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中
(澳門大學圖書館,澳門 999078)
2014年,法國學者Bihouix寫了一本書《低技術時代:邁向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技術文明》(the Age of Low-Tech:Towards a Technologically Sustainable Civilisation);2020年,布里斯托大學出版社(Bristol University Press)出版了英文版,探討“低技術”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關系。所謂“低技術”,一般指回歸自然和傳統的技術,但Bihouix的定義與眾不同,他認為,“低技術”不僅局限于傳統技術,而且與新的、面向未來的更加生態(tài)、更注重社會聯系的技術有關,他將這一定義延伸至哲理的、環(huán)境的和社會的層面[1]。Bihouix的觀點啟發(fā)我們重新思考技術與人之間的位置。
筆者在《圖書館》2019年第4期上發(fā)表的一篇題為《人·技術·價值觀——關于下一代圖書館技術的思考》的文章中探討過人、技術、核心價值與圖書館的關系[2],并提出了一個問題:圖書館每一次技術的引進是削弱還是增強了圖書館館員的核心價值?現在我們再進一步提出第二個問題:如果撇開技術不談,圖書館館員有哪些其他職業(yè)所不具備的核心價值和社會貢獻?
我們每一次在談創(chuàng)新的時候,往往都會與“機器”聯系起來,比如智能取書機、自動借書亭、電子閱覽屏等,圖書館業(yè)務從采集、分編,到流通、保存等都已經實現了自動化,而且能外包的都外包了出去。圖書館正成為高度技術化包裝的一個行業(yè),隨著未來人工智能等技術的發(fā)展,這一趨勢將有增無減。
但是,20世紀80年代當我們這批人開始接受圖書館學教育的時候,與現在是很不同的一番景象。在教室里給我們上課的,或者在圖書館給我們輔導的,都是一些博通經籍、學識淵博的人,這一職業(yè)給人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就連那些跟班的在職進修學員,也不能小看他們。同學中有一位在職館員打字速度飛快,每分鐘起碼兩三百字,這被認為是館員的基本功。圖書館這門學問給筆者印象最深的是兩大塊,一是對圖書的研究,二是對知識的分類。自古以來,圖書館的版本研究、書目解題等都被視為高層次的知識勞動。筆者一進上海圖書館,就有老館員夸耀《中國叢書綜錄》等的編撰經歷,這種心情現在的年輕館員是很難理解的。再說分類法,分類法不僅要反映人們是如何認識世界的,而且要將這個世界有序展現出來。圖書館分類法為組織和呈現近代以來層出不窮的物質和精神產品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筆者從事過世界博覽會的研究,一屆博覽會,展品多達幾十萬件,一百多年來每一屆博覽會都要有一套分類體系,既要突出展覽的主題思想,又要將這么多展品有序陳列并制成目錄?,F代分類法不僅對世界博覽會,而且對圖書館發(fā)展都起了很大作用。大量事實表明,圖書館的知識組織不僅為過去,而且為未來虛擬的數字化世界提供了靈感和支撐。
把過去的這些感受講出來,不是想回到過去,而是要不忘初心。高品質是圖書館的永恒追求,而技術只是一種工具和手段,不要讓過度技術包裝,沖淡了我們這一職業(yè)的核心價值和專業(yè)能力,迷失在瞬息萬變的技術浪潮之中。
在2012年中國圖書館學會東莞年會上,筆者曾經提到了“新常態(tài)”對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的影響,并建議我們大家要有過緊日子的準備。這些年來社會風險因素增強,經濟跌宕起伏,尤其是今年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以下簡稱“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流行,各行各業(yè)包括圖書館發(fā)展都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和沖擊,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新現實,我們不僅在未來較長的一段時間里要過緊日子,而且要善于在挑戰(zhàn)中尋找新的發(fā)展機遇。
