn)過身望著他，眼里波光流轉(zhuǎn)，她問許江明：“你說，從未擁有過和擁有之后再失去，哪一個更遺憾、更痛苦呀？”

許江明愣怔了一下，沒回答，反倒問起了她：“你覺得呢？”

盛月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后，回答道：“應(yīng)該是得到之后再失去吧，前后有對比，落差會更大?！?/p>

許江明只笑了一下，沒再說話，伸手拉了一把險些跌倒的她。

天邊有顆星忽明忽滅，恰似無聲的嘆息。

Chapter 5

再開學(xué)時，許江明已經(jīng)升高三了，學(xué)校給高三加了自習(xí)課，放學(xué)時間被推后，許媽媽也怕影響他的成績，不再讓他管便利店的事情。

盛月依舊是大白兔奶糖的忠實顧客，只是很少能在店里看到許江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許江明和她疏遠(yuǎn)了。

以前在課間操碰到許江明時，他會遠(yuǎn)遠(yuǎn)喊她一聲“小眼鏡”，然后跑過來跟她聊幾句。而現(xiàn)在，他只會隔著人群朝她揮手，笑一下。

有很長一段時間，盛月因為察覺到的這點(diǎn)變化而憂心忡忡。

那天課間，盛月趴在課桌上閉眼休息，不知是誰路過，撞掉了她桌上的素描本，攤開在地上的那一頁，畫的正好是許江明，他抱著籃球，笑容燦爛。

許江明因為籃球打得好，在整個高中小有名氣，眼尖好事的女生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緊接著，盛月和許江明的一些謠言很快在班里傳了起來，并且愈演愈烈，整個高二年級的人都知道了。

盛月知道這個時候越辯解越?jīng)]用，但她最擔(dān)心的是，這件事若是傳到許江明那里，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他現(xiàn)在處在關(guān)鍵期，若是因為自己分了心，恐怕會更疏遠(yuǎn)她了吧。

盛月一整天上課都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才挨到放學(xué)，大家還在收拾書包沒有走時，許江明不知何時站在了教室門口。

他當(dāng)著大家的面叫她：“盛月，出來一下?！?/p>

許江明是來問盛月借高一語文課本的，盛月答應(yīng)他，明早把書帶來直接放到便利店。

他還要趕回去上自習(xí)，臨走時，他叮囑了盛月幾句：“小眼鏡，好好學(xué)習(xí)，別聽他們亂說?！?/p>

盛月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好。”

無風(fēng)不起浪，他那么聰明又細(xì)心的人，她的那些小心思，在他那里大概早已無處遁形了吧。

那就，只當(dāng)它是一場流言吧。

那場流言最后在盛月的緘默中漸漸平息。

離高考越來越近，學(xué)校似乎是怕繁重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壓垮學(xué)生，大發(fā)慈悲地給高三加了一節(jié)體育課。

好巧不巧，許江明的體育課恰好又和盛月的在同一節(jié)。

高三的體育課其實就相當(dāng)于放四十分鐘的假，老師不做干涉，全程自由活動。

好不容易等到解散，盛月捧著本單詞書，又往籃球場那邊的亭子溜，因為那里可以看到許江明打籃球，肆無忌憚的，還不會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那天盛月剛剛靠近亭子，就看見不遠(yuǎn)處，許江明和一個女生面對面站著。那個女生臉頰緋紅，看向許江明的目光熱烈又有幾分羞怯，她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遞了一個禮物到許江明面前。

盛月的手指下意識地絞在了一起，喉嚨有些發(fā)緊。

她沒聽清許江明說了什么，看見那個女生拿著禮物的手又收回來時，如獲大赦。

“小眼鏡，又來這里偷懶啊?！被剡^神時，許江明一雙大長腿已經(jīng)邁到了她的面前。

盛月望了眼那個女生失落的背影，又轉(zhuǎn)過頭看向許江明，她故作玩笑地問了一句：“有人給我們許師父送禮物啊？是不是……？”

許江明搶走她手里的單詞書，說道：“你們小孩兒懂這么多？”

