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
一
陳松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瘦,瘦在全身所有的地方,但最直觀的表現是臉上。他曾經是個很魁梧的人,個頭超過一米八,體重一百七十斤上下,紅光滿面,精神矍鑠,頂著一腦袋黑油油的卷毛。兩家四個老人里屬他活得精神,所以當他被宣布生了重病的那一天,大家的悲傷都極為節(jié)制,并不覺得那是多天塌地陷的事兒。直到近兩年,陳松林連表情都變化了,脫相令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可以理解,骷髏是做不出像樣的表情的,他欠缺一點兒活生生的皮肉感,而陳松林臉上早已掛不住肉。他活成一個保持著原有身高的衣架,用嚴重縮水了的肩膀去努力撐起那些尺碼過大的衣裳,到了風大的春秋天,這里的北風就像魚群一樣從他晃蕩的袖筒里擁擠進去,在胸口膨脹出氣囊一樣的虛空。他總是喘,但戒不掉香煙,仿佛正是那一叢煙霧從老房子里升起將其包住的時刻,能讓他感到氣壯一些。畢竟那兩根手指掐煙的姿態(tài),還是和一個健康的好人一樣,那種好人才能享受的閑適感,才是給人帶來安慰的藥方。
今天是周末,陳松林一家坐兒子陳俊文的車去看二手房??粗幸惶祝粯?,帶個小花園,房主領他們走完一個個房間,最后帶到這個已經荒園的前院,指著地上還沒完全平坦的土垅說,這里曾經成功種植過辣椒和小蔥,那一年他們全家都沒怎么上街買菜。如果不是要去投奔在南方結了婚的兒子,他們也不舍得賣。陳松林的老伴白雅琴那天穿了件和年齡不大相稱的粉色防曬服,看起來挺新潮,插著上衣口袋在園子里走來走去,用腳丈量,嘴上卻不置一詞,相當持重。話都是兒媳和姑娘在說,兩個女人分別站在房主兩側,說出的話和站位一樣,都試圖將人左右夾攻,盼望房主一旦疲于應付了,價格上就能有松動。人人都能看出陳松林的滿意,只鑒于老太太沒最后表態(tài),不敢進攻得太狠了,即便陳松林在邊兒上勤著給房主遞煙,即便后者吸煙的速度根本不如他遞得快。陳松林自己找了個能坐的地方,把孫女陳曉琳叫過來,爺孫倆感情始終很穩(wěn)定,有點互敬互讓的意思,能算半個朋友。陳曉琳打小就在大人們的要求下,像背課文一樣背誦那些在聚會上被爺爺一遍遍重講的內容,關于他早年間為這個家族拼搏的歷史,年代和概要,每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都已爛熟于心。只是她不可能完全體會陳松林的人生。那些故事留給她的整體感覺像一重大霧,無邊無際,神秘莫測,無法洞然,卻仍堅定地告訴陳曉琳,它背后的景致只能是壯觀,而這就是爺爺希望留給人的印象。陳松林半天里抽完半包三五,露出一條膝蓋,拍拍,示意曉琳坐。陳曉琳不敢坐,十四了,怕給他枯瘦的骨頭坐折,再添一個病。見招呼她不來,陳松林開始擠眉弄眼,讓她以為有個秘密在那頭。陳曉琳于是才過去,蹲下,聽爺爺問她喜不喜歡,說他準備買下來,等他沒了,把這兒留給她。讓她現在就想好,買下來先給她留個屋,這個屋讓她隨便選。陳曉琳在陳松林視線的鼓勵下,一人走進這間貼著出賣廣告的屋子,大人們都在前院,她離他們的談話聲越來越遠,最終步子停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這間房朝陽,有飄窗,光線直射進來,能瞧見有灰塵在空中旋轉跳舞,星辰般細碎,像一整個宇宙被抽取出一束。陳曉琳開始想象住在這個房間里的樣子,躺在地板上的樣子,她計劃給房間上把鎖,再把鑰匙藏在除了她沒人知道的地方。到了家人都入睡的晚上,像竊賊一樣溜出去,隨手鎖門,來到前院無人分享的花園,長久站在星空下頭。