首先,要克服技術本位的理念。圖書館要從對技術的過度依賴中解脫出來,有些技術創(chuàng)新雖好,但只能作為點綴。比如24小時自助借還設備,曾經有人把它看作是“第三代圖書館”[3],現在大家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但類似的情況還在發(fā)生。“低技術”給予我們很多啟示,一方面要反思這些技術應用對生態(tài)和環(huán)境會帶來多大影響;另一方面要讓技術回歸其應有的位置,不應本末倒置,以為技術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有一位參考館員曾經跟筆者抱怨,說原來自己參與新書上架勞動,不僅對新書有更多的了解,而且養(yǎng)成了一種關聯思維,既可以向讀者推薦新書,又可以把讀者信息反饋給有關部門。以前我們總是覺得推進初級勞動外包、引進自動排架系統是為了讓館員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現在想想,我們高估了自己的專業(yè)思維,硬是將讀者、館員、館藏的連接給切斷了。
其次,要探索花小錢辦大事的創(chuàng)新。現在這個時候提出“節(jié)儉性創(chuàng)新”更有現實意義。有一次筆者到一個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區(qū)域圖書館參觀。走訪基層分館的時候,一位負責人自豪地說,“我們準備在分館引進自動識別排架系統”。筆者心里在想,這里總共只有上萬冊書,至于花幾十萬做一個只是自動識別的排架系統嗎?再說還需要人工排架,需要年年付維護費,一個基層分館有必要這么奢侈嗎?這條路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再有錢也不能這么砸。這樣做下去圖書館館員的“武功”全廢了?;鶎羽^不只是看書的地方,它是圖書館向社區(qū)和家庭延伸的一個連接點,可以建設得更具特色、更有溫度。
最后,在常規(guī)服務中尋找新的增長點,走一條花小錢辦大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新路。我們過去很多創(chuàng)新都是靠專項或者資助發(fā)展起來的,在削減經費的時候,這些專項或資助都會首先被扣除,今后一段時期大部分運行要靠這些常規(guī)經費了。如何在常規(guī)服務中找到新的增長點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新課題。挖潛是不得已的事,挖潛的過程也是一個業(yè)務再造的過程。我們要讓圖書館服務回歸到應有的狀態(tài),將以解決讀者問題為主導的個性化參考服務擺在更重要的位置上。這種一對一的、溫馨且有針對性的服務,既有利于滿足讀者的個性化需求,又有利于提升圖書館服務的形象。
最近一段時期,我們都在編制“十四五”發(fā)展規(guī)劃。圖書館界對下一輪發(fā)展總體上是明確的,即從以書為主體向以知識為主體的方向發(fā)展,建成知識中心、學習中心和交流中心,這就需要轉型,讓圖書館的資源與服務適應數字化發(fā)展環(huán)境的需要。
未來是數字的,世界正興起新一輪以數字為主導的產業(yè)革命。雖然前一段時間出現過“數字疲乏”現象,印刷與數字出版呈現出一段拉鋸狀態(tài),但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成為激活數字化發(fā)展的“臨界點”。全球商業(yè)研究咨詢公司(the Business Research Company)在一篇題為《新冠肺炎疫情刺激數字服務消費 數字出版呈現增長態(tài)勢》的研究報告中,預測全球數字出版市場總額將從2019年的450億美元一躍達到2020年約667億美元,至2023年復合年均增長率將達到7.5%(見圖1)[4];該公司之前的一份報告指出,2015—2019年復合年均增長率為4.54%[5]??梢娮罱鼛啄臧l(fā)展的速度比前幾年要快得多,而新冠肺炎疫情恰巧成為激活數字消費的增長點。
最近從經濟和社會等各個層面都可以看到數字化出現蓬勃發(fā)展的勢頭,圖書館也不例外。澳門大學圖書館曾對2019年11月—2020年4月網站點擊情況做了統計,發(fā)現2020年2月使用量激增,隨后稍有平緩趨勢,但后3個月明顯超過了前3個月,看來今后會保持這一態(tài)勢。經歷了一場疫情大考后,圖書館的數字化服務大幅增長,數字化能力也大為提升。
