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竹
武漢疫情爆發(fā)以來,考驗著每一位中國人,更是突出了詩人作家們的時代之問。在此,《散文詩》雜志響應迅疾,量身描體,發(fā)揮“輕騎兵”的前鋒陣式,打造一片文學的前哨陣地,開展以“抗擊疫情,有我在場”為主題的系列活動并推出首期抗疫主題專輯,體現(xiàn)出編者的家國情懷和寫作倫理,值得稱道。其中體現(xiàn)出散文詩的獨特文體運作的某些方面,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于問題意識的探索。有關方面,編者在《前言:詩歌的力量》中已有言簡意賅的說明,作為受命作評的筆者,在這里發(fā)表的只是關于本輯作品的個人式“有我在場”閱讀感想。
頭條的尺度
任何一家刊物的編者皆對頭條苦心求索。的確,一個刊物的頭條實為引領、壓軸、招牌,并體現(xiàn)出編者的視界眼光和運營策略,不可不察。出乎意料,本期頭條喬書彥的組章《武昌城筆記》的題材雖是“武漢”,但卻是非疫情期的表現(xiàn)。其實無關而有關。作品虛實轉換,語言新穎,妙句多多,想象奇特,玄妙化機,帶有魔法般的“美文”品格,她來自于散文卻不輸于詩,多視角展現(xiàn)出武漢這座現(xiàn)代城市的特有魅力,對本期全部作品起到一個鋪墊的作用,好比對將要演出的舞臺布景的設置??芍^編者的匠心獨運。
《武昌城筆記》與本期其它作品不僅是“鋪墊”和“預演”,還有“映襯”的作用,她告訴人們——多么美好的城市和人間生活:“蘋果和葡萄托舉起舞臺。隨風而來的蜜蜂,鼓動起來的是寬宏大量和勇氣。窗戶把陽光讓進來,剁好的南瓜被分成兩份,一份送給補栽綠植的工人,一份燉好后被送進暮色,等待下班歸來的自己享用”(《武昌城接住了秋風》)。這樣的城市不應該讓一場災難降臨其上!而悲劇卻真的發(fā)生了。詩人落筆之間,以樂襯悲悲更悲。而悲劇本身不是目的,魯迅先生說得好:“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人看。”悲劇是為了喚醒,是為了人間正道和幸福。兩相對照,給人們提供了更多的思索。
喬書彥的全部作品皆體現(xiàn)出這個特點?!段洳堑那锍俊肪o扣“食”,因此“菜市場是永不迷航的艦隊”,他的全部作品充滿著強盛的味覺、味道,建構起“舌尖上的武漢”,品味著這座城市的神奇?!肚绱ù墶罚骸皾h陽城是美味的鮮奶蛋糕。晴川磯爆裂的色彩是彩虹的魔咒”,可謂味色并舉?!冻青l(xiāng)結合部的秋》:“伺機躍上云端的行舟”,道理很簡單:天空的情結來自于大地,只有大地堅實了,才有飛翔的力量?!洞猴L穿過紗帽山》有濃濃的生活情調?!兜拿篮脮r光》進寫出生活中的小童話,溫潤、晶瑩一片?!洞貉囡w入舊時堂屋》現(xiàn)代“煙火味兒”卻“種下幻想的奇跡”。皆值得細細“品味”一番。
我甚至想到,從作為現(xiàn)居武漢的詩人喬書彥現(xiàn)存的這一組章,可以推衍出另一組或無窮系列隱形的抗疫主題作品。這就是本組作品的文本價值所在。由此可見,常說批評是一種創(chuàng)作,編輯又何嘗不是一種創(chuàng)作呢?
