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佺
一
金宗和俞林談完工作上的事情,時間已近中午。俞林欲留金宗在機關(guān)伙食團吃午飯,金宗說不用了,明天春分,他準備回鄉(xiāng)下看望老母親。俞林知道金宗的老家在雅丹縣牟河壩,也就沒再勉強,把他送到鎮(zhèn)政府大門口,兩人握手道別。
金宗是天巖市(縣級市)鹽源鎮(zhèn)人民政府副鎮(zhèn)長,俞林是雅丹縣丹契鎮(zhèn)人民政府副鎮(zhèn)長,兩人是大學同學。丹契鎮(zhèn)是雅丹縣城所在地。金宗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會兒,在水果店買了一袋水果,在奶品門市買了一提牛奶,想起老母親愛吃蛋糕,又去稱了一斤。駕駛員小高說,“金鎮(zhèn)。我送您回去吧?!苯鹱谡f,“不用,你找個地方把飯吃了,在城里候著,我打滴滴車回去,如果你送我回去,那就是公車私用了?!瘪{駛員小高開著小車剛走,金宗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電話是金宗的二姐金玲打來的,金玲在電話里說老母親在進城趕集的路上忽然發(fā)生眩暈,一位鄰居扶住她才沒倒下去,她和大姐金花通知妹妹后,已經(jīng)趕去,并打“120”叫了一輛救護車,準備將老母親送往縣人民醫(yī)院。金玲說看樣子老母親的病情有點嚴重,問金宗能不能趕回來?金宗說他這會兒就在縣城里,馬上去壇三口等候她們。掛斷電話,金宗招呼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要車夫?qū)⒆约豪綁谌?。路上金宗想,老母親雖然86歲了,但身體還算硬朗,沒什么大毛病,每天吃了午飯都要拄著木棍去門外的機耕道上散步,走上兩三公里才回家,說是這樣晚上睡覺舒服,這次忽然發(fā)生眩暈,恐怕是因?qū)O子金石頭而起……
二
金宗的老家在雅丹縣一個叫“牟河壩”的村子里。牟河壩位于瓦屋山下青衣江畔北面的深丘地帶,周圍是山,中間一塊平壩,一條河流從大山深處蜿蜒而來,穿過壩子,流向遠方。村民們居河堤而住,山上種玉米、紅薯,山下種稻谷、小麥、油菜,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因村里大部分人姓牟,故叫“牟河壩”。民國時期,金宗的奶奶是牟河壩大戶人家的千金,嫁給了鄰縣文武官村金姓大戶人家的少爺,也就是金宗的爺爺。金家在文武官也算名門望族。金宗的高祖父在清代取得了五品官員的資格,金宗的曾祖父民國時期當過保長、團練、團正。但后來金宗的曾祖父因吃鴉片煙把家屋吃爛了,職務(wù)被免去,金宗的爺爺奶奶只好帶著金宗的父親和姑姑們回到牟河壩來生活。金宗的舅爺爺是牟河壩的保長,回來也就有些安全感了。到金宗這一代,新政府早已建立,家里共有七個孩子,他排行老六,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盡管家里窮,父母還是勒緊褲腰帶供他讀完初中,而幾位姐姐和妹妹,則有的是文盲,有的只讀了一兩年小學。牟河壩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村里小學教師嚴重不足。金宗回村不久就被聘為代課教師,兩年后通過鄉(xiāng)黨委和縣教育局批準,轉(zhuǎn)為民辦教師。后來國家恢復(fù)了高考制度,金宗去參加高考,考上了云南師范大學。畢業(yè)時被省委組織部門作為“優(yōu)秀大學生”選調(diào)到天巖市工作,成為牟河壩幾百年來唯一走出山村、吃上皇糧的金鳳凰。剛到天巖市時,金宗被安排到鹽源鎮(zhèn)人民政府鍛煉了一年多,后調(diào)到天巖市委組織部工作。在市委組織部,金宗工作勤奮,做事踏實,不恥下問,很快和同事們打成一片,加之又是科班出身,很受領(lǐng)導(dǎo)器重,兩年后便從普通工作人員提拔為副股長,以后又升為股長、副科長,不久,市委任命金宗為鹽源鎮(zhèn)人民政府副鎮(zhèn)長提名人選,鎮(zhèn)人大會議把他選為了副鎮(zhèn)長。