圖1 2019—2023年全球數字出版市場規(guī)模預測
目前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各行各業(yè)都開始壓縮經費預算,但有跡象表明,與數字化有關的項目受到的沖擊相對較小。2020年6月普華永道(PwC)發(fā)布了一項全球調查,受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流行的影響,60%被訪的首席財務官說他們將推遲或取消已計劃的投資項目,而只有16%認為他們將推遲或取消數字轉型領域的投資項目。可見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更增強了企業(yè)推進數字轉型的需求[6]。
數字轉型不僅是信息技術的一個項目,對企業(yè)來說它涉及一個組織如何利用技術來管理其資金流、產品、服務以及服務模式的整體思考[7]。圖書館也一樣,從收藏、分編、流通、咨詢到保存的整個環(huán)節(jié)和流程都有賴于數字技術的支撐,知識中心、學習中心和交流中心的各項業(yè)務活動都將在數字環(huán)境下運行,尤其是當高校圖書館等研究型圖書館的絕大部分購書經費都用于數字資源的時候,死守傳統方式更意味著倒退。數字轉型不僅是形勢所迫,而且是大勢所趨[8]。在圖書館現代化進程中,數字轉型是在所有項目中屬于綱舉目張的重要舉措,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難度也集中于數字轉型,只有堅定地跨出這一步,才能促進圖書館新業(yè)態(tài)的形成。
我們從宏觀層面來看圖書館對社會的貢獻。國際圖聯(IFLA)在2016年發(fā)布了《所有人的渠道和機遇——圖書館如何促進聯合國2030年議程》(Access And Opportunity For All:How Libraries Contribute to the United Nations 2030 Agenda)報告,呼吁全球圖書館界積極配合這一聯合國議程。該議程包含了17項目標,國際圖聯要求圖書館為實現所有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提供支持,強調信息獲取與有效利用信息的能力是可持續(xù)發(fā)展之必需[9]。具體聚集6個方面:①在專業(yè)人員的幫助下,提升包括數字、媒體、信息素養(yǎng)和技能在內的文化素養(yǎng);②縮小信息獲取的差距,并幫助政府、民間團體和企業(yè)更好地認識當地的信息需求;③提供作為政府項目和服務場所的網絡;④通過使用信息通信技術普及數字化;⑤充當科研和學術團體的核心;⑥保護并提供利用世界文化和遺產的機會。由此可見,圖書館的職責已經遠遠超出了傳統圖書館的工作范圍,從圖書館對書、知識的管理,延伸到對政府、企業(yè)、教育、科技、文化以及社會的支持。
與此相應,圖書館及館員的核心能力也需要做進一步調整。過去,圖書館館員的技能更多與書、信息有關,現在不同了,其職責范圍更加廣泛。世紀之交,國際圖書館界都在研究新世紀圖書館館員應有什么樣的新作為,并發(fā)布有各式各樣的素質要求或技能指南,如美國圖書館協會(ALA)于2009年發(fā)布的《美國圖書館協會圖書館員核心技能》(ALA’s Core Competences of Librarianship)[10]等,但較典型的而且仍在修訂中的是加拿大研究圖書館協會(CARL)在2010年發(fā)布的題為《21世紀CARL圖書館館員核心技能》(Core Competencies for 21st Century CARL Librarians)的報告。該報告將圖書館館員的核心技能分為基礎知識、人際技能、領導與管理、館藏建設、信息素養(yǎng)、專業(yè)研究及貢獻、信息技術技能7個部分[11]。從7個部分可以看出,圖書館館員的核心技能早已超出傳統實務。經過一段時間的實踐,人們發(fā)現圖書館館員的核心技能需要與時俱進,從重視館內業(yè)務操作,到適應新技術發(fā)展,如今更需要體現在參與和從事研究,并發(fā)揮領導、管理和商業(yè)等作用[12]。2017年該協會建立核心技能工作小組開展對2010年報告的修訂工作,2019年拿出初稿征求意見,但由于意見不一,仍難以出臺。從加拿大大學教師協會(CAUT)給加拿大研究圖書館協會的一封公開信上可以看到,征求意見稿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少,其中包括增加對圖書館館員個人研究與學術活動的要求和對個人技術能力的要求,不應過分強調合作而忽視了個人對機構的價值及貢獻等[13]。