那天看完房子,一家人在外面吃了頓午飯,結束時是下午一點,陳俊文跟白雅琴說,他下午要去釣魚。反正家離的不遠,其他人就散步回去,他不送了。陳松林仍想鉆進副駕駛里,被白雅琴揪老鼠一樣揪在半道兒,問你跟著干啥去。陳松林臊眉耷眼,再度招呼起陳曉琳,曉琳,來,咱們都釣魚去。他希望能將集體活動的時間延續(xù)得長一點兒。這時候只需要兒子再表一個態(tài)度,就能成行了。可是兒子不愿意。陳俊文看了母親一眼,白雅琴便會意地將陳松林扯到一邊兒,讓他眼睜睜看著那輛早年間由自己出錢的豐田車載著兒子一個人向出城的方向駛去,消失在車道上。這時陳曉琳抬頭看他,發(fā)現陳松林紫色的嘴唇上下打哆嗦,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將那塊布料也打出輕微的震顫,像揣著一塊馬達。
陳松林最后就由著口袋里那塊馬達發(fā)出的震動,帶動兩腿,硬是朝與家相反的方向,一轉頭走出五百來米。他不回頭,不管身后孩子們怎么叫他,白雅琴又是如何罵他,都裝作聽不見,心里卻接收得無比清楚。他腳下穿著一雙不錯的皮鞋,走路不太費力氣,鞋底柔軟舒適,鞋面光彩照人。一直走累了,陳松林停下來看看,光憑腳上這雙鞋他就能好得來一點兒心理上的舒坦,從腳面這個高度看去周圍三五條馬路上所有的同齡人,多數是布鞋,革鞋,少有他穿戴得體面。陳松林恍惚自己仍然年輕,矯健,意氣,一晃回到八三年。那年夏天他走在北京長安街上,穿著白綠相間的格子襯衫,棕西褲,白皮鞋,新燙的頭發(fā)在額頭上一打一打,都是成團的小卷,讓戴著紅眼鏡人高馬大的他,看起來像個外賓。如今陳松林呼出一口氣,胸腔里轟隆隆的,這座小城市正午時分不大的車流量,卻排出不少的黑煙,躁動得他走幾步就分不出方向,更別說走了這么遠。他離開這里到北京闖蕩時是三十來歲,回來時已經六十二歲。對這里更多的記憶還是小時候,幾家人住在一起的大雜院,最先開業(yè)的百貨大樓,以及在百貨大樓邊上最先拔起的一幢居民樓。那時候的陳松林高瞻遠矚,毅然帶領全家從大雜院搬了出來,白雅琴高興壞了,什么事都聽他的,張口閉口我們老爺子。陳松林去過北京,做成過生意,知道什么叫城市中心,什么又叫商圈。所以他看中了那幢居民樓,且直接選中了最高的一層,七樓。白雅琴起初還不愿意,說爬樓如何如何累。陳松林面對妻子和幾個孩子,用先知一樣的眼神一個個撫摸過他們未開蒙的腦袋瓜,說,站高望遠,站高才能望遠。換個意思,你不往高站,誰知道你能望得遠?現在,陳松林站著的這個街口,往遠看,已經看不清楚他們家那幢樓。倒不是城市真如陳松林預見的那樣發(fā)展迅猛,把他家的樓輕易蓋住了,所有一切只是舊了。像在垃圾場上立著個破旗子,七樓的那點兒高度,成了最突出的舊。陳松林不想回家。他摸摸身上,皮夾子不算鼓,還有五百塊,可他想消費,想把鈔票遞出去,換一些好聽的話兒。他往百貨大樓走,先看了一樓的手表剃須刀,服務員時不時看向陳松林干瘦的手腕上晃蕩著的那塊兒金表,他總是用手腕去甩它,仿佛它讓他很不舒服,仿佛柜臺里的商品都讓他很不舒服,給了服務員巨大的心理壓力,她們不知道怎樣取悅他,只能抱歉地送他離開。陳松林再來到五樓,賣家居用品的地方,終于看中一套陶瓷工藝品,六個青花瓷的小人兒,年畫娃娃一樣,喜笑顏開蹬腿嬉鬧。他問服務員有沒有禮盒。服務員便知道他要買來送人的,連說有。陳松林若無其事地拿起來一個,端詳說,買也就是玩玩,給小孫子。服務員是個四十上下的婦女,把找好的禮盒拿出來,打開,一個個小瓷人兒珍而又重地望里頭擱,不住說,那您可得看著點兒,別讓孩子給打了。陳松林把眼睛瞪過去,音調放炮仗一樣升高說,打怕什么?圖孩子高興。