在場
從本期作品看到,面對疫情,散文詩人沒有缺席,讓時間和歷史在這個短小文體中存身。在表現(xiàn)方式上,與鏡頭式、聚集式、發(fā)散式、截面式的小說散文戲劇等“發(fā)聲”方式不同,散文詩人在采取“直面事物本身”現(xiàn)象學立場的同時,能夠截取更多微妙形態(tài)的“在場”以及使“在場”變型,并且還有“向內轉”的替換。小型、輕便的文體自有其神奇之處?!霸趫觥保f白了,即“現(xiàn)場”,本質上是“寫實”,只是與新聞報道類事實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而“寫實”看似簡單,實則體現(xiàn)出寫作者的真功夫?!艾F(xiàn)場”有客觀呈現(xiàn)的意思,但做到真正的客觀很難,也無必要,太客觀反而非客觀,何況“移情”在所難免:“在小區(qū)門口,除了緊鎖的鐵門,只有疊加的雪花,為遲來的春天畫像。/還有默默不語的樹木,它們的緘默,像商量好一樣”(王信國《手捧雪花,為逝去的生命祈禱》)??碗S主便,這已成為一個文藝理論的常識。關鍵在于什么樣的客觀,具有藝術強力的客觀會由此及彼而達深達廣。這就要在“在場”上做足文章。代表性如亞男的筆觸雖落實于《新年的城》,但卻是保持他一貫的寫作風格,顯示出比“在場”更多和客觀呈現(xiàn)更多的意味引申——精神建構,其實已顯示出“在場”即身心俱在、主體“在場”的意思:“人性虛無。剩下空蕩蕩的新年的城,一個又一個沒有靈魂的城。/傲慢的,赤裸裸的欲望凌駕于道德之上。”
面對疫情,“在場”即起點、基點和真實,而寫作就應該從這里開始?!捌鋵嵨覀兌加凶约赫鎸嵉拿嫒荨保▌⑾擦肌镀诖粋€無恙的春天》);“多少雙腳一直在原地踏步,走不進想要的山海之間”(霜扣兒《封城日,念蒼生》)??墒牵娙说男撵`卻在躍動,筆隨心動:“而這并不是句號,還有下一行的綿延不絕”(霜扣兒《馳援者,現(xiàn)肝膽》)。
“在場”的方式各有不同。同樣值得稱道的是,張九齡《蟄居》“做不了奔赴前線的戰(zhàn)士,卻能做一個不添亂的百姓”、徐后先《云朵也有名字》“一場災難將你釘在平凡的崗位上”、紫云兒呆在《一個人的值班室》里,皆彰顯出個體的身份定位。任俊國的《大地之上,有幾個生動細節(jié)》通過敘述視角的距離設置,讓“他”者現(xiàn)身“在場”,讓有所遮蔽的元素呈現(xiàn)出來,從而增加了散文詩的表達功能。與他相同而又不同的是,女詩人武稚的《我一字排開的兄弟姐妹》干脆讓“我”出場,以便于傾訴,是呀,“在場”就是散文詩人“在場”主體意識的張揚。舒放組章《晴朗我大地之肺》處處皆是“我”,《我們是支撐你站立的拐杖》則選定了立足點:“我站在南中國一棟高樓的32層,眺望著你?!薄霸趫觥奔础拔摇痹冢娙嗽?。新鄉(xiāng)土代表詩人陳惠芳看似很寫實,其實《這不過是普通的閃電》一般,卻讓我們看到了“游蕩的靈魂,順著自己的傷痕,爬到了天上”。而“面對地圖上,你紅得發(fā)黑的疫情,我只能任你,一次又一次碰疼我的目光”(李星濤《武漢,我要告訴你》),“在場”的轉換多么自然!小睫的《老兵》是一則小人物特寫,因為真實的鏡頭選擇,故而字里行間透露出令“春天動容”的況味。
追問
“一場疫情讓庚子年關充滿了想象,我們把希望與身體交給這片土地”(莊海君《春天的獻詞》)。僅有“在場”是不夠的,而“追問”則是“在場”的繼續(xù)。
面對疫情,“詩人何為”這個老而又老的問題面臨著新的質詢,且比“有我在場”更多的是新時空、新情況下的重新考驗。悲憫、憂患;人道、人性;思考、哲理;情感、熱血,等等,皆題中應有之義,并且還有精神的自我調整和修正的意義。因此,需要“人類最深沉的情感與理性集結上軌”。慶幸的是,詩人們很清醒:“我們也開始反思,開始對人類和自然的關系重新認識”(溫智勇《庚子年新春筆記》)。而在楊東筆下,“沉默有著最深重的吶喊”,“不是為了避越險灘、漩渦而選擇沉默,不是為了茍活、忍耐而放棄嘶吼”,這不僅是詩人的洞見,更是一種在場的折射。