雖然副科長、副鎮(zhèn)長同為副科級。但副科長只能幫領(lǐng)導(dǎo)處理些公文和雜務(wù),副鎮(zhèn)長則是一方官員,可以為老百姓做很多事情,含金量自然高得多。在金宗同學中,能做到副科長一級的官員也沒幾個。據(jù)小道消息,金宗是被市委作為鎮(zhèn)長后備人選,放下去鍛煉培養(yǎng)的,前途一片光明。村里人都說金家祖墳葬得好,冒了青煙。父母則夸金宗從小聰明、聽話懂事,能吃苦耐勞。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卻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悲劇……
“不管窮與富,多生孩子多修路?!边@是牟河壩幾百年來流傳的一句俗語。老人們常說,養(yǎng)兒為防老,鋪橋修路做陰功。金家在牟河壩雖然是外來戶,但也深受其民風民俗的影響。
金宗當民辦教師第五年,經(jīng)人介紹和一位外村姑娘結(jié)了婚。說起金宗的婚姻也不容易。那時候農(nóng)村實行了土地承包責任制,家家戶戶靠勞力吃飯。金宗的姐姐們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下父母和妹妹。父母年近60歲,妹妹年紀還小。多子女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一直不好,金宗一個月20多元錢的民辦教師工資,也補貼不了家里什么,很多姑娘不愿嫁給他。媒人介紹了很多姑娘前來相親,都沒有成功。后來有位鄰村姑娘覺得金宗有文化,是個才子,愿意和他結(jié)婚?;楹髤s發(fā)覺家里窮不說,田地里的農(nóng)活金宗還幫不上忙,還得自己一個人去做,后悔當初嫁給了金宗,于是開始摔盆砸碗,鬧著離婚。就在金宗被糾纏得煩了,準備同意離婚的時候,金宗的老婆忽然發(fā)現(xiàn)懷孕了,金宗恰在此時又考上了大學。金宗老婆一下變得乖順起來,不吵不鬧,體貼入微,吃苦耐勞,勤儉持家,金宗順利上了大學。八個月后,金宗的老婆為金家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取名叫金石頭。因為是個男孩,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
三
金宗大學期間刻苦努力,成績優(yōu)秀,大二時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大三那年省委組織部來學校選調(diào)優(yōu)秀大學生,經(jīng)過推薦、面試、筆試和考核,金宗和同學俞林成為幸運兒,金宗被選調(diào)到天巖市工作,俞林被選調(diào)到雅丹縣工作。金宗到天巖市報到不久,金宗的老婆感覺腰酸背痛、食欲不振、渾身泛力,到醫(yī)院一檢查,竟然又懷孕2個多月了。那時候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已從“一個少,兩個好,三個多”變?yōu)椤耙粚Ψ驄D只生一個孩子”。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對國家工作人員要求甚嚴。金宗要老婆去醫(yī)院把胎兒打掉。父親說,“你母親去沙居寺廟里求過簽,這胎是個男孩,兩個男孩是家族興旺的象征,你們就把孩子生下來吧?!?/p>
金宗說,“爸,您咋就那么迷信呢?求簽這種事情都相信?”父親說,“即使生下來不是男孩,金家也是多了一個后人嘛?!苯鹱谡f,“這違反國家政策的事情,我不敢去做呀。”父親說,“你悄悄生下來就是了,哪個知道?”
金宗想了想,說,“我剛參加工作,工資不高,物價又在不斷上漲,供養(yǎng)兩個孩子惱火?!备赣H說,“你們供不起,我們來供,撿狗屎賣也要把孩子養(yǎng)大。”父親接著又說,“你看牟河壩和你同齡的娃娃中,不是有好幾個生了二胎嗎?哪個家里又是富翁?從你爺爺開始,我們金家三代單傳,到你這里有希望添個男丁了,你卻要把他打掉,你眼里還有沒有列祖列宗?”
