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昆侖玉山為中心的考察"/>
葉舒憲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 200240)
人類最初建構宇宙觀的行為,來自神話思維和神話想象。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世神話,其所講述的內容無非開天辟地和人祖由來之類。雖然今日的無神論教育下的知識人都將這些神話內容當做文學敘事和虛構想象的產物,但是在創(chuàng)世神話產生和早期傳承的前現(xiàn)代社會里,這些有關宇宙發(fā)生論的觀念內容都被虔誠地信仰為真理或宗教的權威性教義,長期以來支配著該社會成員群體的觀念、思想和行為。無論是古代希伯來人創(chuàng)建猶太教的《舊約圣經》,還是基督教的《新舊約全書》,乃至我國納西族的《創(chuàng)世記》或《人類遷徙記》,等等。
21世紀以來,國際上的大歷史學派異軍突起,迅速席卷圖書市場和大眾傳媒。他們的學術進取,已經成功地將人類史融入地球生命史和整個宇宙史的框架之中,大大刷新了我們的歷史認知圖景。以國際大歷史學會主席大衛(wèi)·克里斯蒂安為代表的這一派新史觀建構者們,依然認為其創(chuàng)新構思的大歷史敘述,在文化功能上就相當于為當代人類再造一種基于科學認知基礎的新的創(chuàng)世神話。所不同的是,創(chuàng)世神話要將萬有之源追溯到至上神的創(chuàng)造;而大歷史則將宇宙之始追溯到大爆炸宇宙學和新化學元素的生成。[1]從信奉和傳承古老的創(chuàng)世神話,到重新學習新的創(chuàng)世神話即大歷史學說,我們人類的歷史認知和歷史意識似乎都正在經歷一場有趣的大循環(huán)過程。舊的神話宇宙觀的消解,新的科學宇宙觀的生成,給人類思想和知識觀的當代升級換代,起到大開腦洞的新啟蒙作用。
在華夏文明初始期的神話宇宙觀建構過程中,一座具有軸心和坐標意義的昆侖神山,成為神幻想象的宇宙樞紐。據(jù)先秦文獻《山海經》的記錄,昆侖山或稱昆侖丘,它被想象為天神所在的天上神圣世界與大地上人類所生活的世俗世界的結合點與溝通中介點,稱為“帝之下都”[2]77。此處所言“帝”,究竟何指?有注家以為是指黃帝而言。郝懿行辨析說:“《五藏山經》五篇內,凡單言帝皆天皇五帝之神,并無人帝之例。帝之平圃,帝之囿時,經皆不謂黃帝,審矣?!盵2]77作為宇宙山的昆侖,其在上古時期仰望天宇和天帝的信仰者們心目中,充當著天橋或天梯的神話交通功能。這就給一切以通天和通神為現(xiàn)實目標的祭祀禮儀想象,打開某種神幻穿越的空間之門。
從比較神話學視角考察,華夏文明的神話宇宙山昆侖,與古希臘的神話宇宙山——奧林匹斯山有所不同,它并非出于純粹的向壁虛構和文學想象,而是折射出真實的歷史文化內容,即以中國西域的某種現(xiàn)實物質為基礎和原型的。簡言之,昆侖圣山的現(xiàn)實原型,以獨家出產全球最頂級的透閃石玉料即和田玉而著稱。從來自文化大傳統(tǒng)的文化文本建構過程看,這種自然地理和地質學的現(xiàn)實情況,在華夏宇宙觀的昆侖圣地想象建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原編碼作用。它不僅以象征永生不死的稀世珍寶支配著歷代華夏最高統(tǒng)治者的西域想象,甚至還能驅動統(tǒng)治者的開疆拓土之國家行為,讓西玉東輸運動歷經數(shù)千年延續(xù)而不衰,這對于理解中國這個文明古國的廣大疆域之形成,具有非常關鍵的意義。奧林匹斯山上的希臘十二主神譜系以男神宙斯為核心,而昆侖神山的主神則為女神西王母。下文擬從五個層次展開相關文化文本的編碼分析:
首先,以西王母女神(見圖1)信仰為例,將西王母的地理位置確認為昆侖之“玉山”,這顯然是對盛產和田玉的圣地的某種神話人格化聚焦。
圖1 西王母戴勝漢畫像石