他其實知道自己家里不需要這套東西,他了解妻子,更了解他如今在她心里的分量。陳松林拎著那套被裝進精美盒子里的無用的工藝品,知道它既不是玩具,也不是擺設,僅僅是他想要留住的一種好心情,這種心情值得花上四百九十九。陳松林過完馬路,七樓就在百貨大樓對過兒,穿過一個漆黑的大門洞,再經歷兩個垃圾堆,就是它大敞四開的防盜門口。別說防盜,關上都費勁。陳松林屏著呼吸,想堅持住,能在上七樓的過程里少聞一點兒樓道里的臭味,那些臭味來自每一層的拐角處,垃圾在每一個墻角堆放又衍生,小廣告則追隨著每一級樓梯,追到每戶人家的鐵門上,如膠似漆,牛皮癬一樣落地生花。陳松林上到二樓半就停下來,胸腔里的轟隆聲把什么都蓋住了。他喘不上氣,連臭味兒的供應都十分緊張,人大口呼吸著,仍然覺得氧氣稀薄,在被不斷抽取和流失。陳松林只能等待,原地休息五分鐘,再爬上兩分鐘,爬到五層時心里覺得有半天功夫都用完了,樓道里的窗子上遍布油污,黃澄澄的,看不清外頭的天色。他也沒有遇上任何人,像在沙漠里徒步。這時陳松林眼前出現了白天里去看的那套房子,他想象著,如果搬到了那里,他可以隨時隨地出去遛彎兒,回來一層樓不爬,開門就是廳,多好。再也不用呼吸樓道里的臭味兒,他會有個獨棟的花園,像那些電視里的外國老頭一樣,坐在躺椅上,喝冰鎮(zhèn)飲料,吸煙,睡著。他把手上的袋子放在七樓門口,敲了幾下門。白雅琴打開門先看到了地上的袋子,然后才是陳松林氣喘吁吁的笑臉,他簡直是得意。后者一到家就把自己安置在了臥室的床上,翻身睡去。白雅琴和女兒在客廳打開包裝盒,看見價簽的白雅琴發(fā)出一聲咆哮,而陳松林像是在夢里打了一個激靈。他其實并沒有做上夢,只是在身體的虛弱感里浮游,他挺害怕陷進這種感覺,害怕真正的放松會讓他死去,于是晃晃悠悠,疲憊翻騰,而不驅散。
二
你回去睡一會兒吧,陳俊文的大姐跟他說,這兒有我。你回去看看媽,曉琳又發(fā)燒了,一老一小不知道在家啥樣。陳俊文從殯儀館外的凳子上起身,走向停車場。他腰間扎著一條麻布的白腰帶,箍著皮夾克的下擺,迎風吹動。往家開的路上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了自己的臉,四十歲,眼袋很重,和陳松林去世前的臉孔毫無相似的地方,也許他需要瘦上幾十斤,才能和父親看起來像對父子。事情發(fā)生得很快,快到它真實發(fā)生了的那一刻,所有人最先判斷的都是它的真假。那時候陳俊文正在自家藥店里查賬,妻子在上班,女兒剛吃了感冒藥,請假在家,休息發(fā)汗。大姐和姐夫在外面跑養(yǎng)老金的事兒,七樓家里只有白雅琴和陳松林。他接到母親電話時,還以為是母親生病了,因為她聽起來那么虛弱,還有點兒膽怯。母親總是害怕在上班時打擾到他,打電話時總是盡可能加快語速,今天這通電話卻拖延了很久。陳俊文還記得上午母親打電話時,聽筒那邊傳遞出一種奇異的氛圍,好像七樓不是七樓,是七層樓高的冰窖,白雅琴則劫后余生,身上還掛著冰碴。她凍得直哆嗦,話就兩句,顫得挺久:小文,你爸死了。你爸死了——
啊。陳俊文問她任何內容,她都不再說話,可現在想起來,讓陳俊文感到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也陪著母親,在電話里長時間地沉默了。他們雙雙拿著話筒,就那么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聲,讓時間義無反顧的流逝,仿佛一種對峙。最后是白雅琴放了電話,聲音輕輕地。陳俊文關上店門,出門兒前瞄了眼手機,剛才通話時長兩分半。他禁不住在車程上反復問自己,是不是有其他內容被他給忘了。