金宗說,“我是國家工作人員,怎么能和那些沒文化的人一般見識呢?”父親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你娃兒才多念了幾天書?紅苕屎還沒屙干凈呢,就瞧不起人了?”金宗趕緊解釋,“爸,我不是這個意思……”父親打斷他的話到,“你不是這個意思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娃兒就是一個白眼狼。”接著嘆了一口氣,“我當年就不該讓你讀那么多書呀!”
一看父子鬧僵了,母親趕緊出來圓場。她瞪了父親一眼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多給娃兒一點時間,讓他好好考慮一下嘛?!苯又志徚司徔跉鈱鹱谡f,“娃呀,我看這獨生子女政策好是好,但將來萬一孫子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
金宗老婆說,“媽,您可不能因為逼我們生二胎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呀?!?/p>
母親說,“我沒有逼你們,我是說你父親說的也有點道理,即使這次不生,以后也可以生,明的不行,就來暗的,聽說也有單位上的人,去醫(yī)院里弄個殘疾證明,就把二胎生了。”
金宗老婆說,“媽,說來說去,您還是在說不吉利的話呀!”
金宗心緒很亂,發(fā)火道:“你們都別吵了,把我腦袋都吵暈了!”
牟河壩確實有人生了二胎,甚至還有個別的生了三胎,父母說的也有道理,但計劃生育是國策,金宗敢去違反嗎?
金宗親眼看到自己當村支書的遠房兄長,因頭胎是個女兒,受不了鄰居的冷嘲熱諷,違規(guī)生了二胎兒子后,交罰款、寫檢查、撤職、開除黨籍,后來上房翻瓦時不慎掉下來摔瘸了右腳,倒霉的事情接踵而來,最后郁郁而終……
一想起這些,金宗就不寒而栗,徹底打消了把孩子生下來的念頭,瞞著父母,陪著妻子去醫(yī)院做了人工流產(chǎn)。父親聽說后,氣得臥床不起,從此落下心痛病,一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就發(fā)作。
但金宗認為自己做的沒錯。以后妻子又懷了幾次孕,金宗都主動陪她去醫(yī)院做了人流。
看到牟河壩那些牽著孫子孫女的老人時,金宗父母的眼里常常流露出羨慕的神色,禁不住唉聲嘆氣。金宗見了,立即安慰道,“爸,媽,您們不是還有石頭嗎?”
轉(zhuǎn)眼10多年過去了。金宗當上副股長后,金宗的老婆也從農(nóng)村出來,在天巖市一家民營企業(yè)上班。兒子金石頭也跟著轉(zhuǎn)學到天巖市念書。石頭讀書成績很好,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名列前茅,有次參加“全市小學生數(shù)學奧林匹克大賽”得了個第一名,高中時一篇作文被省級報刊選用,高考也順利地考上了名牌大學。進城以后,逢年過節(jié),金宗一家三口提著禮品,歡歡喜喜地回家看望父母。望著已經(jīng)當了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兒子,聽著英俊乖順的孫子那一聲甜甜的爺爺、奶奶,老父親和老母親漸漸消了怨氣,不再提及當年那不愉快的往事,不再逼迫兒子兒媳超生二胎。一家人其樂融融,成為村里人羨慕的對象。
四
一天,金宗正在上班,手機忽然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金宗不太想接,可電話又不停地響著。金宗接通后,電話那邊第一句話就是“你是金石頭的爸爸嗎?你兒子出事了,趕快來學校吧?!?/p>