而西王母的具體地標又和“瑤池”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是美玉崇拜所催生的古漢語專有名詞。至于為什么絕遠西域之美玉產地的人格化聚焦會催生出一位玉女神,而不是男神?這或許和華夏人對西域的女國女王傳說印象有關。郝懿行指出:“西王母,國名,見于《竹書紀年》及《大戴禮》?!稜栄拧め尩亍芬晕魍跄概c觚竹、日下,北戶并數(shù),謂之四荒,是為國名無疑?!盾髯印吩疲河韺W于西王國。”[2]82從先秦時代的西王國或西王母國,直到后世的中古時期,此類道聽途說的女國傳聞,依然能夠堂而皇之地寫入中原國家的正史。如《隋書·西域傳》共列有二十三國,其中第四國即為“女國”。《北史·西域傳》基本沿襲了這樣的寫法,其女國條敘事如下:“女國,在蔥嶺南。其國世以女為王,姓蘇毗,字末羯,在位二十年。女王夫號曰金聚,不知政事。國內丈夫惟以征伐為務。山上為城,方五六里,人有萬家。王居九層之樓,侍女數(shù)百人,五日一聽朝,復有小女王,共知國政。其俗婦人輕丈夫,而性不妒忌;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中或數(shù)度變改之;皆披發(fā),以皮為鞋。課稅無常。氣候多寒,以射獵為業(yè)。出鍮石、朱砂、麝香、犛牛、驄馬、蜀馬。猶多鹽,恒將鹽向天竺興販,其利數(shù)倍。亦數(shù)與天竺、黨項戰(zhàn)爭。其女王死,國中厚斂金錢,求死者族中之賢女二人,一為女王,次為小王。貴人死,剝皮,以金屑和骨肉置瓶中埋之;經一年,又以其皮納鐵器埋之。俗事阿修羅神。又有樹神。歲初,以人祭,或用獼猴。祭畢,入山祝之。有一鳥如雌雉,來集掌上,破其腹視之,有眾粟則年豐,砂石則有災,謂之鳥卜?!盵3]659
若對照《山海經·海外西經》所說女子國,上述史書的記述雖然也充斥著神話傳奇的內容,但畢竟是被歷史化的敘述:“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門中?!盵2]305—307郭璞注云:“有黃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矣。若生男子,三歲輒死。周,猶繞也?!盵2]307原來女子國的奧秘在于這個叫做黃池的神秘水源,婦女入浴即懷孕,生下的男孩到三歲即死去,只有生女孩才能夠長大成人。難怪這里只有女性而沒有成年男性。只可惜,郭璞注《山海經》道出女子國黃池的隱藏秘密,卻沒有道出西王母所在瑤池的秘密是什么?,幾謴挠衽?,呼應著“玉山”一名,這正是華夏想象仙界和天國時的特有物質編碼。
其次,華夏先民對天國神界的想象,始終遵循“以玉為天”的類比聯(lián)想邏輯[4]。瓊樓玉宇、琳瑯滿目,此類的漢語成語或皆源于天國神界永生不死的神話理想。玉石元素表現(xiàn)為華夏早期信仰中的顯圣物,它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這里既有歷史現(xiàn)實的成分,也有想象發(fā)揮的作用。在歷史著述方面,玉門關以西,自且末、若羌一帶,至中亞波斯和地中海大秦國等異國敘事,常常會見到有關玉山或美玉之類描述。如張騫出使西域后給漢武帝的口頭報告:“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陉D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5]。這是周穆王以來,中國最高統(tǒng)治者所知道的最精準的西域寶物知識。華夏的母親河黃河之源、美玉之源,都聚焦到這同一個地方。如果說河出昆侖是神話地理知識,與現(xiàn)實情況不符,那么玉出昆侖則是真實的地理知識,與現(xiàn)實情況相符。河源與玉源的交叉重疊,終于使得昆侖山的神圣符號意義變得無可置疑和無以復加。“帝之下都”的神圣想象,在漢武帝的再命名之后,就定位在于闐南山這一座大山。張騫所言昆侖之水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成為河源的信念,導致后世的“黃河重源說”,其影響十分深遠,構成見證“神話中國”的典型實例。
