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倩
南京,控長江而據(jù),地處長江下游河段,城市及周邊水系豐富,地下水資源充沛。南京淺層地下水因地形、降水和地表徑流等影響,除低山丘陵區(qū)外,水位普遍較高。高水位埋深距地表在1 m 以內,如秦淮河河谷平原;中水位埋深距地表在1 ~3 m之間,如長江沿岸平原;低山丘陵地區(qū)地下水水位埋深視海拔高程和巖性而定[1]。高地下水位的潮濕環(huán)境使得南京地區(qū)古代建筑營建有著悠久的磚石運用傳統(tǒng)。
憑借突出的地理形勝和城市地位,南京在經(jīng)濟、農業(yè)和文化等方面具有深厚積淀。受氣候環(huán)境條件影響,伴隨著南方領先的磚石營造技術發(fā)展,古代南京城市的磚石運用傳統(tǒng)自六朝以來經(jīng)歷了多個發(fā)展階段。六朝時期的陵墓石刻、零星出土的石塔構件、壇類禮制建筑遺跡均為南京早期用石典例。位于棲霞的南齊佛像遺存更是留存至今唯一一座南方石窟寺[2],具有重要意義。六朝時期的南京,在中國城市中率先出現(xiàn)了城市建設用磚的現(xiàn)象,城市基礎設施以磚為主,城市道路、墓葬排水、水井、城墻都有大量的六朝磚發(fā)現(xiàn)[3]7。文獻記載中,軍事交通據(jù)點石頭城的包磚發(fā)生在六朝東晉時期[3]819;南京城墻則在南齊蕭道成時期改建為磚墻①齊王蕭道成將東吳建都以來一直維持的籬門,改建為磚墻,使建康都城第一次有了名副其實的城墻。。而南京城市基礎設施用石,至晚在南唐時期護城河遺址中有發(fā)現(xiàn)②南京城內五代南唐宮城西護龍河之一段河道以規(guī)整條石砌筑,石塊尺寸多為1.60 m×0.67 m×0.27 m,河道西石岸遺跡長15 m,高2.46 m,截面階梯狀,頂部條石側立,下部石塊順砌;河道東岸對稱有一處石塊建筑,下部為木樁基礎。[4]。盡管宋元南京的城市地位降為了府州路級的城市,北宋更經(jīng)歷了一段較為明顯的枯水期,但作為東南地區(qū)重要的軍事、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南京城市營建依然持續(xù)開展,南宋末馬光祖任知府期間,馬光祖主持重建府治堂宇,重建鎮(zhèn)淮橋、飲虹橋,重建新亭;以磚鋪設天津街(南唐舊宮南側御街)路面,直達都城南門;疏浚護城河四千七百六十五丈余,修筑羊馬墻等[5]??傮w來說,明代以前南京城市的主要營建以磚的使用居多。
磚石營建發(fā)展到明代,南京都城的皇家營建在用磚的同時,地面用石變得廣泛。明代南京都城的建設定立了宮城、皇城、都城、外郭四重城的城市形態(tài),石材在除外郭之外的城墻營建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尤其在水系豐富的地段。重要的皇家建筑群,如明故宮、明孝陵、大報恩寺等石作營造體現(xiàn)了當時先進的技術水平。其中,南京明故宮作為明代早期修筑的宮殿建筑,其選址、布局、用石和營造工藝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即吳王位,建百司官屬”[6]175。至正二十六年(1366)十二月,群臣諫言“新城既建,宮闕制度宜早定”,“上以國之所重,莫先廟社,遂定議以明年為吳元年,命有司營建廟社立宮室”[6]311,此為吳王新宮營建之開端,也是明代南京建設之肇始。吳王新宮營建歷經(jīng)不到一年,即元至正二十六年十二月至吳元年(1367)九月,這一階段的建設包括宮城選址、建立廟社、營建宮城,以及確立三朝二宮制度等。
朱元璋駐師金陵,撫安黎庶十二年,在舊城之東另辟新地營建宮殿,保留了當時的城市結構和城市功能。從明人《金陵古今圖考》①參見(明)禮部纂修、(明)陳沂撰,《洪武京城圖志 金陵古今圖考》,南京出版社,2017 年版第98 頁。的“歷代互見圖”可見,新宮選址舊城白下亭之外,筑于古燕雀湖之上,皇城北接近鐘山腳下。明故宮的營建不擾亂已有的城市秩序,求山川氣運,國祚綿長。從考古和現(xiàn)狀情況來看,明故宮地面用石眾多,數(shù)座重要建筑基礎經(jīng)過特別處理,御道呈南高北低的地勢。
(1)以石材包砌的建筑臺基
圖1 南京明故宮石作遺址(圖片來源:孫曉倩攝影)1a. 南京明故宮御路;1b. 南京明故宮內金水橋;1c. 南京明故宮午門門道;1d. 南京明故宮西華門門道
圖22 a. 南京明孝陵方城排水示意圖(圖片來源:孫曉倩繪制,底圖摹自張青萍著《明孝陵研究及其明樓初步復原設計》,東南大學1989 年碩士論文);2b. 南京明孝陵方城外觀(圖片來源:同圖1 )