那段時間互聯(lián)網(wǎng)上正報導(dǎo)電信詐騙的事情,金宗以為遇到了詐騙犯,立即掛斷電話,任隨它響,也不理睬??梢粫海k公室的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老婆說石頭學校里的輔導(dǎo)員和系主任分別打電話給她,要他們?nèi)ヒ惶藢W校。
金宗這才感到情況不妙,趕緊請了假,找個朋友開車,和老婆一起急急忙忙趕往兒子就讀的學校。
原來石頭大學二年級時丟了手機,被班上一位女同學撿到,主動還給了他。他覺得這位女同學人品不錯,面容姣好,暗戀上了人家,卻又不敢向人家表白,為此常常苦惱。有天在學校公園里,看到這位女同學牽著一位男同學的手在散步,他一股火沖上來,上前質(zhì)問那男同學為什么要當?shù)谌撸渴艿脚瑢W的否定和男同學的嘲笑后,回寢室割腕自殺了……
聽輔導(dǎo)員老師介紹完兒子的情況,想起這么多年來自己一心撲在工作上,和家人聚少離多,兒子進城以后又把他寄宿在學校,每當兒子回家,要和他說說心里話時,他總是因工作繁忙而對兒子說“下一次爸爸再陪你好不好?”而今兒子離去,父子倆永遠沒有下一次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在殯儀館,看著兒子的尸體被工作人員從停尸房里慢慢推出,推到他們面前,金宗心如刀絞,放聲大哭,而老婆更是哭得幾次暈厥過去。
在學校老師和石頭同學的安慰下,金宗漸漸從悲痛中鎮(zhèn)靜下來。想到“魂歸故里,入土為安”的傳統(tǒng)風俗,當天就捧著兒子的骨灰盒回到牟河壩,將兒子安葬在房后山林里。
金宗的老父親已于一年前去世,臨終前拉著金宗的手,說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石頭,囑咐他們要把石頭照顧好,這是金家的獨苗,金家的血脈要靠石頭來傳承,否則他到了閻王爺那里,也沒臉去見列祖列宗。那時候石頭遠在千里之外讀大學不說,還正在參加期末考試,沒法趕回來與爺爺見最后一面。金宗要老父親放心地走,他們一定會照顧好石頭?,F(xiàn)在石頭走了,86歲的老母親肯定經(jīng)受不起失去孫子的打擊。金宗和姐姐們一直瞞著她。
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中總有好事者,有意無意地將這消息透露給老母親。老母親聽說后,淚如泉涌,立即拄著木棍,一步一顫地去找金宗的二姐。金宗的二姐和二姐夫看到老母親眼含淚水找上門來,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了,便告訴老母親那是別人在胡說,葬在屋后山林里的是弟弟的朋友,因人家的土地被征用了,沒有墓地,又買不起公墓,才葬在那里。
為了安慰老母親,一向老實巴交的二姐夫說:“岳母呀,難道您不知道時下人們都‘仇官仇富仇公務(wù)員,嗎?別人是嫉妒弟弟出去當官了,有出息了,變著法兒毀他名聲呢,您怎么就那么隨便相信了呢?”
看著女兒女婿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老母親相信了女兒女婿的話。以致于一次去鄰居家吃婚宴酒,一位老太婆問老母親孫子是怎么死去的,老母親火冒三丈地回敬到:“你家孫子才死了呢,你詛咒我家嗎?”害得那老太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敢再問一句,從此以后,再也沒人當著老母親的面多嘴多舌了。
但牟河壩就有那么一些好舌之人,當面不說,背后使勁嚼舌頭,茶余飯后,就把金石頭死了這件事拿出來議論,并做各種猜想。為什么是自殺,是不是謀殺?是不是金宗當官得罪了黑社會,人家報復(fù)到他兒子頭上來了?金石頭在學校不好好念書,去歌舞廳嫖妓爭風吃醋被打死,等等,什么八卦新聞都出來了,傳到老母親耳朵里就一句話,自己的孫子死了。
