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帶路的人把腰彎到橋欄桿下方,朝橋洞喊:“哈馬哈馬。”
好半天,一個男人從橋洞內(nèi)出來,站成陰影中的一塊陰影,嘟噥著黏糊糊的聲音。
我給帶路的人兩張里拉,他指指陰影中的男人,說:“他就是哈馬,鬼一樣的男人。”
我簡直不敢相認(rèn)。
哈馬高過我半個腦袋,四肢壯實,愛好足球——那是八年前的哈馬,眼前的哈馬將身子移到陽光里,像竹竿支曬在太陽底下的衣袍。他雙手搭到額頭,朝我這邊望,突然奔跑起來,在廢墟上跌跌撞撞奔跑,影子起伏在斷垣殘壁上。我喊:“我下來。”他才停在了一截斷裂的石柱旁,喘著氣,笑著。
“八年不見。”我捶了他一下。
哈馬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說話。他頭發(fā)凌亂,遮著半張蒼白的臉,雙頰凹陷,眼神渾濁,難怪帶路的人叫他“鬼一樣的男人”。他張開雙臂擁抱我,竟輕得沒有重量。
我跟著他進(jìn)了橋洞。哈馬說,這兒就是他的家。
剛進(jìn)橋洞什么都看不見,好半天眼睛才適應(yīng)過來,橋洞的地上坐著七八個孩子,五到八歲不等。孩子們的顴骨瘦得跟刀刃一樣。哈馬朝其中最小的男孩招招手,男孩跑過來給我倒了杯水?!拔覂鹤??!惫R像歇了口氣,“將就喝,找水成了我每天的工作。周圍的水都被投了毒?!?/p>
橋下面是干裂的河床,躺著如一條風(fēng)干的尸體。我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照片,遞過去,“你們的,我說過要親自帶來的。”
哈馬并不激動,他凝視著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靨如花,青春洋溢,站在旁邊的哈馬雙手扶著女人的肩,嘴角翹起,深陷的眼里蓄滿光亮。背景就是這條河,波光搖曳,楊柳依依。
“死了,流彈打死的?!?/p>
哈馬說他的村莊在奧斯曼帝國入侵時期就已存在,他要保護(hù)他的村莊。
我作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抓拍了很多村莊的照片,哈馬是我的向?qū)Ш头g。哈馬需要這些照片。
我環(huán)顧橋洞,橋洞里面是幾張小床。隔著床是橋洞的另一面,被設(shè)置成了一個教室。墻上涂出了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著“決不投降”幾個字。
“其實,”哈馬見我看黑板,說,“其實我只是教他們文字,記住這些字,就有希望。”接著長嘆一口氣,“有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向誰投降?!?/p>
隨著各種勢力的介入,戰(zhàn)爭形勢變得越來越復(fù)雜,這是八年后我再一次采訪這個國家的切身感受。
孩子們并不看我,他們眼睛長出鉤子,鉤著我?guī)淼钠は洹?/p>
我將皮箱打開,拿出面包、罐頭、餅干,擺到石頭上。
哈馬拿起一塊餅干嚼著。
我打開相機(jī),“咔嚓”,按下快門。聽見響聲,哈馬猛地將雙手舉過頭頂,眼神驚恐,一塊餅干塞在嘴里,還沒來得及嚼。
我疑惑地看著哈馬,他慢慢放下手,似乎很沮喪。
我問他剛才的動作什么意思,他說:“投降?!彼D(zhuǎn)過身子,背對那些孩子,一滴淚滑下來,進(jìn)了腮窩里,沒有落地。“這是唯一求生的方式,不管碰到什么武裝,只要投降,就能活下來?!?/p>
他說相機(jī)的“咔嚓”聲太像拉槍栓的聲響?!澳阋矂e瞇眼,像瞄什么的樣子。”哈馬嘟噥著。
我說:“再給你照一張?”
哈馬找來一根繩子,將雙手反剪著綁在身后,站到陽光里,“嘿,這兒。”
我將鏡筒對著他,這次調(diào)焦時我沒有瞇眼睛,但“咔嚓”聲后,我還是看見哈馬聳了一下肩。哈馬沒有意識到,微笑著,仿佛一個勝利者。
孩子們沒有動我?guī)淼氖称?,我說要到村莊抓拍幾張照片,示意哈馬不必跟著,我穿著防彈衣。這里早沒了村莊,村莊被夷為了平地,滿目瘡痍,如一件破爛的袍子,摔在發(fā)白的大地上,到處是彈殼,半截墻壁上彈痕累累。
回到橋洞時食品已經(jīng)被吃了很多。哈馬正上課,他一個字一個字教著孩子們,孩子們也認(rèn)真地跟著念。
我舉起相機(jī),迅速按下快門,“咔嚓”聲響過,我看見七八個孩子轉(zhuǎn)過頭來,驚恐地望著鏡筒,雙手齊刷刷地舉過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