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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家壩舊事

        2020-08-13 03:48:12
        短篇小說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康寧小平老娘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底線

        養(yǎng)屁娃時,滿英一出勁就放一個響屁,再一出勁又放一個響屁。滿英放一個響屁臉就紅一回,再放一個響屁臉就再紅一回。滿英放了幾百個響屁,臉也紅了幾百回,才勉勉強強把屁娃養(yǎng)出來。滿英的屁熏得接生的悶英不由得一次次屏住出氣,憋緊了氣。屁娃養(yǎng)出來后,接生的悶英長舒一口氣才跟滿英說:“你的這個娃,真是個屁娃!”

        屁娃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滿英是個愛臉面的人,滿英養(yǎng)娃放屁的事兒給接生婆有意無意傳開后,滿英就有些害怕養(yǎng)娃了,可養(yǎng)娃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由不得滿英,再怕養(yǎng)娃,娃還得養(yǎng)。滿英后來養(yǎng)娃時還是不停地放屁,區(qū)別在于,她后來養(yǎng)的,都是女子娃。女子叫成屁娃就不好了,也不能把滿英養(yǎng)的娃娃都叫屁娃不是?兒子娃的小名順口就行,無所謂好孬,女子娃也叫成屁娃就不好了,長大了會不好意思,會嫌這個小名,還會讓不曉得真相的人產(chǎn)生不必要的聯(lián)想。所以,屁娃這個小名仍歸屁娃專用,滿英后來養(yǎng)的女子們,在張家壩,沒一個人敢叫她們屁娃,她們也是各有各的小名。

        怪就怪在滿英給老羅養(yǎng)羅思川的時候一個屁都沒放,羅思川就已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托在接生婆手里了。老羅的寶貝兒子羅思川更不可能叫屁娃了。

        除了坐月子,滿英天天都出工。

        生產(chǎn)隊收玉米,得先砍了玉米秸稈,再掰玉米棒子。掰完玉米棒子,玉米秸稈還得捆成捆子,攢在地里,過一個月兩個月,等這些秸稈晾得干透了,隊長不用再派社員把這些秸稈背回去,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會把玉米秸稈抽空背到村里,各自儲存起來。張家壩生產(chǎn)隊有好幾個飼養(yǎng)員,攢在地里的玉米秸稈很快就給飼養(yǎng)員們背光背盡了。玉米秸稈是牲畜越冬的夜草,飼養(yǎng)員每天晚上都得用鍘刀鍘一些,再分給他喂養(yǎng)的牲畜吃。坡上沒多少可草可吃,沒得這些玉米秸稈,到了冬天,沒得夜草牲畜就吃不飽,就會餓得皮包骨頭餓成骨頭架子,來年就沒力氣耕地馱肥料,甚至不能生育,餓死也是不一定的事。就算有了這些玉米秸稈,生產(chǎn)隊的牲畜,年年到了冬天,還是會餓死幾頭。

        給牲畜預(yù)備越冬的草料跟給人儲備糧食的重要性,是一樣的。

        這一天,滿英跟著別人,也在給生產(chǎn)隊掰玉米。

        養(yǎng)下羅思川,月子坐完沒多久,滿英又出工了。

        滿英覺得身子有些發(fā)虛。蹴著掰玉米,滿英蹴得腿都麻了,后來她就忍不住了,想站起身,活動活動腿腳。滿英沒想到的是,她起來得太快了,腦殼突然昏了一下,腿自然而然往前跨了半步,這半步恰好戳在她另一只腳踩住了的谷莠子底下,冷不防給谷莠子絆了一下,為了不撲面倒地摔個嘴啃泥,滿英硬生生使出吃奶的勁兒,朝后仰身子。

        滿英沒哩撲面趴下,卻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沒控制好重心的情況下,不偏不倚,一溝子坐在一根剛剛砍過秸稈的玉米茬子上。

        滿英的溝子給玉米茬子戳得火辣辣地疼。

        剛砍下的玉米茬子飽含水分,砍過的茬口,恰似刀口,旁邊的小平看了看戳滿英的玉米茬口,赫然帶了血,回頭看看滿英的溝子,小平看見滿英的褲子也給玉米茬子戳了個窟窿。

        滿英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發(fā)出聲音來。附近干活的都發(fā)覺了滿英的異常,男的女的都圍上來。

        稀屎客問離滿英最近的小平:“出了啥事了?”丑女子一臉關(guān)切,問的卻是滿英:“滿英大大,你這是咋了?”