這種話聽得多后,老母親開始懷疑女兒女婿的話語,親自拄著木棍去房后山林里看個究竟。去時,看見有兩位20歲左右的年輕人在墳前燒紙,一見她去了,忙站起來叫聲“奶奶”,然后繼續(xù)蹲下燒紙。
那兩位年輕人是石頭的表姐、表弟,是石頭大姨媽的女兒、小姨媽家的兒子,小時候也去過石頭家做客。但年輕人變化快,加之老母親眼睛有點昏花,已認不清這兩位年輕人是誰了,以為人家叫她“奶奶”,是看她年紀大了呢。于是問他們在給誰燒紙?他們說是在給親人燒。老母親問他們是哪里人?他們回答是某某鄉(xiāng)某某村的。但老母親壓根兒不知道石頭的大姨媽、小姨媽嫁到了哪個村,反倒認為既然他們是外鄉(xiāng)人,這里安葬的就不是自己的孫子,心里稍微寬慰了一些。
五
聽說老母親去屋后山林里看過墳?zāi)怪?,金宗約上姐姐妹妹回了一趟老家。自從石頭去世后,金宗的姐姐、妹妹向金宗約法一章,不許一個人回老家,這是怕金宗回去睹物思人,傷心難受,也是怕在老母親面前撒起謊來沒人圓場,漏了餡。
一見兒子和女兒們回了家,老母親就問起寒假都快過完了,石頭咋沒回來看望她?不容金宗回話,二姐金玲佯裝生氣到,“媽,管好您的身體就行了,年輕人的事情管那么多干啥?石頭沒回來看您是打工去了嘛?!币灰姸畠喊l(fā)火,老母親不知哪里惹惱了她,趕緊停下嘴來,不再發(fā)問,但眼里淚水汪汪的,感到很委屈。金宗一見心里難受極了,趕緊瞪了二姐一眼,說,“媽媽問一下是關(guān)心嘛,你發(fā)那么大的火干啥?”金玲自知失言,趕緊閉了嘴巴。
金宗此次回家是準備接老母親去天巖市養(yǎng)老的,但無論怎樣做工作,老母親就是不愿意去。說她在鄉(xiāng)下習慣了,喝不慣城市里的水;說她走了山林里的柿子沒人管,被人偷了怎辦?說她走了把金宗的父親孤零零地扔在這里不合適;還說如果她走了,家里那只狗兒誰來喂養(yǎng)?
見金宗還想勸說,老母親說,“你們不是說石頭打工去了嗎?我就要在這里把他等回來,領(lǐng)著他去村里轉(zhuǎn)一圈,看看那些嚼舌根的人還有什么話說。”老母親最后一句話擊垮了金宗的心理防線,他知道已經(jīng)無法勸說老母親了。
金宗和姐姐、妹妹們從家里出來,路上碰到鄰居王大樹。王大樹今年70歲了,他望著金宗,嘆了一口氣,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娃呀,你什么都不用說了,我明白你心里很苦。聽我一句勸,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吧,空閑時給你老母親打打電話。她人老眼花,耳朵又有點兒背,或許辨不出真?zhèn)危梢詫拰捤男?,讓她安度晚年呢。再說將來你們老了,也有人陪你們說說話?!苯鹱谟X得王大樹的話有些道理,可到哪里去領(lǐng)養(yǎng)孩子呢?
金宗要大姐金花在村里幫看看。不久金花回信說,她認識的姐妹家里都是獨生子女,即使有幾家當年冒著風險超生了二胎的,可人家把子女視為寶貝,家里條件再差也不愿把孩子抱養(yǎng)出去。大姐說,你不是在市里工作嗎?福利院里那些沒爹沒娘的孩子多著呢,他們肯定愿意。金宗讓鎮(zhèn)政府負責民政工作的同志側(cè)面打聽了一下,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手續(xù)繁瑣,也就暫時打消了抱養(yǎng)的念頭。
金宗在壇三口公路邊等候載著母親的救護車到來的時候,思來想去,覺得心病還得心藥醫(yī),時下那些喜歡單身的年輕人不是流行租個朋友回家過春節(jié),哄父母開心嗎?為了老母親的健康,自己為啥不去臨時租個兒子,讓他叫聲“奶奶”,讓老母親相信自己的孫子還活著,了卻她的心病,讓她早日康復(fù)呢?
