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美國]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是奠定美國短篇小說技藝和表現(xiàn)范圍的重要作家之一，代表作有小說集《小城畸人》《林中之死》等。他關(guān)注美國中西部普通人的內(nèi)心世界，擅長描繪在社會劇烈轉(zhuǎn)型的過程中人物遭遇的種種困惑。

《種子》和《另一個女人》選自舍伍德·安德森一九二一年出版的小說集《雞蛋的勝利和其他故事》。安德森語言簡潔、樸質(zhì)，他不追求復(fù)雜曲折的情節(jié)，但常常能通過語言、動作的描寫，精準(zhǔn)勾畫人物的神態(tài)，并能穿透看似平淡的生活表象，凸顯人物精神世界中不斷涌動的波瀾。

種子

他是個有胡子的小個子男人，容易緊張不安。我清楚記得他脖子上的青筋繃得凸起來。

許多年來，他一直在用一種叫作精神分析的療法給人治病。這個療法是他生命熱情所系?！拔襾磉@兒是因為我太累了，”他垂頭喪氣地說，“我的身體并不累，但我體內(nèi)的某些東西又衰老，又殘破。我想要快樂。我想有幾天或者幾星期的時間，完全忘記那些男男女女，忘記那些讓他們生病的事?！?/p>

當(dāng)人類聲音中出現(xiàn)一個特定的音符，你就能認(rèn)出那是真正的疲倦。如果一個人耗盡全身心的力量，在某些艱險的思想道路上跋涉，你就會聽到它。剎那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繼續(xù)了。他身體內(nèi)的什么東西停止了。一次小小的爆炸發(fā)生了。他突然打開話匣子，也許說的都是些蠢話。他天性中有些他不曾察覺的細(xì)小支流，此時奔涌而出，充分彰顯。就在這種時候，他變得自視甚高，大話連篇，總的來說就是出盡洋相。

就在這種情況下，那醫(yī)生吵嚷起來了。他從我們坐著的臺階上跳起來，一邊走來走去，一邊開始了他的演說?！澳闶菑奈鞑縼淼?。你總和人保持距離。你把自己保護得很好——該死！我可不——”他的聲音的確變得刺耳了，“我深入了生活。我進到了那些男人和女人的生活表面之下。特別是女人，我仔細(xì)研究過她們——我們自己的，在這美國土地上的女人?！?/p>

“你愛過他們嗎？”我質(zhì)疑道。

“當(dāng)然，”他說，“愛過——你說到點子上了。我愛過他們。這是我理解事物的唯一方法。我必須試著去愛人。你明白嗎？這是唯一的方法。愛就是我和一切東西打交道的第一步?！?/p>

我開始感覺到他的疲倦多么深重?！拔覀?nèi)ズ镉斡景伞！蔽夜膭铀?/p>

“我不想游泳，不想做那些該死的慢吞吞的事情。我想飛跑，想要大叫！”他說，“我希望有一小會兒或者幾個鐘頭的時間，變得像一片枯葉，讓山風(fēng)把我吹走。我有一個愿望，也是我唯一的愿望——釋放自己。”

我們走在一條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小路上。我希望讓他明白我理解他，于是我從自己的角度解釋了他的處境。

當(dāng)他不再說話，開始盯著我，我就發(fā)話了?！澳悴⒉槐任易龅酶喔?，”我說，“你就像在一堆垃圾中打過滾的狗，但你畢竟不那么像狗，所以你不喜歡你自己皮膚的氣味?！?/p>

現(xiàn)在是我的聲音變得刺耳起來?！澳氵@個白癡，”我不耐煩地喊道，“你這樣的人都是白癡。你沒法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在研究人類生命的道路上，沒人能冒險走太遠?！?/p>

我真的有些激動?！澳惚砻嫔现魏昧四切┎。珜嶋H上這些病無處不在?！蔽艺f，“你想實現(xiàn)的事情，根本辦不到。傻子——你難道指望人們能理解愛這種東西？”