歷代都城石材的使用狀況與選址地氣候環(huán)境差異關系密切。北宋及其以前的北方都城或宮殿基址材料多為夯土或夯土包磚②偃師商城宮城多處基址均為夯土遺址,隋仁壽宮唐九成宮基址多為夯土,僅階基四壁及城門門檻用石。唐大明宮遺址中石材用于含元殿最上層臺基的外表面,以及麟德殿前殿、中殿和連接兩殿的道路中段,其他基址或道路以包(鋪)磚為主,石材的使用體現(xiàn)著建筑的重要等級。北宋外城、內城、皇城道路地面多夯土鋪磚,包括散水、輸水道等也以磚砌居多,間隔碎磚瓦使建筑基礎更加堅固,部分城墻有包磚,而大量包磚是明初之后進行的。,南宋臨安城市營建中磚石材的使用已有增加趨勢,如太廟建筑和圍墻基址,德壽宮建筑基址等。南宋御街用香糕磚、石板鋪筑,臨安府治、城墻遺跡也有大量磚石遺存。南京古燕雀湖的基址、密集分布的水系、高地下水位等因素,使得明故宮地面用材和建筑下部中石材的使用較前代更為廣泛。盡管明故宮的木構建筑已不復存在,但石作遺存依然能勾勒出明初宮殿的輪廓與規(guī)制,體現(xiàn)基本的用石情況(圖1)。潮濕低洼的地質條件使得明故宮在與地面、水系關系密切之處,如須彌座、重要道路、橋梁等設施的營建中,以石材阻隔水汽對建筑、場地的影響。南京明故宮建筑遺存中,午門、東華門、西華門、西安門等建筑臺基均為石灰?guī)r包砌,自上而下為上枋、上梟、束腰、下梟、下枋、圭角六部分,線條豐富,比例適宜。
除明故宮遺存之外,明孝陵享殿建筑臺基、方城明樓的城臺等也均用石材包砌。其中,位于明孝陵序列末端的方城高約16 m,貼近寶城寶頂所在山體而建,南北兩側高差明顯。與其說是建筑臺基,方城的做法更像砌筑城墻,自下而上采用全條石包砌,與寶頂相接的位置設計有組織排水,匯集雨水及山體來水,通過內部排水溝導流入前方御河,對山中毛細水有一定的疏導及抵御作用(圖2)。
(2)石砌御路
明代南京的重要道路常鋪設青磚,皇家建筑中的御路更鋪設大規(guī)格石板,體現(xiàn)御路等級的同時也使路面更為堅實,不易損壞。南京明故宮遺址、明孝陵遺址、大報恩寺遺址均有整石鋪砌的御路,尤以明故宮遺址最具代表性,其現(xiàn)存御路石板從午門門洞內延伸至奉天門遺址北側,長約200 m,而舊時,大石鋪砌御路曾延伸至洪武門[7],長達2 km 余。御路正中石板寬1.89 m(合明尺六尺),每塊石板南北長度普遍在1.5 ~1.92 m,中間微鼓似琴面,以利于向兩側排水。石板厚度約在30 ~40 cm。明故宮御路以整石鋪砌,用石巨大,紋樣特別(圖3),是明代南京鋪地用石之特色,也是石作營造之南方特色,與明初江南一帶工匠在皇家供役不無關聯(lián)[8]。
中國古代宮殿建筑群布局中,除了南北向禮制軸線之外,還有連貫東西的重要道路。南京明故宮選址偏居都城東隅,西側舊城聚集了商市、園林、寺觀,西安門正對楊吳城壕上的玄津橋,東安門外為都城的朝陽門及陵寢區(qū)。西安門—西華門—東華門—東安門這一道橫街是連通宮城、皇城與城內外的重要通道。從僅存的西華門門道石板鋪裝推測其在明故宮規(guī)劃布局中的地位僅次于貫穿南北的御路,密布鑿痕。和明中都橫街一樣,均為明初宮殿用石之重點。
(3)石橋
水源對于宮殿城池的營建和運作至關重要,自周代即有金水河盤繞宮闕,河上建橋為自然之事,明以前宮殿軸線上的御橋早已有之:唐大明宮御橋在含元殿前龍首渠上,為皇帝所用;宋東京河道穿城而過,河上橋梁眾多,御橋在宮城之外溝通車駕行人之用;金中都和元大都御橋也都在宮城之外。御道上之橋梁,造作講究,《東京夢華錄》記載的州橋,“正名天漢橋。正對于大內御街,其橋與相國寺橋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過,其柱皆青石為之,石梁石筍欄楯,近橋兩岸,皆石壁,雕鐫海馬水獸飛云之狀,橋下密排石柱,蓋車駕御路也?!盵9]石材筑基滿足橋梁功能需求,石欄石壁雕鐫則突顯其御路之地位。
明代南京大型皇家建筑群中的石橋有明故宮金水橋、明孝陵御河上金水橋、大報恩寺香水橋等。“金水橋”之稱謂首見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南京明故宮“改建大內金水橋成”[6]3246,位于宮城正門午門之內。
明故宮金水橋不僅是中軸序列的重要節(jié)點,據(jù)推測更和明初南京城東水系改造有關(圖4)。明代以前,南京地區(qū)都城及居民生活區(qū)域主要在南唐所開的楊吳城壕以西。明初,卜地鐘山之陽,填燕雀湖造新宮,宮闕建設之外,開鑿溝通城東水系也是格局規(guī)劃通盤考慮之事宜。對照城東水系變化及其與宮闕衙署布局的關系看,南京明故宮金水橋是宮闕布局結合城市水網(wǎng)設計之后的結果,宮城內的金水河、宮城的護城河、皇城外的護城河、都城外秦淮河這四道水系結合自然條件,與宮城、皇城、都城的合理結合,既能滿足防御運輸?shù)裙δ?,更能供給明代都城皇城區(qū)的生活所需。