救護車到來后,金宗將二姐金玲叫下車,將這件事簡要交代給她,要她去勞務(wù)市場幫租個“兒子”,哄哄老母親開心。金玲說,“這樣行嗎?萬一老母親聽出聲音不對怎么辦?”金宗說老母親和石頭在一起沒呆幾年,不一定聽得出來。金玲還想說什么,金宗打斷她的話語,塞了3張百元大鈔到她手里說,“已經(jīng)顧不到那么多了,只要找個年齡、聲音和石頭差不多的就行,你看著辦吧?!贝掖医淮戤?,金宗趕忙上車,和大姐金花一起將老母親送往縣人民醫(yī)院。
勞務(wù)市場在縣城的禾森大道。街道兩旁開滿“勞務(wù)輸出”“婚姻中介”“家教輔導(dǎo)”等各種中介所。
六
金玲心事重重地走進一家“婚姻介紹所”,一位個兒不高、有點微胖的女服務(wù)員笑容滿面地問道:“大姐,您是來找老伴還是來給您的兒女找對象呢?”金花抬頭看看招牌,欲言又止,想了想,搖搖頭,走了出來。女服務(wù)員在背后嘀咕一句:“神經(jīng)病?!?/p>
金玲又走進一家“勞務(wù)輸出中介所”,一位瘦高個兒、皮膚白皙、英俊的帥小伙出來問道:“您好,大姐!您是來請月嫂還是來請保姆呢?我們這里資源很多,工錢可以商量?!闭σ豢吹叫』镒拥哪?,聽到小伙子的聲音,金花吃了一驚,這個小伙子和侄兒金石頭長得太像了。本想求求他,但轉(zhuǎn)而一想,人家既然在這么漂亮的大堂里坐著,不是老板也是領(lǐng)班,咋能對他開這個口呢?于是將小伙子拉到一邊悄悄地問,“你這里可以幫租個兒子嗎?”小伙子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問,“大姐,您說什么呀?”
金玲的臉一下紅了起來,但想到醫(yī)院里的老母親,咬咬牙,一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小伙子。小伙子想了想,說,“大姐,我沒接過這種單,但你們家情況特殊,可以試一試?!苯鹆嵴f,“找的人一定要素質(zhì)高,腦瓜靈活,高中以上學歷,歲數(shù)在20歲左右,說話時別出了差錯。”小伙子問,“大姐,您們是要短租還是長租呢?價位多少?”金玲說,“先試試吧,如果行,以后經(jīng)常請他,至于價錢,一次付300元行不?”小伙子說,“我試試吧?!?/p>
小伙子掏出手機,一會兒叫來了一位衣著時髦,20來歲的小青年。小青年問給他找了什么活?小伙子把嘴巴附在他耳邊一說,小青年連連搖頭,“給死鬼當替身,不干,不干?!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了。小伙子又叫來一位小年輕,這位小年輕衣著土氣,但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小伙子說這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小伙伴。聽小伙子把事情一說,也是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小伙子問:“你父母不是有病嗎?為啥有活不做了?”小年輕回答到,“我家里確實需要錢,但我也是獨生子女呀,做了這種不吉利的事情,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父母怎么辦?”小伙子說,“你咋就那么迷信呢?”小年輕說,“你不迷信你來做吧,我雖然在洗腳房打工一天掙不了多少錢,但平安就是福呀。”說完撒腿就跑,唯恐小伙子從后面抓住他似的。
就這樣,小伙子連著叫了好幾位,人家都不愿意。聽著小伙子和來人的對話,金玲眼里發(fā)酸,撩起衣襟擦了好幾次眼睛。當小伙子準備再次撥打手機時,金玲說,“小兄弟,謝謝你!不用找了,我準備到醫(yī)院看我媽去了。”小伙子說,“事情還沒落實呀,老人家怎么辦呢?”金玲的眼淚流了下來,說,“聽天由命吧,她也是快90歲的人了?!?/p>
就在金玲轉(zhuǎn)身欲走之際,小伙子忽然在后面喊道:“大姐,等一等!”金玲轉(zhuǎn)身,小伙子說,“如果您不嫌棄,就讓我來代替您的侄兒叫一聲奶奶吧?!?/p>
金玲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語無倫次地說,“這怎么行呢?這怎么行呢?”