我們站在路中間對視。他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輕蔑的笑意。他把手按在我肩上，晃了晃我?！拔覀兛烧媛斆靼　覀兛吹枚嗝赐笍?！”

他一股腦兒吐出這些話，轉(zhuǎn)身走遠了幾步。“你以為你明白，但你并不明白，”他大叫道，“你說的那些辦不到的事，其實可以辦到。你撒謊。你那么篤定，可你忽略了一些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東西。你完全忽略了重點。人類的生命，就像森林里的幼樹，不斷攀爬的藤蔓會把讓它們窒息。那些藤蔓，就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散布的陳舊思想和觀念。我自己就要被那些纏來纏去的藤條悶死了。”

他發(fā)出苦笑。“這就是為什么我只想奔跑，玩樂，”他說，“我想變成枯葉，被山風(fēng)吹走。我想死去然后重生，我不過是一棵被藤蔓纏住、漸漸悶死的樹。我的樣子你也看到了，疲倦，想變得一干二凈。我是畏畏縮縮地在生命中探險的業(yè)余選手，”他如此作結(jié)，“我感到疲倦，想變得一干二凈。我身上都是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藤。”

一個女人從艾奧瓦州來到芝加哥，在西郊一棟房子里找了個房間住。她大約二十七歲，表面上看，她搬到這兒來是為了進修更高級的音樂教學(xué)方法。

還有個年輕男人也住在這棟房子里。他的房間面朝二樓長長的走廊，而走廊盡頭正對著那個女人的房間。

說到這個年輕人——他天性里有種非常討人喜歡的東西。他是個畫家，可我常常希望他決定當(dāng)個作家。他能充滿同情地講述各種事，而他的畫并不怎么出色。

說回那個艾奧瓦來的女人。她晚上從城里回到西郊的房子。從外表上看，她和你每天在大街上看到的千百個女人并無不同。唯獨令她有些與眾不同的是，她的腿有些殘疾。她右腳有些輕微的畸形，走路時有點兒跛。她在這房子里住了三個月——除了女房東之外，她是唯一的女人——于是這棟房子里的男人們都漸漸對她有了種關(guān)心。

關(guān)于她，男人們都說著同樣的話。當(dāng)他們在前廳遇見時，他們停下來，笑著竊竊私語?！八枰槿耍彼麄儽舜耸怪凵f道，“她或許還沒意識到這個，可她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情人。”

了解芝加哥和芝加哥男人的人大概會覺得這愿望不難實現(xiàn)。當(dāng)我的朋友——他叫勒羅伊——告訴我這件事，我笑了起來，但他沒笑。他搖了搖頭?！斑@并不容易，”他說，“如果事情那么簡單，就沒什么故事可說了?！?/p>

勒羅伊試著解釋?！爸灰挥心腥丝拷吞貏e警惕。”他說。男人們不斷跟她說笑。他們請她去吃飯，去看戲，可她沒那么容易答應(yīng)和一個男人并肩走在街上。她從不在夜里上街。如果有個男人在前庭遇到她，試圖搭訕，她就馬上把目光轉(zhuǎn)向地面，飛快地躲進自己的房間。有一次，樓里一個紡織品店的年輕職員請她和他一起坐在大門外的臺階上。

他非常動情，握住了她的手。她開始大叫，他只得倉皇站了起來。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試圖解釋，但是被他的手指一碰，她就害怕得渾身打戰(zhàn)。“別碰我，”她喊道，“把手拿開！”她厲聲尖叫，街上的路人都駐足打探。紡織品店職員驚慌地跑上樓，回了自己房間。他把門閂好，聽著樓下的動靜?！耙欢ㄊ莻€陷阱，”他用顫抖的聲音對自己說，“她故意要找麻煩。我對她什么都沒做，這是個意外。不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是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胳膊?！?/p>

