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云海
我的老家在地蘇。地蘇公社距離大化公社大約有26公里,那時,大化還是都安縣的一部分,都安縣最出名的是建設大化水電站。電站一詞對于初中生的我就像新娘子的臉蛋陌生又陌生,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怎么利用紅水河的水發(fā)電,這簡直是一個神話故事,所以,我一直有個心愿,想去大化看看水電站。
父親告訴我,大化很近,騎著自行車就可以,不用坐什么班車。我知道父親想省錢,騎著自行車得花多少時間我當然不知道,父親也不知道,但是他卻說,騎著自行車去得花三個多小時,我想想,還是遠。不過,我每次看見父親那輛拼裝的自行車就暗暗心動,去看大化水電站的欲望更加強烈。父親又說,等你初中畢業(yè)考上重點高中再說吧。我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直接說,“不給去不就得了?”上重點高中想都不敢想。
1978年的春天,我讀初中二年級,即將畢業(yè)(兩年制)。班主任韋老師突然在班里宣布:今年的初中升高中的新要求就是必須憑考試分數(shù)升學。我知道,以前升學都是老師推薦、學校領導把關、大隊審定就可以公布,分數(shù)高低只是一個參考,甚至不用參考。一般規(guī)律就是公社、大隊的領導子女升到縣城重點高中,隊長的子女升到縣城二類高中,剩下的就地讀“耕高”(半耕半讀的大隊高中),不愿意繼續(xù)讀書的就回家務農,年紀小的跟隊里勞動,只計一半的工分,得失分明,利弊兼有。
還有兩個多月就要考試了。父親對我說,海啊,因為你爺爺?shù)脑?,我們家的成份是中農,能夠在老家讀高中就不錯了,縣城高中輪不到我們的。父親繼續(xù)叨叨,要是真考不上也不要緊,可以外出打工,不行就跟著我在河邊撈魚,行行出狀元嘛,只要勤快點,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父親很實在,從來不逼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更沒有故意設置很多的障礙讓我為難。
我眉飛色舞地告訴父親,從今年起升高中都要求考試,分數(shù)上線就可以去縣城高中讀了。父親睜大了眼睛說,真的?有這樣的好事?不按成份了?我說,班主任韋老師說憑分數(shù)升學。父親當然知道韋老師,當個班主任也是一個狠角色。于是,父親高興地拍一下大腿,笑道,好,好,好政策來了??!
當晚,父親叫母親煮一鍋大米飯。一般逢年過節(jié)我們家才煮大米飯的,父親這么做就是提前過節(jié)了。米飯當然是干的,不是我們平時吃的玉米粥,稀如濁水,一頭的人像倒影,連屋頂?shù)臋M梁差點都照得清晰。父親還叫我去打酒。其實,父親從不喝酒,今晚真的破例了。父親非常激動地叮囑我,僅僅在半個小時之內就連續(xù)五次叮囑我:海啊,用功讀書,用心復習,用腦訓練,一定要考上都安高中,一定為我們家族爭一口氣。父親還繼續(xù)說,記住啊,從明天起不準跟我到河邊撈魚了,要專心學習,努力復習功課啊。我望著父親高興的樣子心里也樂了,父親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蟲,我的一舉一動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笑了笑說,考上都安高中,我讓你騎著我的自行車五天。我說,說話算數(shù)。父親舉起他那只老繭的手,說一句:“好!”
我的目的還是去大化,看看水電站。
晚上。在老屋那張破舊的飯桌上,一家人像過節(jié)一樣吃飯,父親只喝一杯酒,臉紅了,耳根也紅了。母親本來就能喝酒,她的酒量像舅舅幾個,喝兩斤土酒就像喝開水一樣,平時勞動,口渴的時候,把酒當涼水喝了。哥哥當兵去了,弟弟和妹妹還小,我們埋頭吃大米飯,菜里有幾顆油渣,還有最好吃的是地蘇河的油魚和炒過的兩碟河蝦,只有醬油為配料。我想嘗試喝酒,父親說,不行!等你考上都安高中了就能喝一小杯。我傻笑起來,沒有爭辯。那時,聞聞土酒就覺得苦,一股怪味,沖得很,我才懶得喝呢。