        看得最亮清的人是小平。滿英顧不上解釋,小平卻跟稀屎客說:“能出個啥事?驢球戳到馬胯里了唄?!?/p>

        滿英本來臉薄,小平這么一說,跟養(yǎng)娃時放屁那樣,滿英當(dāng)即又羞又惱,又疼又窘,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

        小平這么說滿英滿英就不客氣了:“你這個有人養(yǎng)沒人指教的野物,你能有多大的球?你的球要是有驢球那么大,老娘就不要老羅了,跟你過了算了。咋樣?你的本事大得很,現(xiàn)在就脫了褲子掏出你的驢球來,讓老娘見識見識?老娘娃都養(yǎng)了幾個了,還怕裝不下你這個野種的球?”

        人一豁出去就啥也不怕了,啥也不顧了。

        滿英的意思是,像小平這么大了還這么沒教養(yǎng)的人,像小平這種娶不上媳婦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碰過的人,我都能養(yǎng)得出你來,還怕治不了你?

        滿英的話要有多野就有多野。給小平惹出來的一通臟話一口氣說出來后,滿英反而一臉輕松,不羞了,不窘了,臉也不紅了,血淋淋的溝子也不覺得疼了。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已經(jīng)沒皮沒臉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勢了。只用了一句,滿英就噎得小平屁都放不出來了。

        滿英這些話卻是戳了小平的軟肋。

        小平的爸爸是誰?小平不曉得,小平的親媽九英不曉得,小平的養(yǎng)母悶英還是不曉得。

        張家壩人嘴里的“野種”有兩個意思,兩個意思都是罵人的話,但又有所不同:野種的第一個意思是,對方是個下流胚子,野種的第二個意思卻是,罵對方生父不明。在一個大家族里,一個連生父也不曉得的人,是說不起話的,抬不起頭的!

        滿英罵小平是野種,原本所指是第一個意思,旁人聽來卻是第二個意思。第二個意思當(dāng)然比第一個意思更為惡毒。張家壩人是從不當(dāng)面這么罵人的,滿英當(dāng)面這么罵小平,也太惡毒了不是?小平恰恰就是不曉得爸爸是誰的人嘛!

        滿英也是一時嘴快,說溜了。

        老地主慢慢走到滿英跟前說:“滿英啊,你這話可是過了頭了。話說得過了,就是你的不對了?!崩系刂髡f完,搖搖頭,慢慢走了。

        其他的人,看看滿英,也不說啥,三三兩兩,也無聲走了。再無人關(guān)注滿英的受傷。

        冷靜下來后,滿英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野種這個詞,容易產(chǎn)生歧義,滿英也覺得,會讓別人往另一個方面聯(lián)想。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滿英的心,虛了。

        小平是個二愣子,力氣大,不講理,他要是較起真來就不好對付了,就不曉得會弄出啥子事情了。

        小平卻是一臉無所謂。他給滿英罵暈了。

        小平低了頭,閉了嘴,敗下陣來,秫了滿英。

        也有沒走開的人。

        稀屎客沒走,丑女子也沒走。

        見滿英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稀屎客意猶未盡,仍給滿英煽風(fēng)點火:“脫褲子!脫了他的褲子!看看小平的球到底有多大!”

        滿英沒搭理稀屎客。

        丑女子對滿英說:“滿英大大,你甭搭理這個稀屎客?!被亓祟^,丑女子又對稀屎客說:“你的本事大得很,你去脫一個看看。”丑女子這么一說,稀屎客的心就虛了。他回頭斥責(zé)丑女子:“你這個婆娘,憑啥要我脫?小平?jīng)]哩得罪我,我也沒哩得罪滿英。”

        小平恨稀屎客恩將仇報,恨恨說:“狗日的稀屎客,你有本事,你來脫脫老子的褲子?”