勒羅伊大概對我說過很多次這個艾奧瓦女人的經(jīng)歷。那棟房子里的男人開始討厭她。雖然她不想和他們發(fā)生什么，可并不會讓他們清靜。她屢次讓他們靠近她，然后無情拒絕他們的嘗試。當(dāng)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正對著走廊的浴室里，外面有男人們走來走去，她就會把門半掩著。樓下客廳有張沙發(fā)，她有時就會在男人們面前一言不發(fā)地躺倒，躺在沙發(fā)上，嘴唇微微開啟，眼睛直盯著天花板。她整個身體似乎都在等待著什么。她把全客廳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站在周圍的男人假裝沒看見。他們大聲說話。一陣尷尬后，他們一個個悄悄離去。

有天晚上，這女人接到搬出房子的通知。有人跟房東談過了，或許是那個紡織品店職員。房東立即采取了行動?！拔腋鼧芬饽憬裢砭桶嶙摺！崩樟_伊聽見那個老婦人說話。她站在艾奧瓦女人的房間外面。整棟房子都能聽見房東的聲音。

又瘦又高的畫家勒羅伊，依靠堅定的信念為生。他頭腦的激情已將他身體的激情吞噬。他收入微薄，還未娶妻。也許他從來就沒有過一個愛人。他不是沒有身體的欲望，只是并不特別關(guān)心這種欲望。

在艾奧瓦女人要被趕出這棟西郊房屋的那晚，等她估摸著女房東下了樓以后，她走向了勒羅伊的房間。大約是晚上八點，他正坐在窗邊看書。她沒敲門就進了屋。她一言不發(fā)地穿過房間，跪在他腳下。勒羅伊說，她彎折的右腳令她跑起來像只受傷的小鳥，她的眼中燃燒著火焰，她的呼吸是短促的喘息?！鞍盐伊粝?，”她把臉放在他膝上，微微顫抖著說，“快讓我跟著你吧。凡事都有個開始。我不能再等了。你一定要馬上接受我啊?！?/p>

你一定猜想，這一切都讓勒羅伊感到困惑。根據(jù)他說過的話，我推測他在那天晚上之前幾乎沒怎么注意過她。我想在那棟房子的所有男人里，勒羅伊應(yīng)該是她最無動于衷的。但在那個房間里，有些事發(fā)生了。當(dāng)艾奧瓦女人跑向勒羅伊的房間，女房東悄悄跟了過去，結(jié)果勒羅伊得同時面對她們兩個。艾奧瓦女人還在他腳下跪著，害怕地發(fā)抖。女房東十分惱怒。忽然感到一股沖動來到勒羅伊心中，他靈光一閃。他把手搭在跪著的女人肩上，猛烈地?fù)u晃她?！罢褡髌饋?，”他急促地說，“我會信守諾言的?！彼D(zhuǎn)向房東，對她微笑。“我們訂婚了，”他解釋道，“我們先前吵了一架。她到這兒來就是為了住在我旁邊。她一直不舒服，心情煩躁。我會把她帶走的。您就別生氣了。我一定把她帶走?！?/p>

當(dāng)那女人和勒羅伊一起走出房子，她不再哭泣，把手放進他手里了。她的恐懼煙消云散。他為她在另一棟房子里找了個房間，然后他們一起去了公園，并肩坐在長椅上。

勒羅伊告訴我的關(guān)于那女人的一切，都令我更加堅信在山中那天我對醫(yī)生說過的話。你不能在研究人類生命的道路上跋涉太遠。在長椅上，勒羅伊和那個女人一直聊到午夜，后來他還和她見面交談過很多次。但是，他們沒什么結(jié)果。我想她大概已經(jīng)回家了，回到了西部。

在她老家，她是位音樂老師。她是四姐妹之一，四個人都從事相似的職業(yè)，勒羅伊說，都是些安靜而能干的女人。最大的女兒還不到十歲時，她們的父親就死了，五年后母親也不在了。四姐妹有一棟房子和一個花園。

從根本上說，我并不了解女人們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但對于這故事里的女人，我非常確定——她們談?wù)摰闹挥信说氖虑?，想到的也都是女人的事情。四個人都沒有過愛人。很多年里，沒有男人來她們的房子。

