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松
北京風氣硬朗,有燕趙男兒慨慷性情,干干脆脆、坦坦蕩蕩、瀟瀟灑灑、痛痛快快,讓人不禁心生歡喜。
這硬朗風氣不知起于何地何時,只知風路迢迢更風塵仆仆,七分蒼勁曠朗中帶有三分蕭瑟肅穆——或起于青萍之末,其聲獵獵;或發(fā)于燕山之巔,其律昂昂;或源自先秦城頭,其音鏘鏘;或吹自后漢壟上,其弦切切,又撲啦啦席天卷地刮蕩而過,一派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倏忽撥弄云樹有聲有跡。
北地大風是一卷有聲書,書中蘊藉先秦文章盤古開天地的淋漓元氣,也抒懷子昂的悵然、孟德的雄健、劉季的磅礴、子瞻的豪放……除了空間走勢,更有一條時光路徑,猶如血脈貫連、代代傳承,無休無止、無止無休,在耳鼓和心臟擂響咚咚回聲。
想起舊時,在故園瓦檐下聽風,夜色如墨汁漸漸暈染,孤燈似明眸定定閃爍,半枚素月裊裊婷婷,幾叢疏影恍恍惚惚——風起了,款款而來,汲汲而至,一時窸窸窣窣像貍貓踩過,一時嘩嘩啦啦似瓦漢翻弄,一時噼噼啪啪如浪涌堤岸,自有楚辭漢賦里的起承轉合,如有大風大雨傾軋交織,則讓幼小心房生出驚怕。又想起晌午于后山幽篁里聽風,徐風至如佩玉鳴鸞清脆有聲,熏風吹似擊缶吹塤嗚咽婉轉,大風起像驚濤拍岸回音跌宕,盡得宮商角徵羽的天然韻律。竹林里有散落大松,孤陋奇崛,屈曲盤旋,遒勁聳立,枝間漏下的陽光溫軟如明玉,松上是遼闊而深藍的天空,那天極高,呈圓弧形,給人靜水流深的暈眩感。倚靠松下怔怔望天眺云的,是那個懵懂長大的青澀少年,他在聽風聲送來“松下問童子”的格調(diào)和“風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的期待。
人至中年,旅居北京有局促平房一間,橫三步豎五步,門窗皆朝北開,獨對一片淺顯院落及一堵磚泥圍墻,將簡常日子和異鄉(xiāng)行跡隨勢合圍,如深陷時空褶皺里暗懷心事。晚夜睡意淡薄,孤自心緒茫然,不如一盞昏燈下翻書吃茶聽風,讓目光在紙箋粘貼,剪影在地面烙印,舌苔在茶湯浸潤,心事在風聲淘洗。隨手翻看的是胡竹峰的一篇《枯樹賦》,胡竹峰聽的到底是皖南林間樹聲,多了些曲折款轉,也多了些意興闌珊。所居院落四地散立槐楊等喬木,骨干高拔聳立、枝葉婆娑舒展,夜風率性放肆,每每恣意拂撥,無淅淅瀝瀝春夜雨聲,無畢畢剝剝火燒山聲,亦無踢踢踏踏馬踏地聲,獨獨“語驚八荒像長嘯聲”,又如酒后醉漢盡興歸來,步履踉蹌,聲勢浩大,將一干門窗擂得砰啪作響,擾人清靜亦擾人清夢。手上書越翻越薄,杯中茶越?jīng)_越淡,夜色漸深沉,睡意漸濃厚,唯有風聲依舊循回滌蕩、盈耳不絕。不如睡去,于是夢境里有了風語磊落和風聲逶迤。
夜半聽風聲,晨起觀風跡。初夏拂曉有風清涼,恰好獨自繞院落低徊環(huán)走,也恰好看虛擬的陣風各自絡繹、各分平仄,滿懷熱情將各式花樹草木一一反復光顧。北地大風多情亦多事,除了帶來一些遠方的事物或氣息,或者把一些事物或氣息帶去遠方,更撩撥起一些莫名難耐的心事:風云、風雨、風雪、風露、風煙……這些被大風勾連牽扯的世間萬象,卻是最讓人迷戀流連的胸中意象,每每才下眉頭,卻又復上心頭。
有時癡癡樹下聽風,覺得風聲凝滯沉重,步步千斤、步步驚心,宛如浩蕩容器,裝填人世間無盡過往、瞬息現(xiàn)在和無限未來,將我等縱深淹沒——須臾之間,一場大風便吹落了天上星辰,吹散了故園炊煙,吹老了人間歲月,吹拭了浮云塵埃。
風吹過紙上歲月,于是便有了風骨、風格、風致、風氣;風吹進身體,于是便有了風神、風韻、風采、風度。風吹過,天地蒼茫、人間坦蕩,卻分明有著你我他的來處和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