        稀屎客辯解說:“看看看!你們都怪我!怪我做啥?”

        稀屎客說完,灰溜溜地走開了。稀屎客走了,丑女子也就走了,小平接著砍他的玉米秸稈去了。這一場鬧劇,暫時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后來悶英就曉得了這事了。小平是悶英的心頭肉,滿英罵小平野種,小平受得了,無所謂。悶英受不了,憋不住。悶英曉得的當(dāng)天晚上就到了滿英家。

        悶英一進滿英的門,劈臉就跟滿英說:“我的小平是個半懵子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有啥不對的,你沖我來,欺負他做啥?”

        滿英辯解說:“不是我欺負小平,是小平欺負我?!?/p>

        悶英卻是得理不饒人:“我不管你們誰欺負了誰,我今天就是要你給我說說看,小平這個‘野種’到底是啊搭來的?反正這個‘野種’我是指教不了的了,你曉得小平是野種,就曉得他老子是誰。我今天上你的門,就是要你給我指出他的老子來。我指教不了小平,也只能把小平送給他的親老子,讓他老子指教指教他?!?/p>

        滿英分辯說:“我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p>

        “不是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

        滿英說:“我這么罵小平,是小平說話太下流了。我好歹比他大幾歲不是?”

        滿英跟小平是同輩,同輩之間說說下流話,在張家壩,是常事,無傷大雅。

        悶英氣呼呼地說:“你還曉得你比小平大幾歲?。磕阋粋€當(dāng)姐姐的,在兄弟面前有一個當(dāng)姐姐的樣子嗎?”也是這個理兒。滿英無話可說了。

        靜了靜,滿英才說:“我這么說他,是我的不對。我也是氣糊涂了,一時失了口?!?/p>

        老一輩人常說:打人沒好手,罵人沒好口。意思是:打人罵人的是不可能跟你客氣的。老一輩人還說:打人怕打臉,罵人怕揭短。意思又是:打人的人打了別人的溝子沒啥了不起的,對方也能接受,但你不能打他的臉,打了臉,傷的卻是臉面,你傷了別人的臉面,人家就會跟你拼命。臉面都沒了,活著還有啥意思呢?活著都沒意思了,不跟你拼命,才是怪事!老一輩人說的都是經(jīng)驗之談。是做人做事理應(yīng)想到亦該刻意遵守的原則。在張家壩,跟人打架也得有分寸,與人對罵還得有一個分寸。這分寸,就是底線。失了底線,有理的也輸了理。

        滿英情急之中忘了的就是這個底線。悶英大興問罪之師,也是這個理由。

        賠了情,道了歉,滿英認了軟,悶英還能咋樣?悶英心情舒暢地,回家去了。

        悶英的指責(zé),滿英不委屈。她也覺得這是自找的。

        借火

        槐樹底下除了擺雜的,就數(shù)吃煙的人最多。在張家壩,十來歲以上的男子,不買煙的人很多,卻是沒得不會吃煙的。有吃旱煙的,多半都是老年人,旱煙都是自己種,不花錢。有吃紙煙的,多半都是中青年。紙煙也便宜,張家壩人多半吃的都是供銷社買來的“經(jīng)濟”煙,七分錢一盒。整個張家壩只有祖佑吃的是“燎原”煙,兩毛五一盒。如果趙部長來了,祖佑還會找出藏在柜中玉米里的“中華”煙,七毛錢一盒。祖佑從來不吃“中華”煙,他吃“燎原”煙,但祖佑家從來不缺“中華”煙。一盒“中華”煙可以在祖佑家藏半年或更久。還有吃水煙的。吃水煙的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啥煙都不吃的。也不是不吃,是沒錢買煙吃。女人多半不吃煙。但也不是完全這樣。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女人,年輕時吃過大煙,如今沒得大煙吃了,就吃水煙解饞,比如悶英。

