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蜻蜓
家族聚會,一屋子人吃過飯,搓兩圈麻將,便都無聊起來了。表哥提議去湖邊散步,大家都表示同意,小孩子更是歡喜,嚷著要去撈蝦。
湖在南邊,恬靜而闊大,極遠(yuǎn)處臥著一座山,山上有白霧繚繞,蒸蒸騰騰,像有神仙在施法。湖岸離我們二三十米遠(yuǎn),中間隔著沙灘,沙灘傍著小道,小道旁種著柳樹,樹下有許多人在擺攤做生意:有賣氣球的,有賣水槍的,有賣涼粉的,還有人支著烤架,扇著火烤魚。
姑父的卡車停在一塊荒了的農(nóng)田里,后邊是大片的麥地和村舍。我們剛下車,從道旁沖出來一個少年,看模樣比我大些,穿著短褲,裸著脊背,皮膚黝黑,手長腳長,臉也是長的,黑黑的腦袋上圓圓的一圈頭發(fā),眼睛很大,鼻子挺尖,一笑,露出兩排白白的牙。他走過來,對我們說:“停在我家莊稼地里要收費,大車3元,到了晚上還得加錢?!?/p>
姑父正要給錢,一旁的姑姑叫起來了:“嘿,你不是翟大脖子家的黑哥兒嗎?一轉(zhuǎn)眼長這么大了?!焙诟鐑貉鲋^,看著姑姑,有些疑惑,少頃,丟下一句“我問爹去”,便跑開了。我們下了車,沿著林蔭小道往前走,沒走幾步,過來一個人,長得很壯,脖子短粗,叫住姑姑攀起話來,原來他就是黑哥兒的爹,姑姑口中的翟大脖子。
我們?nèi)サ允彘_的農(nóng)家樂吃飯。翟叔家的農(nóng)家樂在景區(qū)西北角,一棟貼了青白瓷磚的大屋,四面沒墻,有個搭了葡萄架的小院,院里有幾張麻將桌。翟叔取來一碟豌豆和一盤菱角,叫我們先填填肚子。
時下是暖春,天氣尚不算熱,沙灘上的游人都穿著外套,翟叔的兒子黑哥兒卻不怕冷,仍舊光著脊背,整個人在陽光下曬得黑亮,像抹了油,牽著馬四處吆喝著做生意。黑哥兒看見我,趕緊讓我坐上馬,他在前面牽繩,經(jīng)過沙灘,又走過一條碎石路,來到一塊油菜地。油菜花開得正艷,空氣中蘊含著香氣,微風(fēng)輕拂,像要把人吹醉。蜜蜂在花里嗡嗡地飛,幾個閑散的游客正在花前拍照。
黑哥兒將馬拴在一棵桉樹上,我們躺在旁邊的草地上聊起了天。我說起了家里的趣事,讓黑哥兒放暑假找我玩,我們一起上山采菌子,挖田藕,摘山楂,打板栗。他高興地拍手叫好,又問我想不想劃船。我說想,他讓我晚上在湖堤等著。
翟叔不愧是開飯店的,手藝沒的說,一桌子全是硬菜。整條5斤重的清蒸大鯉魚,油炸辣子蝦,宮保雞丁,紅燒豬蹄,糖醋排骨,還燉了一鍋甲魚湯—滿桌活色生香,直吃得人咂舌。
吃過飯,日頭漸漸落了,我便去了湖堤。入夜,游人稀了,湖邊的燈漸漸暗了下來,夜空升起一輪明月。微風(fēng)吹過,湖面起了漣漪,月亮倒映在水中,扯碎了,像天宮里卷簾大將打破的琉璃盞,散著淡淡的暈光。
黑哥兒忽然就從“琉璃盞”里鉆了出來。
他依舊光著脊背,在黑夜中搖著櫓,雙腳似長了根,腰隨著雙臂的舞動前后舒展,一捧白白的月光灑在他背上。
黑哥兒將船靠近湖岸,對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從船艙里取出一個搪瓷碗來,彎下腰去舀船艙里的水。我有些怕了:“這船原來是漏水的,那我上去豈不沉底了?”他露出兩排大白牙,笑著說:“這船是小豆子家的,他爹白天劃船賣烤蝦,天天都在用,結(jié)實著呢。只是船底有些漏水,不礙事,這不劃了半天,也只攢了兩缸子水。”
我上了船,他撐起篙,輕輕一點便蕩了出去,漸漸劃入湖中。我說想劃船,他示范了一陣,將櫓交給我。櫓架在船艄,劃動起來全靠手臂,左右配合不好,船只能在原地轉(zhuǎn)圈,劃不出去。
我轉(zhuǎn)著圈去追湖中的“琉璃盞”,正滿頭大汗時,忽然聞到身后傳來香味兒。往后看去,船尾出現(xiàn)了一個烤架,嗞嗞冒著煙,火紅的炭火上烤著蝦,黑哥兒搖著扇子烤得起勁兒。
我放下櫓,回身坐下,黑哥兒遞給我一串烤蝦。蝦子嫩脆,入口香酥,再蘸些辣椒面兒,美味得不行。我說:“你的手藝可比你爹強多了,這滋味真妙?!彼笮?,將蝦殼拋進(jìn)湖里。我說:“咱們今晚把小豆子他爹的蝦烤來吃了,他明天做不成生意,多半要找你爹說理去,回頭你怕是要挨一頓打?!焙诟鐑赫酒鹕韥恚瑢⒄麄€脊背放進(jìn)月光里,搖著櫓說:“小豆子他爹早就睡了,這船是我偷著劃出來的,天下除了你,誰也不知道?!?/p>
那夜過后,告別了那個夜里的少年,就再也沒吃過那么好吃的烤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