再如《魏書·西域傳》所記之大秦國,學界普遍認為指羅馬帝國或拜占庭帝國,其相關聯(lián)想中也照樣出現(xiàn)天神界二元素(西王母、白玉):“大秦國,一名黎軒,都安都城。從條支西渡海曲一萬里,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淙硕苏L大,衣服車旗擬儀中國,故外域謂之大秦。其土宜五谷桑麻,人務蠶田,多璆琳、瑯玕、神龜、白馬朱鬛、明珠、夜光璧。東南通交趾,又水道通益州永昌郡多出異物。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為堂云?!盵6]現(xiàn)實中的大秦國被華夏人指認為西王母故地,甚至會有“白玉為堂”的天國仙幻想象,這樣就將西域和西極的地理觀同天上神圣世界混同一體了,十分符合國人說法——“上西天”,透露出一種朝向永生的歸宿感。
其三,西王母在文獻和漢畫像石中都突出表現(xiàn)“戴勝”的特征,這同樣是出于美玉信仰支配下的“玉勝”[7]實物原型?!坝駝佟币幻?,按照郝懿行的考證為“華勝”,即“花勝”,是一種以玉花為外形的頭頂發(fā)飾。這又和西域各國王后頭上佩戴金花之禮俗相對應?!端鍟の饔騻鳌匪浻陉D國:“王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3]567。再如所記鏺汗國,“王坐金羊床,妻戴金花”[3]569。至于西域各國王后所享有的金花頭飾奢侈品象征物,是怎樣置換成西王母頭上的玉花象征物的,這就和印度開辟大神進入中國變成盤古以后,其身體的精髓化為珠玉的細節(jié)一樣,是外來文化元素經過華夏本土價值觀改造后的結果。
其四,在《山海經》的五藏山經敘事中,各個山系的祭禮所用圣物,都常見神圣玉禮器的儀式細節(jié)陳述。這表明以玉禮神的祭祀體制,對于華夏人想象的世界版圖具有全覆蓋性質。如《南山經》之首的結尾敘事:“凡鵲山之首,自招搖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鳥身而龍首。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為席?!盵2]16再如《北山經》之北次三經敘事:“凡北次三經之首,自太行之山以至于無逢之山,凡四十六山,萬二千三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馬身而人面者廿神。其祠之:皆用一藻茝瘞之。其十四神狀皆彘身而載玉。其祠之:皆玉,不瘞。其十神狀皆彘身而八足蛇尾。其祠之:皆用一璧瘞之。大凡四十四神,皆用稌糈米祠之。此皆不火食?!盵2]175從這里大量使用玉禮器的情況看,祭祀禮儀行為對玉石資源的需求顯然是十分驚人的。“載玉”,郝懿行解釋為“戴玉”,這一山系既然有十四神都是獸身并且戴玉,這說明玉已經是神明的外在標志符號。人間的君子佩玉之禮俗,也無非效法或模擬神明??资ト嗽凇墩撜Z》中感嘆古代禮儀的物質性:“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可知在儒家創(chuàng)始人的文化記憶中,玉與禮具有不可分割性。從紅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的玉禮器情況看,以玉為禮的現(xiàn)象至少在五六千年前就已經十分明顯。
其五,《山海經》敘述西王母所在之昆侖玉山,在另一部古籍《穆天子傳》中又稱“群玉之山”,這顯然是十分缺乏優(yōu)質透閃石玉礦資源的中原地區(qū)國人擬想的一種命名。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組織的十四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在昆侖山以東的甘肅青海等地先后確認古代玉礦采集地多處,如臨洮馬銜山玉、肅北馬鬃山玉和敦煌三危山旱峽古玉礦等,這就表明“群玉之山”即昆侖的原型,原本不光指新疆于闐南山一處山,而是綿延數(shù)千公里的祁連山脈、阿爾金山脈、天山山脈、昆侖山脈和喀喇昆侖山脈等的西部大山脈之合體總名。即:凡出產透閃石玉料之西部諸山,皆可歸入先秦時代國人所言“昆侖”或“昆山之玉”一類的特指范疇。
從以上五個方面的分析和透視,可知作為昆侖原型的美玉資源,實際上分布在從甘肅省中部到西部乃至青海、新疆的廣大區(qū)域里,并非僅有新疆南疆的于闐一處。