在四姐妹里，只有年紀(jì)最小的，也就是來過芝加哥的那個女孩，的確被她們生命中的女性特質(zhì)所影響。這種特質(zhì)造就了她的經(jīng)歷。每一天，她從早到晚都在給女孩子們教音樂課，結(jié)束后又回到滿是女人的家里。二十五歲時，她開始渴望和幻想得到男人。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她都在談?wù)撆说脑掝}，而她一直極度渴望有男人來愛她。她懷著這種期待去了芝加哥。關(guān)于她在西郊房子里的態(tài)度和怪異行為，勒羅伊解釋說，她想得太多，但做得太少?！八w內(nèi)的生命能量已經(jīng)耗散，”他如此斷言，“她想要的東西，她沒法得到。身體內(nèi)的生命能量找不到出口。如果它被壓抑，它就會以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她全身流露出性的欲望。它浸透了她生命的質(zhì)料。到了最后，她就是性的人格化身，性欲被凝縮了，而且不指向任何特定的人。比如某些言語，或者被男人的手觸碰，有時只是看到街上一個路過的男人，這些都能觸動她?！?/p>

昨天我見到了勒羅伊，他再一次向我講起那個女人古怪而悲哀的命運。

我們在湖邊公園里溜達。走著走著，那個女人的形象不斷閃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突然有了種想法。

“你本來可以做她的情人，”我說，“這是有可能的。她不怕你。”

勒羅伊停住腳步。就像那位對探索他人生命十分自信的醫(yī)生那樣，勒羅伊生氣了，開始罵我。他盯住我一會兒，怪事發(fā)生了。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另一個男人說過的話，這時從勒羅伊口中吐了出來，被他重復(fù)了一遍。他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輕蔑的笑意，說道：“我們可真聰明啊——我們看得多么透徹！”

這個和我在湖邊公園里溜達的年輕人，聲音變得刺耳了。我察覺到他內(nèi)心的疲倦。然后他笑了，輕聲說：“沒那么簡單。如果你對自己那么自信，你就有可能錯失生活中的浪漫。你完全忽略了重點。人生中沒有什么是能徹底解決的。那個女人——你也看到了——就像一棵小樹，快要被不斷攀爬的藤蔓悶死。那把她籠蓋起來的東西，把光都擋住了。她是個畸形的人，就像森林里的許多樹也都是畸形的樹。她的問題如此難以解決，以至于光是想想這問題就能擾亂我的生活。一開始我和你一樣。我自信極了。我想我會做她的情人，麻煩就解決了?！?/p>

勒羅伊轉(zhuǎn)身走遠了幾步。接著他走回來抓緊我的手臂。他被一種嚴(yán)肅而急切的情緒充滿了，聲音抖顫?！八枰粋€情人，是的，那棟房子里的男人們說的沒錯，”他說，“她需要情人，可與此同時，情人也不是她真正需要的。說到底，對情人的渴望不過是一種次要的東西。她需要的是被愛，需要長久、安詳、充滿耐心的愛。她無疑是畸人，但全世界的人也都是畸人。我們都需要被愛。能夠治愈她的，也會治愈我們所有人。你看，她身上的病是無處不在的。我們都希望被愛，但世界不會計劃著給每個人創(chuàng)造一個愛人。”

勒羅伊的聲音停止了。他沉默地和我并排走著。我們離開了湖邊，走到樹蔭下面。我湊近了看他。他脖子上的青筋緊繃著凸了起來?！拔以高^生活的表面往里看，但我害怕，”他說，“我自己就和那女人一樣。我身上爬滿了那些纏來纏去的藤蔓。我無法做一個愛人。我不夠體貼，不夠耐心。我還在償還舊債。陳舊的思想觀念——這些死去的人撒下的種子——在我的靈魂中生長，讓我窒息?！?/p>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勒羅伊也說了很久，把他腦中的念頭都說了出來。我靜靜地聽著。勒羅伊也重復(fù)著山間的男人曾對我說過的話，像一段疊句?！拔蚁胱兂梢患菟赖臇|西，”他望著草地上散落的葉子喃喃說道，“我想變成一片枯葉，被風(fēng)吹走?！彼鹧劬?，望向我們從樹叢中遠遠看見的湖面，“我感到疲倦，想變得一干二凈。我身上都是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藤。我希望死去，被風(fēng)卷走，在無盡的水面上飄飛?！彼f，“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干凈?！?/p>