父親的教誨,我歷來謹記在心,為了能夠去大化,我必須努力考上都安高中。當時,我們家除了哥哥當兵去了,還有我們三兄妹在讀書,家里窮,靠父親當業(yè)余獸醫(yī)維持生計。我們除了冬天能穿布鞋上學,其他時段都是穿塑料涼鞋,甚至是光著腳走路去學校。父親問我需不需要煤油燈。那時,停電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晚上沒有電,要看書一般都是點煤油燈。我說不用。父親問,那你怎么看書、怎么復習功課的?我撒了個謊,說跟同學一起復習了。其實,白天我就在教室里看書、做練習、背課文、記答案;晚上就跟我的同桌互相交流,互相提問。用得最多的是耳朵和腦袋,別人背書的時候我在心里默默地記下,老師給別的同學解答習題的時候我仔細地聽著,雖然沒有煤油燈照著,但是我一樣可以熟記一些知識點、了解一些解題的方法和步驟,掌握一些理論、觀點。這個方法一直沿用到高中。高中時代,對于一個買不起煤油燈和蠟燭的窮學生來說這個方法似乎特別管用。
期末。中考一結束,我和幾個玩伴一口氣跑到地蘇河的大壩邊。我知道,父親一般都在大壩下?lián)启~蝦。父親見了我就問,考得怎么樣?這兩個月我已經(jīng)非常用功學習了。我說,可以吧。父親追問可以是什么意思?我說感覺可以,嘿嘿。多久成績公布?父親繼續(xù)問。我說不知道。
父親坐在壩頭那顆大石頭上,慢條斯理地抽一根煙,同時,他瞟我一眼示意我替他撈魚。我馬上會意地點點頭,挽褲腳下水。每一次能夠撈上一碗的魚仔和河蝦,我的心比撈錢還爽,比喝酒還爽。
暑假,我像一個盼望吃奶的嬰兒等待分數(shù),等待錄取通知書,因為我要去大化看看水電站。父親天天問我什么時候知道中考的分數(shù),什么時候知道錄取的分數(shù)線,什么時候知道能否考上?我已經(jīng)摸透了父親的詢問規(guī)律,所以每一次回答都是比較得體、胸有成竹。吃飯的時候,父親又叨叨,母親看見我低頭不語,吃飯很不自在,所以就說,問那么多干嘛,讓孩子吃個安穩(wěn)飯吧。此后十多天,父親就不再問中考的成績怎么樣了,不再叨叨考試的事。
七月底,父親終于知道我的中考成績,總分259分。父親高興得笑不攏嘴。八月,我真的被都安高中錄取了。父親樂開了懷,家里有一段時間都像過節(jié)一樣,每天吃干飯,還有點魚仔和河蝦,還有香味十足、能煎出油的油魚。父親說,今后撈回來的魚蝦都留一部分給家里的人吃,不必都拿出去賣了。另外,父親特別批準我連續(xù)三天騎著他的自行車,我不再追問父親原來答應五天怎么變成三天,因為我可以了卻去大化看看水電站的心愿了,心里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一個晴朗的早上,我和四個玩伴商量好騎著自行車去大化,去看看正在建設的大化水電站。當時,去大化的路都是砂石路,長年被車輪碾壓,路面有些嶙峋不堪,凹凸不平,車子一過塵土飛揚,我們只能瞇著眼睛憑感覺騎車,彎道又多,騎著自行車難度自然更大,所以,踩著自行車去大化簡直是一種挑戰(zhàn)。
接近中午,我們五個人終于到達了大化。我們興致勃勃地來到大化水電站建設工地的一個角落,遠遠地望著水電站的大壩工地,一片塵土飛揚的場面,機器被人像牛一樣駕馭著,甚至不停地蹂躪著。炎熱的夏日像張網(wǎng)罩住整個工地,在藍色的天空下,人和機器都在折騰著,沒完沒了地工作,因為都是機械化作業(yè),所以我們并沒有看見很多工人,那時,只是覺得場面很大、很開闊,站在橋上望過去朦朧一片,但是我們絲毫沒有嘆息,也沒有遺憾,年輕、稚嫩的心都過一次癮,雖然有些迷惑和好奇,甚至有些懵懂。
突然,有個玩伴提議,先去找吃的。吃什么?當然是米粉,大家這么認為。
那天,在一棵大榕樹下,我們商量了幾分鐘才決定在一家粉店前停了下來,晃著腦袋走進粉店,最后,橫下心決定:每個人吃一碗米粉。出門的時候父親給我準備了一塊錢,他說這是給我的獎賞。
我說我們吃肉粉吧,大家說“好,就吃肉粉”。吃肉粉,回去踩著自行車才有力氣。一角二分一碗帶肉的米粉,大家都吃得很得意,吃粉的時候我們都顯得小心翼翼,心情十分激動,先聞聞碗里的米粉冒出的湯霧,加肉的香味撲鼻而來,大家都笑起來,像品味山珍海味一樣吃粉。有一個玩伴比較餓,人長得牛高馬大,吃得特別麻利,似乎還夾雜著一連串的響聲,一根粉被他吸到鼻梁上,鼻涕一般掛著,大家哈哈大笑,只見他才撈了幾次,碗里的米粉只剩下湯水,還有湯面上漂浮的小蔥。他朝著大家也笑起來,嘴里嘟囔一句,這粉真是太好吃了,簡直比肉還好吃。
之后,我們在泥濘的街道和小巷騎著自行車轉了一圈,什么東西也沒買,最后朝地蘇公社的方向回去了。幸好,有一碗肉米粉墊底,回去的時候顯得十分輕松,似乎那路程近了許多,也許是看到大化水電站的緣故,我們都覺得非常驕傲和自豪。
我心里想,這次回去跟同學們可以吹吹大化水電站(雖然不一定吹得好),炫耀一下那碗香噴噴的帶肉的米粉了,雖然那肉被切得細細的,只有一點點灑在米粉上,但是,我至今還能夠聞出那一股鮮香的味道,還存留著那段美好的回憶,因為那是我平生吃的第一碗帶肉的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