        悶英的水煙鍋幾乎不離手。悶英吃水煙,也最麻煩。裝一鍋煙,一根洋火點上了,“嘶——”一下,煙只吃了一口,又把煙哨子抽出來、磕掉煙灰、插上,就得再裝一鍋煙,再點再吃。悶英一口氣要吃七八鍋水煙才會歇。吃水煙太費洋火了。悶英常這么炫耀自己:“光吃煙我一天就得三匣洋火?!睈炗㈧乓约翰皇菦]得原因。三匣洋火六分錢,再添一分錢都能買一盒“經(jīng)濟”牌紙煙了。悶英從不吃紙煙,她只吃水煙。誰都曉得一年用幾匣洋火的人家,在張家壩多得是。羅巧云一年用不完一匣洋火。每天睡瞌睡前,羅巧云總在火塘里埋火,第二天早晨起來,扒開火塘里的灰,總有一些火星子,擱點麥草捂住火星子,吹一吹,再吹一吹,火又著了。羅巧云跟悶英不一樣,悶英總嫌洋火不夠用,羅巧云的洋火卻是派不上啥用場。想起洋火來了,查看洋火匣子才發(fā)現(xiàn),不曉得啥時候弄的,洋火已經(jīng)受了潮了,用不成了,就只能扔掉,就只能再買一匣洋火備用。

        也有一年到頭一匣洋火也不買的,用的也是在火塘里埋火的方法。這個人是康寧的老娘。萬一不小心,到了早晨,火塘里埋下的火星子著完了,沒得了,康寧老娘就得到別人屋里借火去。借的是火,的的確確,不是洋火??祵幚夏镉袝r去借火,人家也會給她一匣半匣洋火,可她不好意思要人家的洋火,洋火是錢買來的,不能白要人家的。這是康寧老娘做人的原則。窮歸窮,原則卻是不能丟。人家給她洋火,康寧老娘就忙不迭說:“我夾一塊火焦子就行了。我夾一塊火焦子就行了?!比思抑缓米屗龏A一塊火焦子回家生火去??祵幚夏锶ソ杌穑偸请S身帶著一把火鉗。

        早晨借火的,多半是女人。

        在張家壩,男人都不做家務(wù)。苦活累活都是男人該干的,做飯洗衣裳一類的家務(wù)活都是女人該干的。男人女人同時上工掙工分,同時回家,女人還得做飯喂豬,男人卻是無事可做。就算無事可做男人也不幫著女人燒火做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女人沒啥怨言,男人也不慚愧。女人就是做這些的嘛,不然,要女人做啥?

        有兒歌為證:

        娶媳婦兒,做啥呢?

        洗衣裳兒,做飯哩。

        ……

        女人僅僅是做飯洗衣裳才需要娶一個的嗎?當(dāng)然不是。就連沒得女人的康寧也曉得,媳婦還是用來睡的,是睡過了才能生娃娃才能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但這些兒歌不唱,大人也是從不給娃娃們講。唱兒歌的娃娃們不懂女人還有這么多用處就是正常的了。張家壩人都說,女人是做啥的,娃娃長大了自然會懂,用不著教。

        一個女人,早晨到別人家借火,沒得眼色不成。誰家屋里冒煙了,就去誰家借火。沒冒煙的,你去借火,人家多半還在睡,大門閂著沒哩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子,這是一。這二嘛,張家壩人還有一個講究:人家這一天要是有人要上山,要出遠門,你在早晨去借火,人家就不樂意了。張家壩人都認為,早晨碰見的第一個人如果是女人,這一天出門上山就不會順利,就有可能遭遇血光之災(zāi)。誰也不想這樣。要出遠門的人,要上山的人,康寧老娘就不能去他家借火。所以,誰家屋里冒了煙了,康寧老娘還不能輕舉妄動,還得想想這家的男人這一天是不是上山,是不是出門?如果不,借火無妨。如果不能肯定,你就不能去他家。張家壩人出遠門的雖少,上山的可能性卻是每天都有??祵幚夏锸菑埣覊谓杌鸾璧米疃嗟呐?。這也難怪,康寧家從不買洋火,康寧老娘又常常埋不下火,不借火不行。