圖3 明故宮御路石板釬痕(圖片來源:孫曉倩攝影、繪制)
圖4 南唐和明朝時期南京主要水系(圖片來源:孫曉倩在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yè)委員會著《歷史地理:第8 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年版第65、67 頁底圖上繪制)
用石方面,現(xiàn)存南京明故宮內的金水橋,橋身五座,僅存橋基和橋拱,橋欄毀圮。中三路與午門中間三門券對應。橋跨金水河而建,橋面、橋拱及側面為石材,金水河南北跨度7.8 m,橋面寬度自中間向兩側分別為6.26 m(按明尺約兩丈)、5.41 m、4.56 m,左右對稱,五座橋間距相近,約6.2 m(約兩丈),橋面以方正青石板鋪砌,石板最大者尺寸為1.89 m×3.2 m(圖5)。明故宮外的金水橋位于承天門以南(現(xiàn)御道街與瑞金路路口),橋身五座①外金水橋原址保存,橋面因拓寬快車道改動較大,橋上欄桿均為近代所加。。
圖5 南京明故宮內金水橋平面圖(圖片來源:孫曉倩繪制)
明故宮金水橋遺存反映了明初南京石橋的最高規(guī)制,而大報恩寺香水橋遺址揭示了明代早期石橋的構造方式:外觀為券伏相間的楔形券石起券,橋身內部依靠券石端部凹進、突出的“榫卯”縱向并列砌筑,券心石扣壓在兩側券石上。300 mm 厚石拱之上,內部填磚,再覆土150 mm 厚,蓋以300 mm 厚石板與御路相接。香水橋外觀與內部構造的差異反映了明代石匠對石材抗壓能力和拱券形式的認知:起券是符合石材特性的受力方式,但同時從構造方式看,明初的匠人依然更加信任或者習慣于榫卯咬合的連接構造,而非表里如一地像西方拱券一般依靠券石的側向擠壓達到結構平衡(圖6)。
圖6 香水橋立面及構造細部(圖片來源:6a. 蘇州市文物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提供;6b、6c. 孫曉倩攝影)
(4)柱礎
明代南京皇家建筑用石廣泛,除了氣候環(huán)境原因,另一方面也得益于石作技術的支撐。最直觀的石作遺存是陳列在明故宮遺址上的逾百件柱礎,以奉天門遺址處分布最為集中。柱礎均為素面鼓鏡式,用石巨大,邊長超過2 m 的柱礎共13 件,最大者2.4 m 見方,石作表面布有釬痕,柱礎置于地坪以下者分為兩段。據(jù)1951 年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南京市博物院調查報告稱,奉天殿遺址地面可見柱礎石有350 余塊,最大的2.7 m 見方、1.8 m 厚,其次是1.8 m 見方、1.2 m 厚,較小的也有1.2 m 見方、0.8 m 厚[10]。一定程度上,透過用石巨大的石柱礎,可以想見當時建筑規(guī)模的宏大,以及石作營建在開采、加工、長途運輸、現(xiàn)場搬運等各方面的技術水平和能力。
明代南京城市營建中石材使用增多,所用石材以南京及周邊產石灰?guī)r為多。南京全境主要山峰50 余座,有采石記錄的山脈有湯山、陽山、青龍山、幕府山(石灰山)、覆舟山等,以出產青灰色、青白色石灰?guī)r為主(表1)。明代南京用石也有采自宜興山中②朱啟鈐、闞鐸的《元大都宮苑圖考》記載:“明代官工之浮冒‘孝陵碑石條,辛巳孝陵重立神烈山碑石,戶部給石價四千金,石出宜興山中,實七百金’?!痹膮⒁妳⒖嘉墨I[11]。[11]、溧水③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南京文物志》記載:“在溧水縣東廬鄉(xiāng)湫湖山北麓,距縣城13 公里。湫湖山本名青洪山……明代曾在此大量采石?!盵12]等周邊地區(qū)的記載。
表1 南京地區(qū)主要產石山脈
南京城東郊外的山脈為南京地區(qū)石作營建提供了豐富的材料來源,山腳與運糧河相連,推斷石材的運輸和水系有很大關聯(lián),明代竇村(石匠村)的選址也應是考慮到采石場、河道等多種因素,以便開采和運輸(圖7)。
圖7 南京山脈、河道和竇村位置關系示意(圖片來源:孫曉倩以一份1937 年出版的南京地圖為底圖繪制)
應對地下水位高、地質濕陷的條件,加固筑牢地基是營造工藝中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脊虐l(fā)現(xiàn)明故宮奉天殿、午門、太廟等重要建筑地基中使用了密集的木樁基礎以應對特殊選址形成的低洼地勢和潮濕地基(圖8)。明初的筑基技術可從遺跡中窺得一斑。明故宮午門由于建在松軟地基上,城臺須彌座之下的基礎部分由下而上采用了在密集木樁層上鋪設2 m 厚的夯實填土及厚石板層,木樁直徑16 ~28 cm,最大的為36 cm 的杉木樁,木樁長3 ~6 m,最長15 m,間距8 ~12 cm。部分木樁上有“一丈五尺”字樣[17],與《營造法式》“筑基”中規(guī)定的“樁長一丈七尺”相近(圖9)。