最近看了一篇有關大學圖書館館長的采訪,深有感觸。近年來,大學圖書館館長的職責有很大變化,他們往往要承擔一些超越圖書館的工作,如大學出版、檔案館、博物館、畫廊以及一些版權事務等,有的甚至要負責大學整體的信息管理戰(zhàn)略。加拿大康考迪亞大學(Concordia University)副校長兼圖書館館長Beaudry女士說,圖書館的工作已經大大超越了藏書或數字資源管理,我們還要從事研究數據管理、長期保存設施等建設,來確保我們的前任們花費公共資金建立起來的資源得以代代相傳[14]。筆者在澳門大學,除了做圖書館的工作,還兼顧了大學展館、檔案、出版等職責。圖書館工作的關聯性很強,只要與信息管理有關,人們自然會想到圖書館。
隨著事業(yè)發(fā)展與數字轉型的深化,圖書館管理的職責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當然,每一個職業(yè)都是有邊界的,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有些東西會固化下來,有些也會轉移出去,凡是社會希望圖書館從事的,在某種程度上都會有一定的合理性。圖書館要敢于迎接挑戰(zhàn),發(fā)揮本職業(yè)應有的貢獻和作為。
在數千年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圖書館始終默默地扮演著傳承與連接的角色。人們不會忘記那些世代傳誦的經典作品和歷史人物,但是有多少人會記得寒窗下埋頭甄選、考證、編輯的圖書守護人的艱辛和奉獻。社會在進步,記錄文明的方式在改變,圖書館的使命和精神在延續(xù)。在今天這個以數字為主導的時代,我們不僅要面對新現實,創(chuàng)造新業(yè)態(tài),而且要展現新作為,不辜負社會對圖書館的新期待。
(1)深刻反思圖書館職業(yè)的價值與追求。在社會職業(yè)中,圖書館受技術的影響既深刻又突出。作為與信息有關的職業(yè),圖書館有賴于技術的支持。然而,技術只是一種工具和手段,擺正人與技術的位置,有助于我們堅守職業(yè)使命,堅持核心價值,在瞬息萬變的社會發(fā)展中把握好守正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
(2)積極探索節(jié)儉型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如今,各行各業(yè)都處于過緊日子的“新現實”中,圖書館要共克時艱,迎難而上,探索新的節(jié)儉型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的路子。以前圖書館的創(chuàng)新活動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專項和課題經費的激勵,現在要適應即使常規(guī)經費也要打折扣的“新常態(tài)”,善于在平凡的工作中做出不平凡的業(yè)績,在常規(guī)的服務中尋找新的增長點。
(3)有效培育事業(yè)發(fā)展的新業(yè)態(tài)。數字化不僅有利于整合資源,提升服務,而且更為生態(tài),更有效率。當前全球都在推進數字轉型,我們要充分利用數字轉型的機會,摸索出有利于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的新業(yè)態(tài)。新冠肺炎疫情雖然對圖書館正常服務帶來不利影響,但它對圖書館數字化進程也是一次倒逼。經歷了這次大考,圖書館數字服務不斷走向成熟,為形成數字與紙質、線上與線下的服務融合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4)努力提升適應高質量發(fā)展的核心技能。高質量是圖書館的永恒追求。從流傳至今的各個時代的書目也好,提要也好,我們都可以感受到編撰者一絲不茍的溫度和精益求精的功力,前人對高品質的追求為我們樹立了榜樣。圖書館的核心價值通過圖書館館員的核心技能展現出來,并不斷與時俱進。在以數字為主導的新世紀,圖書館館員不僅要善于掌握數字時代各種新的技術與方法,而且要胸懷社會,心系讀者,以獨特的知識管理與專業(yè)技能為社會發(fā)展做出新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