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還在上世紀70年代,市街仍然能見到三三兩兩沿街乞丐或農(nóng)村難民,我們稱之為“要飯的”“叫花子”。“叫花子”一詞后來漸不多用,因為手持花棍,既用來行乞,也用它打狗的城市乞丐稀見了。
那時候,“要飯的”貨真價實,只是要口吃食,裹腹糊口而已,以婦女和老人為主,或是拖兒帶女,或是只身單行,衣衫襤褸,面有菜色。遇上飯口,偶見他們站在門外,可憐巴巴,有氣無力地輕聲呼喚:“大爺大奶奶可憐可憐,給口吃的吧!”主家見此,常常心生憐憫,或給一兩口干糧,或給幾枚硬幣,立刻便會換來連連的道謝聲。
那時乞丐們是真餓得不行了,得到吃食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當年“要飯的”,大多是附近省份農(nóng)村的災(zāi)民,他們蓬頭垢面,衣著破舊,看著實在可憐。不接濟他們一口吃食,簡直就不忍心。而他們的奢望也不大,稍有收獲即可滿足,絕無長此留連貪得無厭之意。當年的城市中人,也大多不富裕,也沒有太多能力對災(zāi)民施以援手,但是人們對乞丐絕無歧視厭惡,盡力接濟。
及長,仔細觀瞧,發(fā)現(xiàn)游走街巷的乞丐們發(fā)生了些許變化,他們身后常背有一個半人高的大布口袋。凡討到點干糧,饅頭燒餅之類的,便往口袋里一裝,米飯面條等不便攜帶的食物是絕不要的,更不要說奪口而入了。討滿一口袋干糧,即使養(yǎng)家,也夠全家人吃上十天半個月的,何以還天天沿街乞討?聽人們議論,“乞丐”們討到的干糧多是去賣掉換錢花,據(jù)說是賣給農(nóng)村的小調(diào)料廠制作面醬之用。
我當時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它會使人們的憐憫心同情心產(chǎn)生動搖。即便真是如此,靠討飯換一點錢花,給家人添置點衣物以蔽體御寒,說起來也不為過,況且一口袋剩飯能值幾個錢,真有辦法,誰會操此營生。
再后來遇到過一位乞丐的做法,些許改變了我的看法。1976年鬧地震那年,我們同樣淪為了災(zāi)民,家住臨建,臨街而居,碰到乞丐的幾率相對多些。有一天,門口又隱約傳來那熟悉的討飯聲。開門一看,見一位手提黑皮包的中年漢子,說不上紅光滿面,卻也是健壯結(jié)實,衣冠整齊,精神煥發(fā),底氣十足?!翱蓱z可憐,給點錢吧?家里受了災(zāi),孩子大人沒有吃的?!边@回“要飯的”干脆不要飯,改成直接要錢了,也許是嫌要了飯再去換錢花比較麻煩。我站在門口,不好意思不有所表示,摸摸口袋,照老習慣,捻出一枚五分錢硬幣,遞過去。中年漢子站著不動,還是重復說著那些話,手卻不伸出來接錢,目光之中甚至透出些鄙夷之色。
“你再給點,可憐可憐我吧!”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討飯,倒像是討債。似乎對我的出手吝嗇十分憤慨。
察言觀色,他的做派令人生厭。須知,那時候我還是個初中生,大人們的工資一般也就三五十塊,五分錢能買半斤玉米面,一根奶油冰棍,一個多燒餅,況且是出自一個沒有任何收入的學生之手,平時我都不舍得隨便花五分錢。
無奈,只得重新摸口袋,硬幣是沒有了,否則不會出手就給五分錢,摸索著兜中僅有的幾張紙幣,挑出一張可能是最小的,抻出來,果然只是一毛錢,遞過去,語中帶氣:“行了行了,走吧!”