小伙子說,“我想過了,救老人家要緊?,F(xiàn)在找不到人,就讓我來試試吧。”金玲說,“你不怕不吉利嗎?”小伙子說,“誰不想平平安安?但救人要緊呀,看到你們那么孝順老人家我也很感動,這些年社會風氣變了,能夠好好孝順父母的人不多了。”
金玲說,“你父母也是只有你一個吧?”小伙子在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遞給金玲說,“我還有個弟弟,是父母當年超生的二胎,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大學了。大姐,別多想了,快去醫(yī)院吧,救老人家要緊?!?/p>
金玲趕快掏出金宗給她的3張百元人民幣,想了想,又從自己錢包里掏出2張,一起塞給小伙子。小伙子連連推辭“使不得,使不得?!币娊鹆釄?zhí)意要給,退了3張回去,只收了2張。
七
金玲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妹妹也從家里趕來了。金宗和金花已經(jīng)找醫(yī)生給老母親做完全身檢查,妹妹去醫(yī)生辦公室開處方拿藥去了。老母親正躺在病床上休息。金宗對金玲說,“醫(yī)生說母親沒什么大問題,只是年紀大了,腦血管有點硬化,胸中郁氣未解,造成頭暈。”金玲邊聽金宗說話,邊悄悄把紙條遞給金宗。金宗接過紙條,明白事情辦妥了,借口上廁所走了出去。
金宗轉(zhuǎn)回來后,扶起躺在病床上的老母親,給她喂了幾勺溫開水后,問,“媽,您好點了嗎?”老母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仍然要躺下去休息。這時候護士小姐走了進來,要給老母親輸液。老母親拒絕伸出手來,說她沒有病,嚷著要回家。
看著喘著粗氣的老母親執(zhí)拗的樣子,金宗說,“媽,父親不在了,您要多保重身體,您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么對得起天堂的父親呀?”老母親的眼里泛起了渾濁的淚花。
金宗鼻子一酸,繼續(xù)硬著心腸說,“媽,您是不是想您的孫子了?我讓他跟您通通話好嗎?”
金宗此言一出,老母親、大姐金花和妹妹都吃了一驚,金花和妹妹剛要說什么,見金鈴瞪了她們一眼,趕快閉了嘴巴。
金宗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后說,“兒子,奶奶想你了,給奶奶說說話好嗎?”聽到電話里“嗯”了一聲,金宗將老母親從病床扶起,將手機挨在老母親的右耳邊,老母親伸手將手機接了過去……
“奶奶,您現(xiàn)在還好嗎?”
“石頭,你這么久不回家,到哪里去了?”
“奶奶,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到蘇州打工來了,等我找到了錢,就回來看望奶奶,奶奶在家要保重身體喲。”
“好嘞,石頭在外也要注意安全,找得到錢找不到錢都不要緊,要早點回來看望奶奶,奶奶不需要你買什么東西,只想和你說說話就行了。”
“好的,我知道了,奶奶多保重!”
“石頭也要保重!”……
聽著電話里祖孫倆親熱的聊天,看著老母親額頭的皺紋舒展開來,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金宗懸著的一顆心漸漸放了下來,心酸的淚水卻禁不住從眼里流出,他趕緊轉(zhuǎn)過身,將眼淚悄悄拭去。
老母親通完電話,金宗趕緊扶她躺下,并從她手里接回手機。金宗對老母親說,“媽,您這會兒該不相信那些風言風語了吧?”老母親回答:“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老母親接著問:“石頭到底在外面打什么工呀?這么久都不回家?”金宗說“媽,我也不清楚。您知道的,現(xiàn)在的獨生子女不好管教,問他也不說?!崩夏赣H說“是呀。那時候要你們多生一個你們又不愿意,覺得是負擔,我和你父親養(yǎng)你們的時候也沒見得有多累呢?!苯鹱诘难劬α⒖碳t了。老母親見了忙安慰到,“一個也好,一個也好,只要平安就好。”金宗見老母親心情好了些,怕再說下去露了陷,忙招呼護士小姐來給老母親輸液。老母親說她要上廁所,上完廁所再回來輸液。金花和妹妹趕快替老母親穿好布鞋,剛要攙扶,不料老母親左手一揮,右手一把拿過放在床頭的木棍,說“我自己去,我自己能走!”
剛才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老母親這會兒能自己上廁所了,金宗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老母親確實是拄著木棍,顫微微地走出病房,自己上廁所去了。望著老母親的背影,金宗、金花、金玲和妹妹的眼里都慢慢流出了淚水……
護士小姐將金宗拉到旁邊,說,“鎮(zhèn)長,我是俞林的妹妹,你家的事我聽說了,你們也不用太難過,我有一個同學在華西醫(yī)院生殖中心工作,聽說那里做試管嬰兒成功率很高,你們可以去試一下,說不定還能生個雙胞胎呢?!?/p>
金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但那笑容淡淡的,淺淺的,看上去有點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