另一個女人

“我愛我的妻子。”他這么說——多此一舉的陳述，因為我并沒有懷疑過他對他娶的女人是否忠誠。我們一起走了十分鐘，他又把這話說了一遍。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他開始跟我講述我下面要寫到的故事。

他腦子里想著的事情，發(fā)生在能稱得上他人生中最有戲劇性的那一周。在那個星期五下午，他就要結(jié)婚了。前一周的星期五，他剛接到一封電報，通知他被委任政府里的一個職位。還有另外一些讓他得意的事。他私下里喜歡寫詩，前一年有幾首詩發(fā)表在詩歌雜志上。有個社團每年評選當(dāng)年發(fā)表的最佳詩作，那年他們的獲獎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他的。他獲得成功的經(jīng)歷，被登在了老家發(fā)行的報紙上，有一家報紙還印了他的照片。

不出意料，他在將要結(jié)婚的那個星期一直都興奮不已，情緒高昂。幾乎每天晚上他都要拜訪她的未婚妻，那是一位法官的女兒。他到她家的時候，滿屋子都是賓客，還有許多人寄來的信件、電報和包裹。他站到一邊，不斷有男人和女人過來和他寒暄。他們都來祝賀他獲得了官職、作為詩人也有所成就。似乎每個人都在贊美他。他回到家上床時，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入眠。星期三晚上他去了劇院，他甚至覺得整個劇院里的觀眾都認(rèn)識他。每個人都對他點頭微笑。第一幕結(jié)束后，五六個男人和兩個女人離開坐席，湊過來圍住他，暫時形成一個小團體。坐在他同一排的陌生人都伸長了脖子打量。以前他從未獲得如此多的關(guān)注。這時，他心里充滿了一種燥熱的期待。

他講述時解釋說，對他而言，那段時光整體上都很不尋常。他感覺像是漂浮在空中。見了那么多人、聽了那么多溢美之詞后再回到自己床上，他感覺腦中一片昏熱混沌。只要他閉上眼睛，他就覺得一群人走進了他的屋子。仿佛全城的人都把注意力聚焦在他身上。最荒唐大膽的幻想充塞著他的思緒。他想象自己坐在四輪馬車?yán)锎┏嵌^，各家窗戶紛紛打開，人們接連跑出屋門。“他來了，那就是他！”眾人喊著，話音落下后還爆發(fā)出一陣歡呼。馬車行駛到了被人群擠滿的一條街上，成千上萬只眼睛抬起來看著他。“看看你！你成了個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些眼睛似乎在這么說。

我的朋友還沒弄清，他幻想中的人群如此興奮，是不是由于他又新寫了一首詩，還是由于他在新職位上取得了什么顯赫的成績。那時，他公寓所在的那條街臨著高聳的陡崖，在城市遙遠的邊緣地帶。從他臥室的窗戶往外望，能看見樹林、工廠屋頂和遠處的河流。因為無法成眠，加上那些蜂擁而至的幻想反倒令他越來越興奮，他終于從床上爬起來，靜靜思索。

自然而然地，他試著控制自己的思緒。但當(dāng)他毫無睡意地坐在窗前，一件令人意外且難堪的事發(fā)生了。夜空晴朗，明月高懸。他想要專注地思念未婚妻，想要醞釀一些高貴的詩行，或者構(gòu)思一些有利于事業(yè)發(fā)展的計劃。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腦抗拒以上任何一種想法。