圖8 明故宮木樁基礎實景(圖片來源:楊新華著《南京明故宮》,南京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 頁)
明代大報恩寺的筑基技術中,有《營造法式》未提及部分。臨秦淮河南岸修建的大報恩寺,北側為秦淮河,南側原為聚寶山山體,易形成山體匯水。南京大報恩寺基址,為防止地基下沉,“全寺基地,悉用木炭作底,其法先插木樁,然后縱火焚燒,化為燼灰,用重器壓之使實……上鋪朱砂,取其避濕殺蟲”[18]。文獻記載明代早期樁基礎的營造工藝除了插入木樁加固地基之外,還焚燒木樁化為木炭作底,既可以平整木樁層的高度,也有干燥吸濕的作用,地基處理更為堅實的同時可隔離地下水,其上再鋪朱砂,再次增加了避濕殺蟲的效果。可見明代早期的工匠針對濕軟地基,已有較為成熟的工藝和工序以應對自然條件帶來的營造方面的不利因素。
自東漢至南北朝時期,石作加工的主要工藝技術已經(jīng)出現(xiàn),且發(fā)展穩(wěn)定。明代南京石作加工的營造工藝更多地延續(xù)了既有的技術,但在開采、加工、運輸規(guī)模上有所突破,對石材開采的地質環(huán)境有了科學的認知,對營造工藝的全流程也有成熟的考慮,在雕鐫技法和紋樣方面則具有地域性特點。
(1)開采
明初采石技術的進步不僅體現(xiàn)在操作層面,對基巖的認知和判斷更是后續(xù)開采的前提,南京陽山碑材采石場避開了斷裂帶,保證采獲石材的完整。同時,陽山碑材未開采完成的碑首遺跡表面尚有十數(shù)個半米見方的突起,分布均勻,推測為便于后續(xù)運輸,拖拽捆綁之用;碑身遺跡下方有均勻分布的石塊,推測為擱置采獲的碑身石材所預留,可見明代早期采石時即已對后續(xù)搬運、擱置的過程有通盤考量,形成了一套成熟有序的開采技術[19]。以手工工具采石的方法相對穩(wěn)定,多為采用木槌或鐵錘敲擊鏨鑿,直到當代,南京竇村老石匠家中收藏的石活工具依然以鐵錘、鏨和鐵釬為主,與古代石作工具近乎一致(圖10)。對于開采石材的時節(jié),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第二書”中寫道,如同采伐木材一樣,石材的開采具有季節(jié)性,應在房屋建造前兩年夏季開采,而不是冬季,開采出的石材橫放于露天地上經(jīng)受風雨考驗,未損傷的石材用于地上建造,有損傷的運用于基礎[20]。中國古代采石似乎未有明確季節(jié)性,相反明代運輸大石常在冬季進行,主要是出于運輸效率的考量。民夫將石材翻交出塘,利用嚴寒冰凍天氣灑水成冰,拖拽前行。
圖10 石活工具10a. 《河工器具圖說》中的石作工具(圖片來源:道光丙申《河工器具圖說》卷四)10b. 南京竇村當代石作工具(圖片來源:孫曉倩攝于南京竇村石匠家中)10c. 意大利古代石作工具〔圖片來源:孫曉倩攝于意大利卡拉拉博物館(Museo del Marmo)〕10d. 意大利當代石作工具〔圖片來源:卡波那拉(Carbonara.G) 著《 修 復 圖 集》(Atlante del Restauro),Utet 出版社2004 年版,第37 頁〕
(2)打磨
明代早期石作表面所見紋理有四種(圖11):①磨平(拋光),②螺旋線,③直線形,④點狀。磨平是常見的石作表面處理方法,宋代即有采用水和沙子打磨的技術,對疊壓石塊上下承重面平整要求最為嚴格,稍有不平整易導致壓力集中而碎裂;螺旋狀紋理見于柱礎上表面;豎向或斜向線形紋理見于鋪地頂面或臺基側面;點狀紋理主要見于鋪地,起到防滑的作用。同時,明初建筑地面多鋪設青磚,為保證磚石平整交接,石塊四周側面上部常多加打磨側邊緣,使石構件頂邊棱完全契合,而埋于地下或沒有密切相接的部分則粗做以省工。
圖11 明代早期石作常見表面處理方式(圖片來源:孫曉倩攝影)11a. 磨平;11b. 螺旋線;11c. 直線;11d. 點狀
(3)雕刻
《營造法式》記載石作雕鐫制度有四等,按照雕刻深度由深到淺依次是:剔地起突、壓地隱起、減地平钑和素平。明初南京的石作雕刻中,運用最多的是壓地隱起,石雕凸出底部1 cm 左右。紋樣以方勝、椀花結帶為主,較明中都石雕線條更趨于飽滿、流暢,圖案則簡潔和平面化。
