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春
二姐比我大九歲。
大姐出嫁早,分家后,每到農忙,我和幾個姐姐到大姐家?guī)兔?。大姐家的田地很分散,離家較遠,收割小麥和水稻都是件很費力的事。干農活兒時,二姐總是充當一個整勞力。
我大抗美援朝復員后,因為肺結核,身體一直不好,不能干重體力活兒;我媽在生我大姐后落下了月子病,有支氣管哮喘。由于其他幾個姐姐歲數也不大,家中的農活兒主要由我二姐來承擔,周邊的人都說周家多虧了二丫頭,不然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那時,我家有七個人的山地,六個人的水田,干不完的農活兒像時間一樣向前延伸,農民總不會有清閑的日子。地里,割完了小麥,又要種花生,扦插山芋,播上棉花、玉米、芝麻和黃豆,一茬茬莊稼種上之后還要經過施肥、鋤草和收獲,全靠人力;田里,雖說比地里活兒要單純些,可一年兩季的水稻,也讓人忙得夠嗆。
家中的大活兒如犁田和犁地都由我大姐夫來幫忙,剩下的農活兒,由二姐拿主張、籌劃并帶領家中幾個姐姐干。
有一次,就為了每斤麥子多賣二分錢,二姐硬是把九十多斤的麥子挑到近四十里遠的地方去賣,她才十九歲呀!
二姐最喜歡孩子,大姐的兒子出世后,基本放在我家,她給外甥縫了一個花肚兜,面子是個大紅牡丹花,里子是老白布,她又想用絲線在肚兜上繡上字,只好向三姐學寫“小朋友”三個字,學會后,她把這三個字用鉛筆謄寫到布面上,三個字呈扇形分開,字寫得很周正,完全看不出依葫蘆畫瓢的樣子。晚上,在昏黃的油燈下,她一邊輕聲地哼唱著廣播里學來的歌,一邊繡著字,從沒有憂愁的樣子。
初中考試報名時,我不想報名,一根筋就想留級。老師說,想留級要家長同意才行。我跑回家,家人都在地里割小麥,我又追到地里,十萬火急地要我大到學校去,二姐放下手中的鐮刀,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問清了緣由后,說:“大,你不要去,老兄(弟弟)不用留級,上次我問過陳老師,老師說他成績還不錯,能考上?!?/p>
既然留級無退路,我只好做好復習迎考的準備??荚嚱Y束后,我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樣,好像考試結果與我無關。一天下午,二姐從公社賣東西回來,經過我們小學,聽人說小學升初中的成績下來了,可陳老師已回家了,二姐一路打聽找到陳老師家。當二姐回到家時已是上燈時分,家人都等她吃晚飯,一進門二姐就高興地說:“媽,老兄考了126分,班上前幾名呢!”那自豪的神情我一生都記得。
我媽從灶臺下站起來,將信將疑地說:“你怎么知道的?”“我剛從陳老師家回來?!倍阋贿呎f,一邊用手摸著我的頭。我也感到挺意外,覺得自己沒花多少功夫,但從此倒增加了不少自信,再也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
1983年,在二姐的主張下,我家的三間茅草房要翻蓋成瓦房了,我大考慮家庭經濟壓力大,結果只蓋了兩間瓦房留下兩間草房,在幾個姐夫的幫助下,瓦房如期落成,我們一家很高興,親戚們都說我二姐干了件大事。之后,不知哪一年,我家又加蓋了一間瓦房,剩下一間草房做廚房,后來因為草房漏雨最后也拆了,剩下的三間瓦房一直到2017年拆除,重建了四間一層半的樓房。
老房子留給了我太多的記憶,它像一張烙在我心中的一張底片,只要拿出來沖洗一下,又能見到它嶄新如初的模樣。
秋季的一天,我放學回來,見到二姐的公公在我家,聽我媽說是送庚帖來了。我能看出來我媽一臉不高興,嘴里不斷地說:“丫頭還小,才二十歲,我們家又缺少勞力。”我大和二姐的公公坐在大桌邊,兩人都唆著煙,煙頭在微暗的房間內,一明一暗地閃著光,很沉悶的樣子。