河西走廊的南面,有祁連山綿延千里,終年積雪,成為阻隔人類交通的自然屏障,而河西走廊的北面,地勢則相對平緩,多戈壁沙漠,雖然人煙罕至,甚至多有生命禁區(qū),即不大適合生物的生存,但是對于人類交通而言,卻并不是禁區(qū),自古就有若干重要通道,足以讓駱駝隊或馬幫順利通行,從而發(fā)揮著聯(lián)接河西走廊與走廊以北廣大草原地區(qū)的陸路交通線的作用。如環(huán)騰格里沙漠的民間商道,就直接將寧夏賀蘭山至內蒙古陰山一帶的北方地區(qū)與河西走廊的東口地區(qū)連接成為一個整體的道路網絡。這是根據(jù)第三次玉帛之路考察的經驗得出的結論。再如,根據(jù)第十二和第十三次玉帛之路考察的學術認識,河西走廊的中段地區(qū)(酒泉)與西段地區(qū)(玉門至敦煌),其北面也都分別有小的路徑,通達馬鬃山至明水和新疆哈密地區(qū)。
天帝與人間溝通的神圣節(jié)點被確認為華夏西域地理中的昆侖。當?shù)靥禺a的和田玉這種特殊物質隨之在中原文明國家被神圣化和神話化,成為宇宙中至高無上的價值象征。最直接的表述出自《尸子》和《管子》等古書。前者說到遠赴西域取玉之難,用“九死一生”來形容;后者說到這批遠道輸送而來的玉石的市場價值情況:“珠起于赤野之末光,黃金起于汝漢水之右衢,玉起于禺氏之邊山。此度去周七千八百里,其途遠,其至阨。故先王度用其重而因之,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刀布為下幣。先王高下中幣,利下上之用?!盵8]159古代統(tǒng)治者對珍貴物質的上中下三級排序,充分表明黃金雖然屬于西亞古文明和西方文明的至高圣物,卻只是華夏文明崇奉的次級寶物,唯有珠玉才能夠凌駕在萬物之上,獲得頂級奢侈品的獨尊地位。這顯然不是哪個個人的意志和意愿所能決定的,而是東亞地區(qū)萬年玉文化傳統(tǒng)積淀出的價值觀。[9]
在《管子·輕重甲》篇中再次提及西部玉石資源情況,是講述早在堯舜時代的中原國家通過北方大月氏人獲得玉料,那是靠朝貢的交換方式:“禺氏不朝,請以白璧為幣乎?昆侖之虛不朝,請以嵺琳、瑯玕為幣乎?故夫握而不見于手,含而不見于口,而辟千金者,珠也;然后,八千里之吳越可得而朝也。一豹之皮,容金而金也;然后,八千里之發(fā)、朝鮮可得而朝也。懷而不見于抱,挾而不見于掖,而辟千金者,白璧也;然后,八千里之禺氏可得而朝也?!盵8]163
王國維等認為,《管子》所言禺氏,特指曾活躍在祁連山一帶的大月氏人。從珠玉資源的輸送方向看,邊緣性的資源對中央政權的供給是多方向運動的:玉石,自北而南;珠,自南而北,其資源供給路線圖大致勾勒出早期華夏國家的地域控制范圍,即北至邊山,南抵江漢。陜西神木縣石峁古城及其大量玉器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其具體地理位置表明這是距今四千年前北方的強大史前方國,處在中原王朝以北稍遠地區(qū),使得“堯舜北用禺氏之玉”的判斷得以落實到4300年前的河套地區(qū)史前豪強城邦勢力?!豆茏印匪^“八千里”之說,應當包括禺氏即大月氏人從西部昆侖山系向東輸送玉石的全程距離。在匈奴之后,接替大月氏人的運輸職能,繼續(xù)向中原國家輸送寶玉資源的人,以其他游牧民族為主,包括烏孫人、吐蕃人和吐谷渾人[10]等。
玉,特別是來自遙遠的西域邊山的美玉,能夠榮登中原華夏國家價值觀的金字塔頂端,足以說明其他相關的文化編碼之主因:儒家以君子溫潤如玉為人格理想,道家則推崇至上神玉皇大帝。文人墨客遣詞造句也會信手拈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類依據(jù)核心價值觀造出的流行語。直到今日,文物市場上還流行這樣一種具有十足中國特色的說法,叫做“黃金有價玉無價”,良有以也。華夏文明的核心價值生成,與四千年持久的西玉東輸運動密不可分。就先秦史而言,讓東周時期各國統(tǒng)治者艷羨不已的兩件頂級寶物——和氏璧與隋侯之珠,看來都有名不虛傳的實物在。
文學人類學研究會聯(lián)合《絲綢之路》雜志社舉行的十四次玉帛之路考察在理論方面的成果之一,就是以田野考察新發(fā)現(xiàn)的史前期古玉礦為坐標,重建出一個總面積達200萬平方公里的中國西部玉礦資源區(qū),它恰好將整個河西走廊地區(qū)包圍在中央,由此引出“玉啟河西走廊”說,將這條文化大通道上最早向中原文明輸送的重要物質確認為透閃石玉料,并依次歸納出玉、馬、佛(像)三種進口物,以及作為貿易交換物的紡織品(包括布匹和絲綢)。