盛月嘴快地反駁了一句：“誰說我不能懂了。”話音落，才意識到自己情緒激烈了，她偷瞄許江明一眼，見他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氣。

許江明沒再去打籃球，在涼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讓盛月考他單詞。問著問著，對面的少年就沒了聲。

盛月從書里抬起頭望過去，樹葉隨風(fēng)而動的光影在他身上跳躍著，他靠著椅背，歪著腦袋睡著了。

球場上的歡呼聲漸漸遠(yuǎn)去，周圍了一切像是被按下了背景虛化鍵，那一刻，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

過了一小會兒，盛月看著對面睡著的人，小聲問道：“你想考去哪里啊，許師父？我還想跟你上同一所學(xué)校。

“你能不能等等我啊?！?/p>

她的聲音很輕很小，許久，也沒等到一句回答。

對面的許江明大概是脖子酸了，閉著眼睛的臉又偏向了另一邊。

盛月就那樣看了他大半節(jié)課。

下課集合前幾分鐘許江明才醒過來，回班級之前，他叫住了盛月：“小眼鏡，你字兒好看，有空幫我謄寫個東西?！?/p>

“好啊，寫什么？”

“入伍申請書。”

Chapter 6

盛月不記得那天晚上自己換過多少張紙，才幫許江明謄寫完那份入伍申請書。每多寫一個字，她的難過就增加了一分。

寫完最后一個字時，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盛月終于還是忍不住，趴在桌上小聲抽泣了起來。

她把入伍申請書交給許江明的那天，是一個周末，剛好趕上學(xué)校給高三學(xué)生放的月假。許江明接過申請書后，扯了扯盛月的馬尾，說要帶她去個地方。

他們坐了很久的長途汽車，在鄰市的一個小縣城下了車，然后又步行了一段距離，才到達(dá)目的地——那是一座公墓園。

進(jìn)去前許江明特意問她：“怕不怕？怕的話在下面等我?！?/p>

盛月?lián)u了搖頭，跟在了他身后。

許江明領(lǐng)著盛月在一座碑前停下，把一束雛菊輕輕放在了墓前。

碑上的照片上，是一位年輕帥氣的小伙，穿著一身軍裝。許江明在墓前沉默地佇立了很久很久，才動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給盛月講了個故事。

許江明上初二那年，和媽媽住在一棟老居民樓上，某天許媽媽上夜班去了，留他一人在家睡覺，誰知因為線路老化，那棟樓在那天晚上發(fā)生了火災(zāi)。

察覺到不對勁的人們紛紛下樓逃生，許江明卻因為睡得太熟，對此毫不知情。許媽媽聞訊趕回來時，火勢洶洶吞噬了半棟樓，她哭著找到消防員，說自己兒子還沒下來。

照片里的那個人是名消防兵，當(dāng)時剛好在現(xiàn)場救援，他安撫好許媽媽，毅然決定深入火場救許江明。

最終，許江明被成功救了出來，而那名消防兵卻永遠(yuǎn)地被困在了那場火災(zāi)里。

許江明講這些的時候，頭偏著看向車窗外，沿途的街景飛快地從窗邊閃過，萬千思緒在盛月的心中洶涌而過。

忽然，許江明轉(zhuǎn)過了頭，他看見盛月眼里彌漫著的悲傷時，輕輕笑了一下，他說：“所以啊，小眼鏡，我也想成為一名消防兵。

“這不僅僅是我的夢想，也是另一條生命的延續(xù)。”

盛月認(rèn)識許江明那么久以來，那是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樣堅毅無比的神情。

她不知道許江明專門告訴她這些，是在向她解釋，還是只是想找個人分享。

可她第一次清楚明確地知道了，許江明有他選擇的路要走，而這一次，她沒辦法再與他同行。

許江明高考完回學(xué)校拍畢業(yè)照的那天，盛月在人群里面找到了她。一向不愛拍照的她，那天穿了條很好看的裙子，笑容燦爛：“許師父，我們合個影吧?！?/p>

許江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啊。”