中年漢子接過錢,仍不動地,手照樣伸著,嘴里還在念叨:“行行好,再多給一點!孩子大人都餓著呢?!?/p>
我干脆裝聾作啞,瞪著他,心想:貪得無厭,一毛錢夠我吃一頓早點的,還不知足!僵持片刻,不再理他,轉(zhuǎn)過身進了屋。漢子望著屋門,討聲不絕,且聲音見高。待了一會兒,見已無希望,于是怒目一望,狠狠摔院門而去。
我追出院門再看,只見那人已騎上一輛八成新的自行車,慢悠悠地揚長而去。那年頭,自行車是家庭的重要財產(chǎn),即使是城市居民也不是人人都買得起的。
過了幾年,我的一位朋友正在熱戀之中,經(jīng)常約會的地方是海河邊的帶狀公園,當然是專找那靜僻無人之處。而每當倆人情不自禁,難舍難分之際,總會冒出一個乞丐來,當然他們都不是“要飯的”。乞丐們大多操著外地口音,或謊說家人治病,急需用錢;或聲稱錢物丟失,無法還鄉(xiāng),找你求助湊點錢用。可想而知,數(shù)目不會太小,幾毛錢是打發(fā)不走的。遇到此事,小伙子大多慷慨解囊,一來可以在女朋友面前表現(xiàn)出瀟灑大方,富有愛心,二來也免得讓乞丐耽誤自己親密的寶貴時光。想必乞丐們也是深諳此中奧秘,故此不惜加班加點,連夜奮戰(zhàn),專找談戀愛的下手。
偏巧我的朋友生性耿介,凡遇到此類情景,從來不為所動。一次正與女朋友談得火熱,背后忽然躥出一條漢子,上身赤裸,下身只穿著一條短褲,目光閃爍,面帶邪相。漢子聲稱,衣物行李皆已丟失,身無一文,走投無路,向他們討幾個車錢好買車票回家,而且開口就是幾塊錢。我的朋友屢次受騙,對這套騙子伎倆早已熟視無睹,故而裝聾作啞,置之不理,與女朋友言談?wù)f笑依然故我。不想乞丐旁觀在側(cè),糾纏不去,最后竟然出口不遜:“你這人怎么這么小氣,連幾塊錢都掏不起,還談什么女朋友!”氣得我的朋友差點和他拳腳相加。虧得女朋友和他相交日久,了解較深,才沒有因他的“小氣”和粗魯而揮手拜拜。
世事紛紜,乞丐的成分日見復雜,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乞丐們的性質(zhì)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不知從何時開始,“乞丐”成了個致富的行當,而非當年為了糊口謀生。“住旅館,吃飯鋪,一月討個萬元戶”。據(jù)報道,美國有個叫肯尼迪的乞丐,靠乞討為生,三十幾年,竟“要”成了腰纏萬貫的千萬富翁,前些年他花了200萬美元買了一所別墅,而他本人還另外有兩處住宅和五輛高級轎車。
我家附近原有一無業(yè)游民,早年間靠拾破爛為生,而且拾的東西價值極低——廢紙,早年間常見他身背竹筐,手持鐵鉤,走到各樓房的廁所、垃圾桶中收廢紙,積年累月竟也攢下了一點積蓄。改革開放后,他經(jīng)營起了小食攤,后來擴大生意改成了小飯館。據(jù)說物美價廉,食者如云,買賣火爆,提前步入了小康。
還談乞丐。這一回是親眼所見。有一次出差在外,在火車站候車。閑來無事,于候車室看書解悶,偶然抬頭,見幾個乞丐正在大廳內(nèi)游逛。不多一會兒,身邊來了一個,哀聲連連,要一塊錢,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一共七位,車輪戰(zhàn)術(shù),個個前來,人人伸手。好在一塊錢打發(fā)一位,乞丐們絕不嫌少,得了錢便走。那天候車室里人山人海,別無去處,只當是花幾塊錢買個座位,圖個消停。不想,時間不長,第二輪開始,討了一圈,乞丐們又向我這邊走來,而且再次伸手。
“我不是剛給過你了嗎?”剛才來過的那個乞丐充耳不聞,仍舊站在那伸手不動,也難怪他們的記性。纏得心煩,坐著別扭。只好厭而遠之,抬屁股走人。四外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離開車的時間還早,我信步鉆進一家飯鋪,要碗拉面聊以充饑。當我端著大碗尋找座位時,卻看見一個衣衫臟舊的小伙子正坐在那細嚼慢咽。桌上擺著兩碟熱炒,旁邊立著兩瓶啤酒。只見那人咂一口酒,吃一口菜,津津有味,好不自在。我心生好奇,仔細觀瞧,卻原來是剛才在候車室里向我要錢的一個乞丐。要了錢下館子吃飯,咄咄怪事。
實事求是地講,如今街上的乞丐少而又少了。在熱鬧的街頭,人群聚集的場所偶然也能見到幾個乞丐,有的甚至是十歲上下的兒童。孩子不再吆喝,地上鋪一張紙,寫上求助的緣由,越凄慘越煽情越好,旁邊放著裝錢的小盆或罐子,如太公釣魚一般等待路人施舍。有的在紙上寫著,如無現(xiàn)金,手機可以轉(zhuǎn)賬,清晰的二維碼貼在旁邊。當然,這幾年,我再也沒給過“乞丐”一分錢,不是心狠無情,不是不舍得,而是乞討背后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復雜,太讓人心寒,甚至讓人氣憤。
時代改變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對乞丐也要另眼看待了。拒絕施與,說不定能逼迫他們自食其力,倒是“狠心”成就的仁德。
(張映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編審。出版有《中國社會問題透視》《那年那事那物件——100個漸行漸遠的城市記憶》《流年碎影》《魯迅新觀察》等十余部。編輯出版各類文學圖書百部以上。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評論、學術(shù)文章5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轉(zhuǎn)載或獲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