中國西部玉礦資源區(qū)的劃定和“玉啟河西走廊”說的提出,讓我們得以超越史書文獻的記載局限性,認識到書本知識中沒有的全新的文化地理知識:河西走廊的四個方向均有重要玉礦資源分布。其東部是臨洮縣榆中縣交界處的馬銜山玉料,距蘭州直線距離約100公里。馬銜山出產玉質上乘的透閃石玉,顏色以黃色和青色為主,兼有其他,包括白玉。而且有河水中長期浸潤的玉石籽料,是為最高等級的優(yōu)質玉材,過去只知道在新疆和田等極少數(shù)地方出產。如今既然已知馬銜山也出產此類籽料玉石,則足以揭開西玉東輸歷史上長久以來秘而不宣的被隱蔽之華麗篇章,特別是解開齊家文化大量用玉之謎,并能超越文字記錄的有限性,以出土和文物和玉料實物標本,有效地重構中原文明與西部互動的歷史脈絡。
馬鬃山玉礦,位于河西走廊西段的北部方向約二百公里處,臨近中蒙邊界地區(qū)。這是21世紀甘肅重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馬鬃山出產以糖色透閃石玉為主的這批珍貴資源,過去根本不為人知,史書中也沒有一個字的記錄。古玉礦開采活動從先秦延續(xù)到漢代,持續(xù)數(shù)百年,不知有多少過去被認為是和田玉的玉料,原來是從馬鬃山輸送到中原地區(qū)的。
敦煌三危山旱峽玉礦,位于河西走廊西段南部方向,是第十三次玉帛之路考察的目標,相關的透閃石玉料新發(fā)現(xiàn),足以改寫敦煌歷史乃至整個中國西部歷史。[11]
阿爾金山,位于河西走廊西南方向,過去早有出產玉石的傳聞,如今通過定點的標本采樣,得知這里也和昆侖山一樣出產透閃石玉料。
大海道玉礦,位于河西走廊以西的新疆東部邊緣,由此至南疆的若羌和且末,再到民豐、和田、墨玉縣等,一直延伸到葉城和喀什的塔什庫爾干,全部是透閃石玉礦分布帶,綿延達數(shù)千公里,世所罕見。
綜上,中國西部透閃石玉礦資源的總體情況是,在新疆的南疆地區(qū)昆侖山至喀喇昆侖山一帶,屬于密集分布;在新疆以東的甘肅青海地區(qū)呈零散分布;在東經105度以東地區(qū)罕有分布,這就造成華夏王朝歷史上長約四千年持續(xù)不斷的西玉東輸現(xiàn)象,至今仍然在經濟利益驅動之下,延續(xù)著奢侈品市場上的和田玉投資奇觀現(xiàn)象。羊脂玉的價格,居然達到驚人的每克2萬元以上,這是古人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河西走廊成為玉石東向運輸?shù)淖钪匾ǖ溃催^來看也是如此,是玉石資源的源源不斷向東方輸送至中原國家,才使得華夏文明自古與關山(隴山)以西的廣大西部地區(qū),乃至整個西域地區(qū),保持著持久不斷的文化和經貿聯(lián)系?!坝駟⒑游髯呃取闭f、“玉帛之路”說、玉馬佛絲的“多米諾效應”說,[12]成為對絲路形成史研究的本土視角之新突破。此外,長期的田野考察還得出與絲路具體線路相關的問題探索。如,自武威至敦煌,整個河西走廊的北面地區(qū)都有道路與北方的草原之路相連通,騰格里大沙漠并不是交通的禁區(qū)。我們還據(jù)此重構出馬鬃山玉礦資源輸入中原的具體路網情況,這相當于給中西交通史的常識補上以往未知的缺環(huán)。
關于中國西部玉礦資源區(qū)的劃定情況,略述如下:其西界在中國新疆喀什地區(qū)的國境線,東經74度;其東界在甘肅臨洮馬銜山玉礦一帶,即東經103度。東西長達兩千多公里。其北界以新疆瑪納斯玉礦為界,北緯45度,其南界以臨洮馬銜山為界,北緯35度。南北寬度為1100公里。
從玉門關所在的河西走廊西口到永登所在的河西走廊東口,其地理坐標為東經94度至東經103度之間。這10度之間的直線距離為1100多公里。從寬度看,河西走廊的最寬處,其南北寬在北緯40度到35度之間,約500公里。整個河西走廊地區(qū),恰好位于西部玉礦資源區(qū)的中央偏東地帶。由此可以更好地審視西玉東輸運動的多米諾展開過程,梳理其由近及遠的歷史發(fā)展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