兩人站在體育課常去的那座亭子前，請其他同學(xué)幫忙拍了一張合照。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普照，兩人站得很近，看向鏡頭的眼睛里盛滿了笑意。

那個夏天盛月迎來了昏天黑地的高三生活，沒有暑假，一直在學(xué)校里補(bǔ)課。

許江明來學(xué)校找過盛月兩次，一次是還之前向她借的那兩本語文書，還有一次是來拿畢業(yè)證，順便看她。

許江明的入伍流程很順利，所有的體檢審核都一次性通過了，動身去部隊的那天是九月三號。

盛月假裝身體不舒服向班主任請了半天假，急匆匆跑來車站送許江明。

許江明已經(jīng)穿上了一身軍裝，正派又帥氣，隔著老遠(yuǎn)就朝盛月招手，眼里蓄滿了笑：“小眼鏡，你來了啊?！?/p>

盛月的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她將一個小相框遞給了許江明，里面是他們在學(xué)校亭子前拍的那張合照。

許江明接過，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馬上要集合發(fā)車了。

盛月望向許江明的眼睛，忽然開口問道：“許江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她的眼里盛著光，含著羞澀。

許江明一愣，然后輕輕笑了下，溫聲答道：“嗯，我知道?！?/p>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等我長大，能不能給我一個機(jī)會。

汽笛聲聲催別離。

盛月還未說完，許江明就開口打斷了她：“小眼鏡，好好讀書，好好長大，你以后會遇見另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我走了?！?/p>

部隊里管理嚴(yán)格，不準(zhǔn)使用手機(jī)，抑或是許江明有意為之，自他走后，盛月再沒有聯(lián)系上他。

高三很忙，她不敢浪費(fèi)太多的時間和情緒在這些上面。

直到有一天，盛月經(jīng)過那家便利店，看到門上貼著“旺鋪轉(zhuǎn)讓”幾個字時，她才真正意識到了，許江明這個人是徹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獨(dú)角獸的貼紙存了一大沓還沒有用完，她校服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不知何時全部換成了那種很酸很酸的整蠱糖。

累的時候她就剝一顆塞進(jìn)嘴里，每次，她都被酸得直流眼淚。

許江明不喜歡她，她應(yīng)該很早的時候就能猜到了。

Chapter 7

高考結(jié)束，盛月填報了新聞專業(yè)，大三的時候在A市電視臺新聞欄目實習(xí)。

那天凌晨接到臺里電話，說A市發(fā)生了山林火災(zāi)，需要他們?nèi)ガF(xiàn)場做轉(zhuǎn)播。工作完成時，天已經(jīng)亮了。撤離現(xiàn)場時，盛月還是沒忍住問了其中一名消防員：“你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許江明的人？”

意料之外的是，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又不是一個好消息。她向臺里請了假，跑去附近的醫(yī)院里看望受傷的許江明。

本來一顆心惴惴不安但又懷著些許期待，可許江明的那番話，讓她在一瞬之間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

他說：“換個人喜歡，別喜歡我了，好不好？”

盛月隱忍著情緒沒有發(fā)作，狼狽地轉(zhuǎn)身逃離了病房。

幾天過后，她還是站在了許江明所在部隊的崗?fù)らT口。盛月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動，她和許江明還會一別很多個三年。

許江明帶著她去了附近的一個公園散步，因為之前的話，氣氛有些尷尬，兩人一路無言。

走了有一段距離后，盛月拉著許江明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她忽然開口問他：“許江明，你是不是早就喜歡我了啊？

“借給你的那兩本語文書，你用記號筆標(biāo)出來的字，連起來讀，不就是在跟我表白嗎？”

盛月是在高考結(jié)束后發(fā)現(xiàn)的這個藏在書中的秘密。那時要搬家，整理東西時，媽媽讓她把沒用的書賣掉。因為這兩本書借給過許江明，所以她特意挑出來，舍不得丟掉。