白雅琴一個人在陳俊文家的沙發(fā)上坐著,陳俊文進門的時候,發(fā)現她目光呆滯。辦好了都?白雅琴問兒子。陳俊文點點頭,問曉琳在干嘛。白雅琴說睡了。他在母親身邊坐下,一小時前他們都出現在七樓,一等他進門,白雅琴就擁抱住兒子,小姑娘一樣嗚咽。他問我爸在哪,她就指指里頭,老兩口住著的那間臥室里。陳俊文走進去,當年裝修時鋪滿墻壁的淡綠色花紋壁紙依然完好,中午的陽光照在上頭,讓那些花朵的紋理更為清晰,且?guī)е鴫艋?。房間里還有一個三座皮沙發(fā),顏色是深綠的,罩著白雅琴從早市買來的沙發(fā)罩,這些是整個房間里最為清新的色彩。此外便是烏木的衣柜,梳妝臺,還有一只四角大床,也是烏木的,沉重陰郁地橫在當中間兒,鋪暗紅色床罩。陳松林躺在枕頭上,面色泛青。陳俊文懂得一些醫(yī)學常識,先去判別他的生死,再試圖急救,都得到了心灰的答案。他打電話問妻子應該怎么辦,妻子說還是要打120。他打了,說明情況后,120拒絕上門拉尸體。白雅琴站在臥室門外,她不再哆嗦,也沒有進來看的意思,陳俊文便一直坐在陳松林床邊,等殯儀館來人。等待的功夫里,陳俊文覺得這屋子有些熱,起身去開窗。他推了好幾下才把窗子打開,似乎很久沒人開過這里的窗了。成家后,他每次來七樓都只是在客廳里看看電視,在餐廳吃完白雅琴做的飯,很少來他們臥室里。陳俊文呼吸著開窗后的空氣,不轉身,無比希望一轉身陳松林就能咳出聲音,腦袋扭動,仿佛他這么長久地躺著,僅僅是因為缺氧。可陳松林一動沒動。陳俊文看著死去的父親,他躺的地方不太平整,死前似乎左右翻身,在床單上留下大片的褶皺,但也始終沒能離開這張床。盡管陳俊文無意在這個時候刺激母親,還是想要問個清楚,陳松林在這半天里是怎么去世的。
你上午出門了?陳俊文隔著門,問母親。白雅琴還是沒進來,家里就他們兩個,且沒別的聲音,話跟話之間傳得很清楚。白雅琴說她出去了,打麻將。每天中午回來給陳松林做飯,今天她還回來得比平時早。起初她以為他只是多睡了一會兒,陳松林現在覺多,你把他叫醒,他就跟你急。陳俊文倚在窗臺上,點起一支煙,聽她說。他平時幾乎不在母親面前吸煙,也不在妻子和女兒面前。但他們都知道他吸煙,除了陳松林。陳松林是真正相信,他的兒子是不會吸煙的。想到這兒,陳俊文有意讓自己離陳松林的尸體遠一點兒,讓煙霧往外去。他說,你應該時常進來看看他。他這病,腦出血,之前又不是沒犯過,你咋也不注意。白雅琴說,兒啊,你就別怪你媽了。陳俊文不再說話,白雅琴則在說完這句話后低低地抽泣起來,七樓在安靜中發(fā)瘆。殯儀館的人打來電話,讓他們自己把人弄下去,七樓太高,擔架上來不方便。陳俊文盯著躺在床上的陳松林,跟母親喊,你進來呀,搭把手給我。白雅琴仍然不敢靠近。陳俊文只能自己把陳松林身上的被單掀開,勁兒一大,連他上衣也從底下掀開了一半,露出凹陷的腹部。陳俊文有點兒遲疑。他想起小時候,他的頭趴在陳松林的啤酒肚上,那里像個渾圓的山丘,現在則像血肉都被抽干的盆地。
她突然開始害怕,因為疼痛不來自身上其他地方,在老年終于找上自己的一種病,居然是莫名其妙的腿疾。就好像是當初誰也不曾料想壯得像牛一樣的陳松林,最后的死相是那么枯干,事件一一帶有因果的宿命感,這種感覺讓人逃也逃不掉,帶來心理上一種隱秘的喪氣。白雅琴選擇在陳松林過世后僅一個月就買下這幢新房子,盡管她還沒有聽到閑話入耳,也猜到該有什么樣的閑話。她沒去為如何堵上那些人的嘴巴花費精神,無論如何,對陳松林的治療她從沒說過放棄,一直伺候他到死,別人還能說出些什么花樣?何況外人能知道的何其有限。