經(jīng)過詩人們的一番仰觀俯察,“在場”不是“現(xiàn)場”,而是主體的“在場”,而是保持適當?shù)挠^察距離,考量著詩人主體的建構層次。換句話說,表現(xiàn)疫情本身不是關鍵,而是如何通過疫情的表現(xiàn)(在場,我在)擴充對世界的指涉,并上升到對于存在的勘探。海德格爾反復強調:“存在地地道道地是超越。”從“在場”“我在”到“存在”本身即超越,而超越正是詩人寫作的職責所在。作為思考型的實力女詩人宮白云果然出手不凡,她的“現(xiàn)場”帶有綜合性的多重部性質,本來,歷史本身即綜合?!皺M行的‘新冠,肆虐的‘人禍,關于‘封城‘口罩‘隔離的種種,以及蝙蝠、蝗蟲、宿主等等詞匯——都是痛苦的夢魘與醒世箴言”(宮白云《無論發(fā)生什么,春天都會來》)。顯然,對于宮白云來說,“現(xiàn)場”構成了歷史,而歷史還要經(jīng)過心靈過濾的。她的《元宵節(jié)日記》太“現(xiàn)場”了,其實是心靈的“現(xiàn)場”。而“醒醒,人類”的呼喊才是她的最終目的之所在(《耗盡電池的秒表已脆弱得臨近停頓》)。顯然,需要“醒醒”的絕對不是生理上的人類,而是人類的理性,這多少帶有現(xiàn)代啟蒙的意味?;蛟S,這也是亞男關于“人性虛無”“一個又一個沒有靈魂的城”的焦慮所在。于是,才有趙凱云《四海一心的葉脈托起苦難重重的腳步》里對“善良”的急切呼喚;才有黎夢龍的期盼:“浮塵顯露于陽光,污濁遁入陰暗,虛妄臣服于真理”(《一枚冠狀病毒的力量》);才有王平對于《有信仰的民族》的贊美;才有賈文華從“媽媽”的身上看到“給你的未來,創(chuàng)造生命的永恒”(《留言》)等等。
心靈的“在場”自然讓詩人們發(fā)出了自我拷問:“我們都參與了天使與病魔,在一個人身上的戰(zhàn)役。穿越突然、惶恐、生死、有序——怎么能不贊美與反思”(馬飚《方艙醫(yī)院里的“高考少年”、寫作業(yè)的“花仙子”》),“當苦難降臨時,我必須承擔屬于我的那一份,哪怕是最小的一份,我也不能獨善于擔驚受怕的人們”(西厙《祈禱而已》),個體是無力的,但是心靈的力量卻是強大的。
散文詩本體
面對疫情,如果說,“在場”求真,“追問”求善,那么,散文詩的文本呈現(xiàn)無疑則是求美。只有真善美合一,才是真正的散文詩藝術。散文詩之美則是散文詩藝術構成,即散文詩本體或說散文詩存在的依據(jù)。
美國哲學家蘇姍·朗格說:“嬰兒的啼哭不是藝術?!笨梢娨咔楸旧聿皇撬囆g?!拔}材決定論”式的“災難文學”極易于變成“文學災難”。有人說,文學比不上現(xiàn)實??墒?,沒有文本的轉換,任何“現(xiàn)實”都不是文學。因此,抗疫散文詩必須警惕“非詩”和“門檻”的缺失,特別要實行從“寫什么”到“怎么寫”的轉變。
布羅茨基強調:“詩歌是語言存在的最高形式。”我和語言的關系本質上就是我和世界的關系。真正散文詩寫作者的藝術難度和文本挑戰(zhàn)正是語言,對漢語的精細打磨,正是散文詩最突出的寶貴品格。
通過本期作品的通讀,筆者欣喜地感覺到,這些作品不僅實現(xiàn)了從現(xiàn)實到藝術的“轉換”,而且在葆有散文詩特征、進行語意再造、多元開放、個體探究等方面都有著不俗的表現(xiàn)。宮白云、亞男、楊東、霜扣兒、陳惠芳、武稚等成熟作者奉獻的皆是成熟散文詩大作,其博采、境界、觀念、修辭等皆為上乘,這在某種程度上得益于她/他們作為詩人所提供的養(yǎng)分。同樣,與喬書彥的《武昌城筆記》相對應,茉莉《武漢二月》、溫小詞《覺醒的春天》、錢鐘齡《為春天寫一首詩》等皆是地地道道的以樂襯悲的美文,可謂散文詩精品。金小杰、鴿子、謝發(fā)印、牧風、北城、碧水、萬欣、龔志華、賴揚明、海清涓、馬健、水湄、梁永利、高丹宇、倪宏偉、拾月等詩人的作品整飭、精練,音樂感強,一副十分純正的散文詩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