        康寧老娘這天早晨出門借火就犯了難。這一天,康寧和爸爸都給隊長請了假,要上山背柴??祵幚夏锲鹆藗€大早,男人和兒子都要上山,她就得早早起床給他們做早飯,可康寧老娘急急忙忙起了床,走到火塘邊,把火塘里的灰都翻遍了,還是一星火星子也找不見。男人吃不起煙,家里從無洋火。家里沒得洋火,火塘里沒得火星子,火就生不成。生不了火,吃屁的飯!康寧老娘急急忙忙出了大門打算借火去,可她望來望去,整個張家壩只有稀屎客家房頂上冒出一縷淡淡的煙來??祵幚夏镱^天黑了也曾去過槐樹下,也聽見稀屎客說他要到王家山給人做個箱子去。稀屎客要上山,要出遠門,康寧老娘就不能去稀屎客家借火。咋辦?

        徘徊了好大一陣子,張望了好大一陣子,康寧老娘還是蔫頭蔫腦回了家。

        往常叫不醒的康寧都已經(jīng)起來了,他要吃飯,卻沒得飯,就怨老娘說:“還不趕緊燒水做飯,你磨蹭啥呢?”

        “沒得火,燒啥子水?做啥子飯?”

        “借個火去嘛。”

        “除了稀屎客,別人都沒起來哩?!?/p>

        “你到稀屎客家借去不就成了嘛?!?/p>

        “你又不是不曉得,稀屎客今天要去王家山。”

        想想也對。稀屎客夜個黑了在槐樹底下說過這么一個事。

        “你倒是想個辦法呀。”康寧又催老娘。

        “要不你到稀屎客家?guī)蛬尳枰粋€火去?”

        “我不去?!?/p>

        “為啥不去?”

        “不為啥,我就是不去?!?/p>

        康寧老娘想了想就明白康寧為啥不去了。

        “誰讓你老是糟蹋人家稀屎客?沒臉去了不是?”

        “誰讓他老是糟蹋我?他糟蹋我,我就糟蹋他?!?/p>

        “稀屎客也不是個愛計較的人,你去幫媽借吧?!?/p>

        “我不去?!?/p>

        康寧說得很堅定。他一扭頭重新回了屋,蜷在被窩里。

        老娘嘆了一口氣,又去找男人。她只能讓男人到稀屎客家借個火去。

        康寧爸爸怨女人:“一個火你都埋不住,日子要是過得紅火,倒成了怪事!”

        女人的嘴動了動,卻是啥也說不出。她也覺得自己沒理。

        康寧爸爸不去,康寧也不去,康寧老娘還得自己借這個火去。

        出了門,正要硬著頭皮去稀屎客家,康寧老娘一抬頭卻看著桃秀家房頂上也冒出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來,就曉得桃秀已經(jīng)起來了。桃秀不出門,張有財又常常不在家,到桃秀家借火,百無禁忌。

        康寧老娘剛到桃秀家大門口,還沒來得及敲門,大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康寧老娘以為是桃秀,沒想到從大門出來的卻是張有財。張有財頭天黑了悄悄溜回來,把桃秀折騰了半夜,自己也乏得不行了,早晨睜了眼,天已經(jīng)亮了,他怕張家壩人看著自己偷偷回來了,早飯也不打算吃,就慌慌張張出了門,就要到山林里接著看他的庵房去。張有財沒想到會碰著康寧老娘。他覺得晦氣?;逇饩突逇猓偙扰鲋鴱堄懈?。要是碰著了當(dāng)隊長的堂弟張有根,準(zhǔn)得挨他一頓數(shù)落。

        張有財顧不得晦氣,急急忙忙走了。

        進去不進去?康寧老娘卻是犯了難。去吧,桃秀就曉得張有財碰著了自己了,肯定一臉不和氣。不進去,又到誰家借這個火去?兒子和男人都等她的早飯哩,吃了早飯父子倆還要上山去背柴哩。

        康寧老娘在桃秀家大門口踟躇一陣子,朝村里張望了一陣子,還是硬著頭皮去桃秀家借火。就因為康寧老娘踟躇了這么一陣子,桃秀沒哩懷疑她碰著張有財?shù)氖聝海赐纯炜鞆幕鹛晾锝o康寧老娘夾了一塊最大的火焦子。