但即便是和幾個子女,白雅琴也從不張口解釋,為什么新房說買就買了,為什么比起白雅琴人生里所有花錢的時刻,這筆巨款的消費都更為痛快敞亮,不作猶豫。她當然還記得那次他們全家去看房時相中的,那個帶小花園的一樓。她也喜歡,人老了總是喜歡親近泥土和糧食的,喜歡耕種,喜歡被耕種的感覺喚醒那些留存于童年的記憶,借此短暫回春。陳松林后來總是催促她拿錢出來,她給他的理由也無可挑剔,拿錢買房,拿什么給你治?。克o爬樓梯時不得不停下休息的陳松林溫柔地拍撫后背,不斷地鼓勵他,說等他,反正回家也沒著急的事,慢慢爬唄。陳松林有時甚至會在樓道里停下,原地抽一根煙。那些時刻里,在像現在廚房里升騰起的這些煙霧一樣,陳松林臉上的眉頭慢慢舒展了,他看她,能恢復一些過往的神氣。尼古丁的用處被無限放大,他老去的眼神在那重煙霧后頭仿佛被再度注入了一種來自往日的指示。陳松林穿著陳俊文不再想要的米色Polo衫,一手插在褲兜里,就那么一面吸煙一面目不轉睛瞧著她,叫她,老白婆子。白雅琴也不說話,思慮對方的期限到底還有多近,他們有很多年是夫妻,也有很多年彼此叫不準彼此的位置。
白雅琴完全陷入久違的回憶,一旦陷入,想蹬腿爬出來,居然很艱難。像是她在記憶里也一樣地瘸了。她是一直和他生活到最后的那個人,即便他去世的那個時刻,她也并不在身邊,可仍只有她最熟悉,枕邊人的身體狀態(tài)是回天無望,還是只徒有其表的好轉。
那個時刻在幾時,白雅琴比任何大夫都估計得更清楚。所以她不可能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買下一間新房,余生繼續(xù)忍受夜里的睡不著覺,睜紅眼睛去辨別一些似是而非的聲音,躲在被里任冷汗降臨。水壺上的按鈕猛地跳動了一下,紅點消失了,壺嘴上冒出一道白氣,將廚房里已趨向消散的香煙沖得稀薄。白雅琴這才能從自己的記憶里往外爬,掐掉香煙,往水瓶里灌熱水。她早上還沒有吃飯,平時都是在打牌的路上到早市買點吊爐餅豆腐腦,囫圇灌進肚里,也就拉倒,現在胃里有點空得慌。她猶豫要不要做飯,畢竟中午兒子還要過來,不給他張羅頓午飯,吃了再走?對這個兒子,白雅琴始終是惦在心尖上的??勺鲲埦偷觅I菜,買菜就得下樓,小區(qū)里就有個超市,出門并不遠。她咬咬牙,挪步到外屋去拿外套和褲子,坐在椅子上一條腿一條腿套褲子時,汗水下來了。她突然決定不出去,一邊想著陳松林過去上樓下樓時脖子上淌的汗道兒,一邊給兒子打第二個電話,覺得自己沒必要和陳松林混成一個樣。
小文啊,你中午過來順道給媽買點菜。她終于將自己成功挪到了沙發(fā)上,這沙發(fā)還是七樓臥室里那一個,被原樣搬到了這個更為寬敞的大廳里,罩和過去同樣的沙發(fā)罩。這里幾乎所有的擺設都從七樓移植而來。她囑咐陳俊文,去飯店買點兒現成的菜吧,我腿疼,做飯?zhí)?。陳俊文嗯啊著,說那你就別做了,我們吃了過去。他說曉琳也要跟著來,看奶奶。直到放下電話,白雅琴才回過味道,兒子說和孫女吃完過來,因此不買菜了。那她吃什么?面對著沒被打開的漆黑的電視機,白雅琴的病腿開始發(fā)抖。她手里仍握著電話,看起來就像是電話通得電,把老太太坐著給電了個通透。
白雅琴一直保持著坐姿。陳俊文有這的鑰匙和門禁卡,他和陳曉琳到的時候,正是十二點,剛進來他們誰也沒有第一眼瞧見她,都以為在房間里沒出來。因為家中實在是太靜了。到他們都換好鞋子,陳曉琳蹲在奶奶的腿邊,大喊她爸過來看看。陳俊文從口袋里掏出帶來的膏藥貼,撕開,一股草藥的清涼苦味兒,細心給母親貼上,用手拍得很熨帖。白雅琴扭頭哭了起來,陳俊文想到母親應該還是孤單,可是他也不能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妻子不會同意的。