他住的那條街上，拐角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煙草店和報刊亭，店主是一個四十歲的胖男人，還有他嬌小活潑、有善良灰色眼睛的妻子。早上，我的朋友會在那里買張報紙再進城。有時他只看見胖男人，但很多時候他不見蹤影，只有那個女人在接待他。在講述時，他不下二十次地對我保證，那是一個非常平凡、沒有任何出眾之處的女人，但說不清為什么，每次見到她，他就感到一股強烈的興奮。就在他胡思亂想的那個星期，她是唯一清晰確鑿地進入他思緒的人。當(dāng)他試圖思索那些高尚而美麗的東西，他只能想到她。他還來不及意識到怎么回事，就在想象中有了和她偷情的念頭。

“我不明白我自己，”他坦白道，“夜里，城市安靜下來，我也應(yīng)該睡覺了，但我一直想著她。這樣的情形持續(xù)兩三天后，我開始在白天也想她。我無比困惑。當(dāng)我去看現(xiàn)在成為我妻子的女人時，我發(fā)現(xiàn)我對她的愛并沒有被開小差的念頭妨礙。在這世上只有一個女人令我想要和她生活，想讓她成為伴侶，而這有助于提升我的名望和在世上的地位。但是在那個時刻，你看，我想讓另一個女人躺入懷中。她進入了我的生命。四處的人們都在說，我是個大人物，將要做一番大事，我也的確如此。我去劇院的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到家里，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法睡著，也因為我想滿足那惱人的沖動，我走到煙草店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那是一棟兩層的樓，我知道那個女人和她丈夫都住在樓上。然后我想他們兩個就在上面，而且無疑是一起躺在床上，于是非常憤怒。

“接著更讓我憤怒的是我自己。我回家，上床，但氣得發(fā)抖。有幾本詩集和散文類的書總能讓我深受感動，所以我把幾本這樣的書放在床邊的桌子上。

“這些書里的聲音就像死者的聲音。我聽不見它們。那些印在紙上的字無法滲入我的意識。我試著去想我愛的女人，但她的形象也變得十分遙遠，在那個時刻，就像某種和我毫無關(guān)系的事物。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那真是折磨人的體驗。

“星期四早上，我走進了煙草店。那女人一個人站著。我猜想她知道我的感覺，或許她也像我想她那樣想我。一種疑惑的、猶豫的微笑從她嘴角浮現(xiàn)。她穿著一條廉價布料的裙子，肩部還有一道破口。她一定比我大十歲。當(dāng)我要把零錢放在她面前的玻璃柜臺上，我的手在發(fā)抖，硬幣發(fā)出了尖厲清脆的響聲。當(dāng)我開口，我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屬于自己。我的聲音幾乎是沉悶的低聲咕噥?！蚁氲玫侥?，我說，‘我非常想得到你。你難道不能避開你丈夫嗎？今晚七點來我公寓吧。

“后來，她的確在晚上七點來我公寓了。而那個早上，她根本沒說什么。也許我們站在那里彼此對視了一會兒。我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她。她點了點頭，然后我走了?，F(xiàn)在回想，我記不得她說過任何一句話。她在晚上七點到來，天已經(jīng)黑了。你要知道，那是十月。我沒點燈，而且也事先讓傭人走開了。

“那天我狀態(tài)很差。幾個人來我辦公室見我，但和他們說話時我語無倫次。他們覺得是因為婚期臨近，我才這么暈頭暈?zāi)X，然后他們就笑著走了。

“就在那天早上，我婚禮之前的那天，我收到了未婚妻寫來的一封動人的長信。前一天晚上她也沒法睡著，于是起來寫了這封信。她在信里寫的東西都非常清楚、真切，但是她本人，那個活生生的人，似乎已經(jīng)消失在很遠的地方了。在我看來她就像一只鳥，在遙遠的天上飛著，而我是個困惑的男孩，赤腳站在一座農(nóng)舍前塵土翻飛的路上，只是看著她漸漸變小的身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說到那封信，無法睡去的女人在信里吐露心聲。她自然完全不懂得人生，但她畢竟還是個女人。我猜想她當(dāng)時躺在床上，和我一樣緊張而焦躁。她意識到她的生活將要發(fā)生重大的變化，既喜又懼。她就在那兒躺著想著這一切。然后她起床，在紙頁上對我傾訴。她告訴了我她多么害怕又多么高興。和大部分年輕女子一樣，她聽到了人們私下議論的話。在信里，她態(tài)度很乖巧。‘等我們結(jié)婚，過了很長時間以后，我們會忘記自己是男人和女人，她寫道，‘我們只是人。你必須記住，我是無知的，有時還很蠢。你必須愛我，對我非常耐心、和善。當(dāng)我懂了更多，當(dāng)你用很長時間教會我生活的道理之后，我會努力回報你。我會溫柔而強烈地愛你。這種可能性，就在我生命里。否則我根本就不想結(jié)婚了。我害怕，但又高興。哦，我真高興，馬上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