        早晨出門就碰著了康寧老娘這么個女人,張有財果真倒了這輩子最大的霉。

        一路上,張有財都在低頭趕路,走到半路,山上滾下一塊飛石,張有財聽著響動抬頭想看看,飛石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腦殼上。張有財?shù)哪X殼西瓜似的,給飛石打了個稀巴爛。張有財?shù)沽讼氯?,倒在了路上?/p>

        康寧父子倆這天去背柴,出張家壩時正好碰著隊長帶了一撥人,要到崗子旁邊的坡上修水渠去。是得修修水渠了,康寧想。坡上的玉米都給熱頭曬得蔫頭蔫腦的,再不修修水渠,崗子邊上那一坡玉米不曬死才怪。

        隊長看著了康寧父子倆。隊長張有根笑話他們說:“你兩個請了一天假,是給自己背柴去,又不是給生產(chǎn)隊修水渠,這么磨磨蹭蹭的,背個球的柴?”

        康寧爸爸是個慢性子,望著隊長笑笑說:“不急,不急。”

        恰恰是磨磨蹭蹭不急不忙進山去背柴的康寧父子倆看著了張有財。他們看著張有財時,張有財已經(jīng)死得硬梆梆的了。咋辦?畢竟都是張家壩人,人死為大,不管不行。山里是去不成了,柴肯定也是背不成的了。父子倆商量商量,決定讓康寧回張家壩通知村里人,康寧爸爸守著張有財?shù)氖?,免得野物糟蹋?/p>

        康寧急急忙忙回了張家壩,找到隊長張有根。隊長張有根連忙帶了修水渠的那一撥人,將張有財弄回張家壩,草草地葬了。

        張有財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稀屎客找到隊長張有根,說了他的懷疑:“不會是康寧和他爸爸打死張有財?shù)陌???/p>

        “不會吧?”隊長喃喃說,“往日無怨,近日無仇?!?/p>

        堂哥張有財死得這么蹊蹺,隊長也是一腦殼疑問。隊長想了想才覺得,康寧父子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稀屎客陰陽怪氣說:“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啊?!?/p>

        “康寧和他爸爸那天去背柴,專門給我請了假,我也是曉得的。我那天早晨帶著社員們修水渠,也碰著他們兩個了,他們沒跟張有財一路走?!标犻L一邊回憶一邊分析說,“再說,誰曉得張有財那天黑了偷偷回了張家壩呢?我這個當(dāng)隊長的都不曉得,康寧他們咋能曉得呢?”

        隊長跟桃秀相好了幾年了,張有財屋里的事,隊長心里最清楚。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币婈犻L不相信,稀屎客連忙改了口。

        稀屎客走后,隊長想,我跟桃秀好,張家壩人除了張有財沒一個人不曉得。這個狗日的稀屎客不會是懷疑我呢吧?我那天又沒到山里去。

        在張家壩人跟前,康寧老娘卻是不敢說那天早晨碰著了張有財?shù)氖聝?,她怕哪個嘴長的說到桃秀耳朵里,白招桃秀一通怨。在桃秀面前,康寧老娘更是提也不敢提,她怕桃秀因此記恨她。我莫非碰著了索命的鬼了?為啥偏要到桃秀家借這個火呢?康寧老娘想,我要是不去桃秀家借火,張有財就不會碰著我,就不會好端端的給飛石打死??祵幚夏锵?,這都是命,是張有財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跟我沒得關(guān)系。

        康寧老娘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賭咒

        賭咒就是發(fā)誓,發(fā)誓就是賭咒。在張家壩,這兩件事兒往往連在一起分不開。一件事,你非說我做了,我偏說我沒做。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服誰,誰也找不出證人證據(jù)證明自己的觀點看法,咋辦?那就賭咒唄。咋樣賭咒?天大地大,神鬼最大。身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封建迷信思想破除了,皇帝沒得了,神鬼不信了,人在這個世上,就數(shù)長輩大。長輩大雖大,但不如神鬼皇帝那么權(quán)威,能夠說一不二。那么,還有啥東西比神鬼大比皇帝大?只有天,只有地。賭咒發(fā)誓只能對天賭咒、對地發(fā)誓。人活在世上,只要摸著良心對得起天地,就啥也不怕。

        那么,如何來賭這個咒?