父親走了不到半年,母親在他面前還一次沒哭過,因此這第一次的暴露出脆弱讓陳俊文比任何時候都充滿耐心,他同在沙發(fā)上坐下,用一只手摟住白雅琴。但陳俊文怎么也想不到,母親肚子里比心里更難受,可看兒子這樣,她也說不出什么。兒子就是兒子,木訥,死板,能擔事,卻不能把事兒像膏藥一樣貼得那么平整,嚴絲合縫。他看不出他都錯過了什么。女兒又遠嫁在南方,喪事辦完很快就回去了。她想和他說點心貼心的話,但陳俊文每次過來總是待上幾分鐘就走,有時僅僅開了門,站在門口看她一眼,皮鞋都不脫。白雅琴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丟棄在農院里的老狗,她活著,負責看著這幢房子。陳俊文則需要偶爾過來確保這里沒有意外的損失。
孫女對待這間新房的態(tài)度與兒子明顯不同,每一次陳曉琳不僅是進來看,還要挨屋都走上一遍,好像不查看細了,就會緊跟著忘記一些事??蛷d采光很足,看起來比七樓大,陽臺上還立了一個藤編的吊椅,底下種了一排花草,在雪紡窗簾的背景下堆積起刻意的田園氣息。陳曉琳在父親和奶奶討論病情的時候,無心去聽,身體在藤椅上來回吊著,繼續(xù)打量這里的一切??諝饫镞€有油漆的味道,還有一點兒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煙味。她轉頭去看,電視柜旁邊一排奶油白的酒柜里,擦得晶亮,都是些過期的漂亮飲料瓶,放著久也不喝,過期了更舍不得扔。那些銳澳雞尾酒的彩色居然還有點好看,只是擺在這里,廉價得過于鄭重。兩張家庭照片也擺在那里,一張是在陳曉琳滿月時攝下的全家福,一張是奶奶三十來歲去影樓照的藝術照。前者每個人都很小,背景是七樓,一家人站在客廳里的一面茶色玻璃前,穿紅紅綠綠的毛衣,臉上都被打了柔光。陳曉琳幾乎看不見自己,離近了才能從肚子碩大的爺爺身上看個清楚,她存身的襁褓被陳松林托在手里,舉在當中,像個小小的玩物。后一張照片上的白雅琴一個人就占了全景,臉上有一種偽裝出的少女的神態(tài),嬌俏和嫵媚像貼在人臉上的標簽,手指托在腮幫上。她的眼睛看向前方很近的一點,如同那里有一個元首站在那兒同她殷勤,又如同什么也沒有,她僅僅看到了由自己發(fā)出的光彩,并且深深相信它。
很快,陳俊文便拍拍沙發(fā)說,走了。陳曉琳看著父親從奶奶身邊站起來,他離開之前走到了她所在的位置,站到落地窗前往下看。這里還是七樓。任憑當初他們怎么勸,白雅琴都不肯買上更高的樓層,她當時眼睛細瞇,有點鬼祟地把兒子叫到邊兒上,說,萬一電梯停電呢。你讓你媽爬十七樓?二十樓?七樓是個她爬習慣了的高度,運動量完全可以承受。貼過膏藥,白雅琴覺得腿是好了一些,也跟著站過來。祖孫三代一同望著樓下馬路上的車流,中午的太陽低垂刺眼。陳俊文順手想拉上窗簾,白雅琴不愿意,她喜歡這么往樓下看,看一個個迎來過往的同齡人,那些老頭老太太蒼老的腦瓜頂。孩子們總以為打麻將是她能夠打發(fā)獨處晚年的最好方法,其實一個人過起日子來,時間之慢要比想象中多上太多。麻友們總有各自回家的時候。在這些時候里,有些像今天還是陽光普照,有些夜幕已經降臨,白雅琴便會像孫女剛才那樣,吊著自己,搖晃在藤椅上,忽忽悠悠往下眺望,直到繁星滿空。她心里認為這里比先前陳松林看中的那個小花園更適合養(yǎng)老,說到底陳松林生前看中的東西沒一樣是不虧的,比如他生病時買的那些垃圾,比如他還是好人的時候,買的那幢不斷貶值的七樓。他只想到登高望遠,死也沒能坐上電梯,想不到遠望其實可以更省力氣,只要活到最后。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