椀花結帶及方勝結帶圖案是明初南京建筑須彌座束腰部位的常用雕飾,尤其方勝紋在明初南京石作中具有地域特色(圖12)。南京明故宮午門遺址的方勝結帶呈中心構圖,用于束腰中段,椀花結帶多用于須彌座轉角。明孝陵方城須彌座束腰部分也使用了方勝紋裝飾。這一圖案在遷都后的北京石作中較為少見。而同為明故宮遺址的西安門石須彌座束腰雖飾有方勝、椀花結帶式紋樣,但轉角處雕刻與明故宮午門有所區(qū)別,西安門采用了如意金剛式紋樣,較午門豎刻線條稍復雜(圖13)??紤]到明永樂時期南京皇城西拓①[6]據(jù)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明太宗實錄》:“永樂三年……,徙府軍右衛(wèi)治于樓鼓之西,舊治在西安門外,以拓皇墻,故徙之?!?94,結合考古可知現(xiàn)存西安門應為永樂時期所建,其須彌座束腰轉角的如意金剛式紋樣應是永樂年間的做法,后亦常見于北京故宮石作中。
圖12 明故宮午門須彌座束腰紋樣(圖片來源:同圖7 )12a. 方勝結合椀花結帶;12b. 椀花結帶式一;12c. 椀花結帶式二;12d. 椀花結帶式三;12e. 椀花結帶式四
圖13 西安門與午門石須彌座束腰轉角對比(圖片來源:孫曉倩攝影)13a. 南京明故宮西安門石須彌座如意金剛式轉角做法13b. 南京明故宮午門石須彌座豎直楞形轉角做法
明初南京石作雕刻質樸流暢,多用壓地隱起的雕鐫方式,與“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凡雕飾奇巧一切不用,惟樸素堅壯可傳永久”[6]1705的開國訓導相吻合。樸素堅壯是多數(shù)明初皇家石作的特征,而從部分明故宮、明孝陵的石作遺存中,依然可以看到望柱頭采用了大量透雕技法,且和前代石透雕相比,明初透雕鏤空部分增大,對工匠透雕技術有更高的要求(圖14)。
明代南京城市營建應對水環(huán)境問題,突破性地將石材廣泛用于地面營建之中,用石量大、尺度宏偉、規(guī)模壯觀。這一壯舉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時間上,中國古代傳統(tǒng)材料觀在元代以后獲得巨大解放,明代作為割據(jù)數(shù)百年后再次一統(tǒng)的朝代,而南京又作為這個朝代最初營建的都城,在“治隆唐宋”的宏偉都城規(guī)劃下,在集權統(tǒng)治大量勞役的基礎上,提供了石作成就的可能。石作營造的高峰,無論中西方,離開大量人力是萬難實現(xiàn)的,明代南京都城營建所處的開國時期為集聚大量人力提供了時間契機。地理上,南京作為大一統(tǒng)國家定鼎南方的都城,都城營建與既有城市水系相連通,巧妙地將人工和自然相結合。借用自然屏障和前代城市基礎,一方面依賴于太祖朱元璋治國建都的政策,另一方面也依賴于當時成熟的石作技藝。同時,周邊多山石的地質環(huán)境與更為發(fā)達的南方石作技術成為了明初南京石作發(fā)展的材料來源和技術支撐。
明代南京留下的石作遺存或已成為世界文化遺產,或進入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預備名單,或成為各級文物保護單位,具有普遍的社會價值。對于明代南京石作遺存開展保護與研究,有利于從宏觀和中觀層面更加深入理解明初皇家宮殿選址與城市格局的關聯(lián),認知氣候環(huán)境和建筑材料選擇的關系,探索石作營建與古代科技的發(fā)展歷程。
圖14 南京博物院收藏的明故宮遺址出土的望柱(圖片來源:同圖13 )
Synopsis
Nanjing is located in the lower reaches of the Yangtze River. The water system and groundwater resources are abundant in the city and the surrounding area. The use of stone in construction had a long history in Nanjing, and most were for mausoleums or grottoes before the Ming Dynasty. Stone carvings in tombs of the Six Dynasties, unearthed stone tower components and altar-like ritual relics are all examples of early stone use. The Southern Qi Buddha statue in Qixia Mountain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southern cave temples that survives today. Prior to the Ming Dynasty, brick and