        自認為受了委屈的人,跪在地上,對天發(fā)誓:“老天爺看著哩,我要是干了這事,天火燒,遭雷打,上山滾崖,下河淹死,咋樣都行!”說完對著天,磕三個響頭。另一個人接著跪在地上發(fā)誓說:“老天爺是最公平的,他要是沒干這個事,我的家給天火燒,我出門就遭雷打,上山滾崖,下河淹死,咋樣都行!”后面這個人發(fā)完誓,也對天磕三個響頭,儀式就算完成了。完成之后,就看看這個報應(yīng)會降臨在誰的身上。報應(yīng)雖有遲早,賭咒卻是非常靈驗屢試不爽的,至少,張家壩人都相信這個。所以,不是殺娃之仇,一般不會跟人賭咒。

        賭咒的緣起,卻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兒。

        吃完夜飯,一群人聚在槐樹下說閑話擺雜,說著說著就說到偷偷摸摸的事兒上來了。偷偷摸摸的事兒誰沒干過?誰也不說。但有一條:盜亦有道。生產(chǎn)隊的,可偷,該偷。隊長會計保管員家的、大隊民兵連長祖佑家的,可偷,該偷。富裕人家的,也可偷,也該偷。窮人的不能偷。羅巧云的東西千萬不能偷。

        這一回,丟東西的倒不是羅巧云,是悶英家。

        悶英家的自留地在路邊,地里種了玉米。玉米快要熟了,可路邊一溜兒玉米秸稈上,都是空空的身子,玉米棒子沒見了。沒見了就是賊偷了。自家人掰玉米嘗鮮,會把秸稈拔掉,賊卻不會。賊偷了玉米,秸稈還在地里戳著,不僅悶英見了心頭不爽,小平見了心頭也不爽,張家壩人凡是見了的,心頭都不爽。這個沒良心的賊,偷誰的不好,偏要偷悶英家的玉米?半瓜子悶英跟著半瓜子小平過日子,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偷他們做啥?

        槐樹下擺雜說閑話的人中,忿忿不平的,首先是康寧。

        康寧說:“不曉得哪個喪了天良的,偷小平家玉米?!?/p>

        “就是的,就是的?!眹檎f。

        康寧說:“我從來不偷小平家的東西。”

        “就是的,就是的。我也不偷小平家東西?!眹檎f。

        說起賊來,張家壩人嘴上不說啥,卻是攤上誰,誰的嘴就短。誰都理直氣壯偷過生產(chǎn)隊的東西,誰都順手牽羊偷過別人家的東西。賊這個稱呼張家壩人其實是小心翼翼回避著繞開不提的。這樣的賊在張家壩幾乎不能算做賊。偶爾說說,談?wù)撜務(wù)?,也不以為恥,如果談?wù)摰氖钦油盗松a(chǎn)隊的東西,說出來的人,甚至有了些光榮的心理。偷個人的東西多半都是小打小鬧,彼此之間,只要時機成熟,偶爾也會偷偷,偷了之后就閉了嘴,啥也不肯說了。也有盜而無道的,見啥偷啥,見誰偷誰,公私無論,親疏不計。在張家壩,這樣的人也有一戶,就是三國成家。他家的人,當(dāng)面是人,背后是鬼,人人會偷,人人都偷,只要到了夜里,總會有人出門去,偷一點東西帶回家。三國成家的人其實用不著偷,他家是張家壩數(shù)得著第一數(shù)不著第二的富裕戶。他們家的人,吃完夜飯,也不怎么到槐樹下擺雜。

        安靜了好長一陣子。雨來為了打破沉默,小聲說:“偷小平家玉米的,肯定是三國成。”

        雨來每天都要帶著民兵巡夜,他說這話,不是沒得道理。

        夜色很黑,雨來說話聲音雖小,卻沒留意三國成剛剛走到槐樹下。

        剛到樹下,雨來就說他是賊,三國成臉上就掛不住了,他立即斥責(zé)雨來說:“你說的是放狗屁的話!”