我媽想把我支開,就要我把豬趕出去放放,我用棍子把豬敲起來,猛然發(fā)現我家的小狗被豬壓死了,我媽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讓我大到外把小狗埋了,并長長地嘆了口氣。
最終,二姐還是在年冬時出嫁了,我是她唯一的老兄,當然要去送親。按老家風俗,姑娘出嫁時,娘兒倆都是要哭的,我媽哭得很傷心,覺得家里窮,陪給二姐的嫁妝少,二姐在家時太累。二姐伏在我媽的肩頭哭得也很傷心,她更擔心家里的農活兒……
晚上,我們來到二姐的新家,姐夫家搞得很熱鬧,吃的是流水席,點的是走馬燈。走馬燈,我以前還沒聽說過,更沒有看過。其實,走馬燈就是一個燈籠,燈內點上蠟燭,燭產生的熱力造成氣流,令輪軸轉動。輪軸上有剪紙,燭光將剪紙的影投射在屏上,圖像便不斷走動。因多在燈各個面上繪制古代武將騎馬的圖畫,而燈轉動時看起來好像幾個人你追我趕一樣,很喜慶,動感也很強。
酒席正熱鬧時,突然,我們頭頂的一盞走馬燈由于蠟燭偏斜,火焰燃著了走馬燈,“呼呼啦啦”一閃,走馬燈被燒成了只剩一個空架子,差點把房子都點著了,人們吃飯的興致大減,小聲議論著。
二姐出嫁后,家中的農活兒就壓在另外兩個姐姐身上,農忙時,我媽總是嘆氣,嘴里念叨著二姐。一天晚上,我大讓我第二天一早就到二姐家去讓二姐回來幫忙干點農活兒。二姐離我家有十來里路,都靠步行,一大早,我就動身了,到二姐家時,天剛大亮,二姐已在水庫邊洗衣服了,見我來了,她站起來,甩去手上的水,“老兄這么早就來了,我馬上就洗完了?!彼荒樃吲d地說。一條小狗跟在她身后,快活地搖著尾巴,嗅嗅我的褲管。
乳白色的霧像牛奶倒在河面上一樣,慢慢地流淌開來,最終與水面融為一體,二姐穿著一件鴨蛋綠的褂子,清凌凌的河水漾著她的影子,二姐很美。
當天,由于婆婆不同意,二姐沒有和我一起回來,她是第二天一早回來的。中午吃飯時,我發(fā)覺二姐不像以前那么快樂了,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多了難言的憂郁。傍晚,二姐回家時,我媽把她送到村口,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媽在暗暗地抹眼淚。后來,我在偷聽父母深夜的小聲談話中,逐漸得知二姐結婚后過得并不快樂,家庭的瑣事和紛擾像繩索一樣捆著她。
再后來,我聽我媽說,二姐分家了,分了不少債務,但她很開心,說終于可以自己做主了,她準備捉一個豬娃,多種一些糧食,幾年內就翻身了,可美好的生活憧憬她卻沒有等來。
深秋的一天中午,我從中學放學回來,鄰村的一個婦女告訴我,你二姐不行了!
遭受這樣的變故之后,因為心里始終放不下二姐,我媽孱弱的身體像快要熬干的油燈里的火焰,越來越弱。
我漸漸大了,高中、大學、工作、結婚生子。我一直沒忘二姐,每年除夕和清明在父母的墳邊總要給她燒些紙錢。
清明節(jié)快到了。今年,孩子一直在家,在妻子的提議下,我終于下了決心去二姐的墳頭看看,給她燒些紙錢。我開車來到一處商店,買了些紙錢和鞭炮,一方面也是打聽二姐墳的位置。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我一提到我二姐的名字,她就說:“你二姐是個修養(yǎng)很好、很賢惠的人,她還教過我打毛線呢!”說完,她嘆了口氣。
我們來到二姐的墳前,冰冷的石碑上刻著二姐的名字和生卒年份(1962-1984)。二十二歲,對很多女孩子來說還是在母親懷里撒嬌的年齡,命運的無常讓她在花樣的年華中悄然無聲地消失。
三十六年了。
返回的途中雨下得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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