“現(xiàn)在你看出我那時多么一團混亂了。我讀了未婚妻的信，忽然變得非常堅定、勇敢。我記得我立即從椅子里起身，開始來回走動，為我將要迎娶這樣一位高貴的女人而自豪。我立即感到我就像體會著自己一樣體會著她的感受，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軟弱。沒錯，我確實堅定信念，讓自己不再軟弱。我決定晚上九點去看看未婚妻。‘我現(xiàn)在很好，我對自己說，‘她美好的性格，已經(jīng)讓我擺脫了自我的泥潭。我現(xiàn)在會回家把另一個女人趕走。早上我給傭人打電話說我不想讓他那天晚上待在我公寓里，但我這時拿起電話，準(zhǔn)備告訴他待在家別動。

“接著我突然有了個想法?！疅o論如何我也不希望他待在家里，我對自己說，‘要是他看到在我結(jié)婚前夜，有另一個女人跑到我家里來，他會怎么想？我又放下了電話，打算回家?！绻f我不希望傭人在家里，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他聽見我和那女人說話。我不能對她太粗魯。我得對她解釋一番。我就是這么對自己說的。

“七點那女人來了，而且也許你猜到了，我讓她進了門，把我的決心拋到了腦后。很可能我根本沒想過另一種選擇。我門上有門鈴，但是她沒按，只是輕輕敲了敲門。在我看來，那天晚上她的一切舉止都非常溫柔沉靜，但又果斷干脆。我說清楚了嗎？她到的時候，我就站在門后面，已經(jīng)站著等了半小時。我的手就像早上一樣發(fā)著抖，就像我把硬幣放到柜臺上，她雙眼望著我時那樣。我打開門，她很快走了進來，我把她擁入懷中。兩個人一起站在黑暗中，我的手也不再抖了。我感到非常快樂，充滿力量。

“雖說我試圖把一切都說清楚，我還沒告訴過你我娶的女人是什么樣的。你看，我一直在說另一個女人。我盲目地宣稱我愛我的妻子，像你這么精明的男人應(yīng)該明白，這話毫無意義。老實說，如果不告訴你這件事，我心里更舒服。我一定不可避免地讓你覺得，我愛上了那個煙草店主的妻子。不是這樣。沒錯，在我結(jié)婚前的一個星期，我一直在想她，可在她去我公寓之后，我的心里就不再有她了。

“我說的是不是實話呢？我努力想要說清我經(jīng)歷的事。我是說，在她來我公寓的那個晚上之后，我就沒有再想過她了?，F(xiàn)在要說真相的話，那我要說，不是那樣的。那天晚上九點，我去了未婚妻家里，就像她在信里要我做的那樣。不知怎么回事，那個煙草店女人的影子一直跟在我身旁。我的意思是——你看，我在想，如果我和那個煙草店主的妻子發(fā)生了什么，我就無法順利結(jié)婚了。我對自己說，‘這是非此即彼的選擇。