        誰也沒想到三國成會來。雨來更沒想到三國成來了。他以為三國成家的人肯定一個都沒來,雨來要是看著三國成來了,就不會說那樣的話了。打人不打臉,當(dāng)面說人是賊,誰臉上也掛不住,何況他是三國成。三國是個要面子的人,論年紀(jì)論輩份都比雨來大,三國成不回擊雨來是不可能的事。他跟到就說:“我如果偷了悶英家的玉米,天打五雷轟?!?/p>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雨來也是沒法了,口氣雖已軟下來,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說:“話也甭說得那么死?!?/p>

        “我敢賭咒,你敢不敢?”三國成說。

        “我有啥不敢的?我又沒偷小平家的玉米。”雨來說。

        “走! ”

        “干啥?”三國成話里頭的意思,雨來一時沒哩反應(yīng)過來。

        “賭咒去!”

        “走就走!”

        “啊搭賭?”

        “你說啊搭賭,就在啊搭賭!”雨來也是生了氣。他想,一句話的事兒,犯得著賭咒嗎?

        “算了算了,擺雜的事兒,當(dāng)啥子真!”康寧連忙息事寧人勸雨來。一幫年輕人也都圍上來勸雨來。雨來曉得自己理虧,就閉了嘴,再也不說啥了。年紀(jì)大一些的,也有人去三國成身邊,拉住三國成,不讓他跟雨來賭咒去。

        康寧卻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

        “玉米是我偷的?!笨祵幷f。

        “你哄鬼呢吧?”稀屎客不信。

        “我也看著了,玉米就是康寧偷的。”

        說這話的人是老地主。老地主從來不說假話,他既然這么說,人們就都有一些信了,都拿懷疑的眼光看康寧。好在夜色黑,康寧啥也感覺不到。

        最先信了老地主的是稀屎客。康寧居然偷了小平家玉米,還在人伙里賊喊捉賊,稀屎客就不依不饒了:“小平你叫康寧賠!小平你叫康寧賠!”

        “賠就賠?!笨祵幰膊皇救?,跟稀屎客說,“不就是幾個玉米嘛,小平你說咋樣賠,我就咋樣給你賠!”

        人們這才注意到,不曉得啥時候,小平到了樹下。

        “要賠也得稀屎客賠,我才不要康寧賠哩?!毙∑秸f。

        康寧想,小平傻雖傻了些,心里還是有一桿秤的。

        稀屎客急了,他質(zhì)問小平:“憑啥讓我賠?”

        小平卻說:“誰冤枉人,就該誰賠?!?/p>

        “康寧都承認了,玉米就是他偷的。老地主也說他看著了,玉米是康寧偷的。偷小平家玉米的,就不是三國成。”稀屎客接著說,“要說冤枉人,也是雨來冤枉了三國成,不是我冤枉了康寧。”

        小平說:“我就曉得你冤枉了康寧,別的我就不曉得了?!?/p>

        小平這么說,人們才明白偷小平家玉米的不是康寧。

        人們心里這才曉得,雨來的話,不無道理。

        稀屎客不說話了。為避免尷尬,他回頭找起三國成來。稀屎客找來找去找不到三國成。三國成沒見了。沒見了,就是走了。三國成是啥時候走的,居然沒人發(fā)覺,沒人曉得。

        “三國成呢?”稀屎客問。

        “就是就是,三國成呢?”國祥也問。

        “雨來,雨來?!?/p>

        人伙里有人叫雨來,聲音不大,不曉得是誰。

        沒人答應(yīng)。雨來也不在。

        “糟了?!笨祵幷f。

        “咋的?”稀屎客不明白,急急忙忙問康寧。

        “他們肯定賭咒去了?!笨祵幷f。

        稀屎客和康寧都已忘記剛剛發(fā)生的不愉快了。

        “不會的,不會的?!崩系刂飨肓讼?,才說。

        “為啥不會?”稀屎客連忙問。

        老地主慢悠悠說:“雨來敢賭這個咒,三國成不敢。”

        “就是的,就是的。”國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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