那天晚上睡覺之前，盛月又拿過了那兩本書翻了翻，她忽然發(fā)現(xiàn)書里有的字上面，用記號筆畫了一個五角星。她做筆記有自己獨(dú)特的習(xí)慣，絕不會這么畫。電光石火之間，她想到了許江明。

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上翻涌，盛月跑下床，把兩本書里做過標(biāo)記的字全部找出來，寫在一張紙上，按照順序連在一起，恰好是一句話：“你墜落于人間，我墜落于你。”

后來的盛月選擇做記者，一路走到了他面前。

因為額頭上的胎記，她從小就不喜歡面對鏡頭，可當(dāng)前線記者，是她唯一想到的最能接近許江明的方法。

他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險，她也是，說不定哪天運(yùn)氣好，她就碰到他了。

見許江明沉默著不說話，盛月又補(bǔ)充道：“如果那個不算，那么這張照片呢？”

她掌心里放著的正是高中時和許江明一起拍的那張合照，照片的邊角有些卷了，表面還有幾道劃痕。

是那天在病房里，從許江明口袋中掉出來的。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他都把照片帶在身邊。

盛月看著他的眼睛，又輕聲問了一遍：“許江明，你是不是很早就喜歡我了啊。”

許江明認(rèn)命地閉了閉眼睛，再開口時，啞了聲：“是啊。很早就喜歡你了?！?/p>

“那你為什么從來都不肯告訴我？”

過了很久，盛月才聽見許江明的回答，他問她：“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問過我一個問題？從未擁有和擁有了之后再失去，哪一個更遺憾，更痛苦。你當(dāng)時回答的是第二個。

“小眼鏡，我的職業(yè)很危險，會受傷，甚至?xí)馈?/p>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你最遺憾、最痛苦的回憶。

“與其那樣，我寧愿你不喜歡我，討厭我，甚至恨我?！?/p>

那時說出口的答案，是盛月經(jīng)過理智的思考后，給出來的。可許江明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她所有的不理智。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暖春時節(jié)，公園里柳絮紛飛，盛月的手握過來時，許江明的手心有一點(diǎn)點(diǎn)出汗。

她說：“許江明，你知道嗎？因為喜歡你，我才好喜歡現(xiàn)在的我自己。

“正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自信又勇敢的我。你教會我的這些，遠(yuǎn)比遺憾和痛苦要重要得多。

“那個問題，我兩個都不選，因為明明互相喜歡的兩個人卻不能夠在一起，才是最大的遺憾。

“我不畏將來，只爭朝夕，許江明，你都不和我試一試，怎么能肯定我們之間就是遺憾呢？”

他像一束光，照進(jìn)她乏味又貧瘠的生活里，從此以后她只想跟著光走。

盛月望著他的眼睛里還泛著淚光，神情認(rèn)真，語氣堅定。和許江明記憶里的那個小眼鏡重疊，幾年過去，她好似變了，卻又一點(diǎn)兒也沒變。

終于，許江明的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小姑娘扯進(jìn)了懷里，溫柔又蓄著笑意的聲音在耳邊散開來。

他終于向心中的那片柔軟屈服：“那……小眼鏡，不如我們試試吧?！?/p>

Chapter 8

有多早就喜歡她了呢？

大概是那天下午放學(xué)，許媽媽有事情出去了，許江明一個人在收銀臺手忙腳亂。

進(jìn)的貨剛剛才送到，放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收拾，過路的人不小心把碼在一旁的抽紙撞倒了，來來往往的人踢到了，也沒人幫著撿起來。

直到背著書包來買大白兔奶糖的盛月出現(xiàn)，她彎腰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抽紙，擦干凈上面的灰，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

大概是有天語文課上，老師講到那句“澄江一道月分明”時，他竟覺得他們的名字挨在一起，有種別樣的浪漫。

怕留下遺憾，怕她難過，對于心中早就埋下的那份喜歡，他從來都緘口不言。

又想著好歹喜歡一場，舍不得就那樣算了，所以他才假裝去借書，用那樣隱晦又笨拙的方式，留下心動的證據(jù)。

幸好啊，最后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帶著那樣經(jīng)久不衰的愛意，來到了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