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馨敏
全球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突破百萬例的那天,我和群仁視頻聊天。群仁說她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出門了。她獨自住在加拿大溫莎的老年公寓里,每天做兩頓飯,洗碗,收拾屋子,在電腦上玩紙牌游戲,和幾個老閨蜜煲電話粥。
在邊境關閉之前,大兒子想把她接到美國去,她拒絕了?,F(xiàn)在,兒子們過不來,她也出不去。她儲存了很多食物,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遺囑放在醒目的地方。窗臺上的小盆栽生機勃勃。餐桌上的盤子擦得干干凈凈。電視關著——她不看新聞,固執(zhí)地保護著自己這塊綠洲的清靜。
唯一的不習慣,是不能去看暢生。去年,86歲的群仁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獨自照顧91歲的暢生了,只好把他送進了附近一家養(yǎng)老院。疫情爆發(fā)之前,她每天上午都去養(yǎng)老院陪伴暢生,疫情升級后,養(yǎng)老院拒絕探視,她也不能出門。
暢生的老年癡呆已經(jīng)很嚴重,除了她和兩個兒子,他誰都不認識。他們仨這么久沒去探望他,不知道暢生會惶恐成什么樣子。盡管擔心,群仁說:“接受現(xiàn)實,相信養(yǎng)老院會照顧好他,吃好每一頓飯,睡好每一個覺,過好活著的每一天?!?/p>
群仁是我的伯母,暢生是我的伯父,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寫過她和暢生的故事。
和群仁結(jié)束視頻,我在沙發(fā)上呆坐了很久。然后起身,去了廚房,把一堆盤子拿到樓下丟了。
我丟掉的盤子,是一堆印著草莓圖案的盤子。它們已經(jīng)十九歲了。
依稀還記得,我是在武昌水果湖步行街上的東北倉儲超市的二樓,把它們一個個挑回家的。當時大約一共挑了十幾個不同規(guī)格的盤子,還有十來個飯碗,每個盤子上都有六個紅艷艷的草莓。
這堆草莓盤子,陪伴了我在武漢的日子。后來,房子租掉了,家中物品留給租客用,我去了新的城市,買了新的房子和新的盤子,新盤子長什么樣全忘了,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紅艷艷的草莓,我的喜好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慢慢發(fā)生變化。
再后來,武漢的房子賣掉了,一些書和雜物被運回長沙。有一天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草莓盤子居然被帶回來了,還剩下六個,看起來都還很好,我娘把它們擺在碗柜最順手的地方。
那濃烈的紅,每一次看見,我都覺得頭暈,我跟我娘說:這些盤子我都看膩了,能不能扔了啊。我娘劈頭蓋腦批了我一通:“你這個浪費戶!這么好的盤子不要了,你以為你是撿錢??!”
和很多節(jié)儉慣了的娘一樣,我娘評價一個東西好壞的標準,是看它還能不能用。如果能用,那是不能丟的。我們家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前腳丟掉的東西,后腳又被她撿回來了。曾經(jīng)有個臺燈,我越看越覺得它丑,先后丟了三次,都被我娘撿回來了,后來我認命了,當那玩意不存在。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在等待機會。
機會終于來了,搬家那天,上車的瞬間,我果斷地把它留在了以前小區(qū)的垃圾桶旁邊,希望它遇到一個懂它的喜歡它的人吧。
這燈消失后,我娘一次也沒有提起過。我嚴重懷疑,她其實跟我一樣早就討厭這燈了,只是節(jié)儉的慣性讓她無法接受主動丟棄。所以,當我娘堅決捍衛(wèi)這些盤子的時候,我嘴上說:“好好好,繼續(xù)用,你說得對,要節(jié)約?!毙睦飬s是這么想的:“哎喲,我早晚要把它們丟掉?!?h3>這幾個盤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我娘的視線里撤出