soil were still the mostly-used materials for infrastructures in Nanjing. Since the capital of the Ming Dynasty was established here in 1368, th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 of Nanjing stonework lied in a large amount of stone us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buildings and infrastructural facilities.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stones were widely used in the constructions of important royal buildings such as the Ming Palace, Ming Xiaoling Mausoleum, and Dabao’en Temple to defend the water environment in Nanjing. Among them, Nanjing Ming Palace was an outstandingly representative in location, layout, stone use and construction technology. The pioneering work of filling lakes for constructions palaces made the reinforcement of foundations the most important part in the constructions that dealt with collapsible soil. The foundation consisted of dense piles, rammed earth fillings and thick stone slabs from bottom to top. The diameter of the piles is 16-28 cm, the length of the piles is 3-6 m, the longest is 15 m, and the spacing is 8-12 cm. Literature records reveal that the construction technology of the pile foundation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not only included the insertion of piles to reinforce the foundation, but also included burning piles into charcoal as the base which could level the piles and had the effect of drying and moisture absorption, making the foundation more solid and separates groundwater. Cinnabar was spread on it, which enhanced the effect of dehumidification and insecticide.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craftsmen of the early Ming Dynasty had relatively mature techniques and procedures for the treatment of wet and soft foundations. Regarding the stone processing,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o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the key techniques emerged and developed steadily since then. Compared to the foundation treatment method, the stone processing in the Ming-dynasty Nanjing primarily adopted the existing technology but made breakthroughs in the mining scale, processing and transportation. The entire construction process was mature and had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in terms of carving techniques and patterns.
From literature and archaeological information, the stone works in Nanjing mainly used limestones, which was taken from places nearby, such as Qinglong Mountain, Tang Mountain and Yang Mountain in the eastern suburbs of Nanjing, Mufu Mountain in the north, and Liyang in the surrounding area. There was once a village that gathered stonemasons at the foot of Qinglong Mountain, which was close to the quarry and the river channel. It is speculated that the continuous river system was used to transport stones from outside the city.
In summary, the achievement of stone work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anjing City in the Ming Dynasty was the result of various factors, which not only met the needs of the climate and the environment but also reflected the change in the view of materials. Moreover, it was based on a large number of labours under a centralised rule. At the same time,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urrounding stone mountains and the mature of stonework techniques in south China became the material source and the technical suppor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tonework. The remains of stone works from the Ming Dynasty have a universal social value nowadays. The preservation and research of stone works in the Ming Dynasty Nanjing are helpful to deeper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ocation of the imperial palace and the urban pattern from the macro and the middle level, the climate and the choice of building materials, exploring the development of stone works and ancient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gene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