“事實是，我去看了我的愛人，內(nèi)心洋溢著對我們要一起生活的新的信心。我怕我把事情說得有些混亂。剛剛我說另一個女人，那個煙草店女人跟著我，但我不是說她真的和我一起去了。我要說的是，她對自己欲望的信念和把事情做到底的勇氣跟隨著我。你明白這個嗎？當(dāng)我到達未婚妻的房子，四周站著一群人，有些是遠方來的親戚，我沒見過。我走進房間，她迅速抬眼看著我。我一定是容光煥發(fā)。我從沒見過她那么動情。她覺得她的信深深打動了我，當(dāng)然，的確如此。她跳了起來，跑著過來迎我。她就像個開心的小孩。人們轉(zhuǎn)過頭來，詫異地看著我們，就在這些人面前，她說出了她的想法?！段姨_心了，她叫道，‘你理解了我。我們將會成為兩個完全的人類。我們不需要成為某人的丈夫和某人的妻子了。

“如你所想，大家都笑了起來。但我沒笑。淚水涌上我的雙眼。我如此幸福，想要大喊。也許你理解我的意思。那天在辦公室里讀未婚妻的信時，我對自己說：‘我會照顧我心愛的小女人。你看，這么想是有些洋洋得意。而在她房子里，在她叫喊出那段話、大家都笑起來的時候，我卻對自己說：‘我們會照顧好自己。我也在她耳邊低聲說了類似的話。老實說，我已經(jīng)不再覺得自己高人一頭了。是另一個女人的精神影響了我。當(dāng)著眾人的面，我摟緊了未婚妻，然后接吻。大家覺得我們見到對方如此動情，是感情恩愛的標(biāo)志。如果他們知道了關(guān)于我的真相，他們會怎么想？只有上帝知道！

“我已經(jīng)說了兩次，在那晚之后我就根本沒再惦記過另一個女人。某種程度上這是真的，但是有時，當(dāng)我晚上一個人走在街上，或者像現(xiàn)在這樣走在公園里，當(dāng)黑夜像今晚這樣不經(jīng)意間悄然降臨，對她的感覺就會猛地鉆進我的身體和心靈。那次見面后我就沒再見過她了。第二天我結(jié)婚了，我再也沒有走進她所在的那條街。然而，常常是像現(xiàn)在這樣漫步時，我會感到被一種迅猛、尖銳而粗野的渴望充滿。我好像是埋在土里的種子，溫暖的春雨灑在我身上。好像我不是人而是棵樹。

“現(xiàn)在你知道，我結(jié)婚了，一切都很順利。在我看來，我的婚姻是美好的事實。如果你要說我的婚姻并不幸福，我會說你是個騙子，然后說出真實的情況。我剛剛告訴了你另一個女人的事。談過她的事，我會感到輕松。以前我從沒說起。我在想，之前我怎么會這么傻，害怕你覺得我并不愛我的妻子。假如我不是直覺地相信你會理解我，我就不會開口了?，F(xiàn)在說完了，我卻有些興奮了起來。今晚我應(yīng)該會想到另一個女人。有時會這樣。有時我在床上等著入睡時就會這樣。我的妻子住在我隔壁屋子里，她的門總是開著。今晚會有月亮，有月亮的時候總會有長長的光束落在她床上。今晚我會在午夜醒來，而她會睡著，一只手枕在腦袋下面。

“我在說些什么?。恳粋€男人不會說到他躺在床上的妻子。我想要說的是，因為談起了這些，于是今晚我會想到另一個女人。這種念想不會和我結(jié)婚前的那個星期一樣。我會思考那女人后來怎么樣了。在片刻間，我會感覺自己還緊緊摟著她。我會想到，我曾在一個小時里與她那么親密，比我對所有其他人都親密。然后我會想到我和妻子也那么親密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正在覺醒中的女人。會有一個瞬間，我閉上眼睛，感到另外那個女人的靈敏、精明、堅定的眼睛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會開始浮想聯(lián)翩，但很快我又睜開眼睛，再次看到我選擇與之度過此生的心愛的女人。然后我會睡去。早上醒來時，一切都會像是那天晚上，在我擁有人生最關(guān)鍵的經(jīng)歷之后，走出黑暗公寓的一刻。你明白我的意思，對我來說，只要我醒來，另一個女人就會徹底消失?！?/p>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