讓幾個盤子消失掉只是一件小事。洗碗的時候手一滑,消滅一個,再一滑,又消滅一個。這是一個女性朋友告訴我的讓不喜歡的瓷質(zhì)物品“自動”消失的秘籍。她和婆婆住,婆婆超級戀舊,保留了多年前的碗碟,有的碗實在難看得吃不下飯,她就用這樣的方法讓它們消失。每一次“意外發(fā)生”后,她都會無辜地告訴婆婆:“媽,實在對不起啊,這個碗我一洗就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婆婆倒也大度,說:“碎了就碎了,碎碎平安。”第二天,婆婆拿出珍藏在臥室里的,另一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舊碗,比之前的更丑……
我曾經(jīng)站在洗碗池前,有過短暫的猶豫,關于要不要讓我的手滑那么一下。最后還是決定不要。畢竟是陪伴過自己多年的東西,它既然能在歲月的洗禮中完整地保存下來,就讓它繼續(xù)保存下去吧,我不應該去終止它的生命。
我把它們藏在櫥柜最隱秘的角落,一個我娘絕對看不到的角落。而且是分批次有計劃地轉(zhuǎn)移,每半個月藏一個。我把這幾個盤子,緩慢地漸進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我娘的視線里撤出。
到我和群仁視頻的那天,這些草莓盤子已經(jīng)從我家餐桌上消失好一段時間了。那天下午,趁我娘午睡去了,我把它們連同我在疫情期間整理出來的一大堆不再需要的物品,一起放到了負一樓垃圾桶旁邊的平臺上。那是一個幾平米大小的水泥平臺。上面經(jīng)常放著各種各樣鄰居們丟棄的還能繼續(xù)使用的物品。我曾經(jīng)在那里放過桔子淘汰的布娃娃、玩具和鞋子,當天就被拿走了。也曾在那里撿到過幾個花盆和木質(zhì)紅酒箱,都用來種了植物。
扔了一堆不喜歡的東西,感覺舒服多了。就像戴了很久口罩后忽然摘掉口罩的那種舒服。我的碗柜終于清爽了。剩下的碗碟,雖然花色各異不成套系,但基本都是我喜歡的。做飯、吃飯和洗碗這些瑣事,也變得比之前更有趣和愉快。
餐具和女主人的心態(tài),存在某種隱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是我在做飯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如果男人們想讓妻子更加熱愛廚房,要鼓勵她去購買她喜歡的而不是你喜歡的更不是相對來說更便宜的餐具。而女人們,需要更審慎地對待購買,要學習在不增加投入的前提下,如何讓生活更好地合乎自己和家人的心意。
物品的忠實,超過人們的想象。而慣性,會麻痹和奴役人們的生活。
我授課的寫作班的學員尚娜,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寫道,她因為裝修房子整理舊物,發(fā)現(xiàn)床底下放著好幾套全新的精美餐具,而碗柜里用著的還是三十年前結(jié)婚的碗,有的裂了小口都還在用。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需要改變了。
我扔掉了十九歲的草莓盤子,卻還保留著兩個同樣十九歲的玻璃果盤。
果盤是南京姑娘刷刷送給我的。就在我買那些草莓盤子那年,刷刷從南京來武漢出差,給我?guī)砹藘蓚€果盤,它們很剔透,其中一個有好看的葉脈紋理,不用的時候豎放在支架上就是一個裝飾品?,F(xiàn)在,它們?nèi)匀还饬寥缧碌卮谖壹业牟妥郎?。而我和刷刷,那個畫畫的瘦瘦的留著一頭短發(fā)的靈氣逼人的刷刷,已經(jīng)不知不覺失去了聯(lián)系。
有時覺得這場疫情是一個提醒。提醒我們的時日,并不是像以前以為的那樣漫長無邊。提醒我們每一個人,到了清理生活的時候。
我選擇從廚房開始清理生活。就像一棵樹,從葉尖開始梳理自己,至枝,至干,最后到達根。我究竟要如何生活?我需要什么?我不要什么?如何能夠要到?如何拒絕不要?這些以前逃避的天問,在時間凌厲的手術刀的推動下,一點點靠近核心。
如果現(xiàn)在開始對生活動刀子,當我老去,當我像群仁一樣,有一天被圍困在某個地方,當愛人和孩子都遙不可及,當所有的安寧需要自己制造,如果,身邊環(huán)繞的,是喜歡的物品和生活,如果,這一生按照自己的意愿,莊敬和喜悅地度過,我應該會和群仁一樣,安然地支撐得更久一些吧。
最后交代一下那些草莓盤子的后來吧,它們還真有后來。扔掉盤子的那天晚上,我和桔子散步回來,在電梯里碰見一對老夫妻,老太太的手里赫然捧著我丟掉的那堆盤子,眉眼里都是撿到寶之后的開心,跟我在負一樓撿到那些花盆后的表情一模一樣。
等到他們出了電梯,桔子馬上說:媽媽,他們的盤子跟我們家的一樣。
我說:是啊,怪不得看上去很熟。
能不熟嗎?都認識十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