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宏

司馬光云：“慶歷甲申歲，余適延安?！睉c歷甲申，就是著名的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此時的司馬君實英氣勃勃、躊躇滿志。或許就是這次延安之行，他寫下了《游延安宿馬太博東館》一詩：

高館寂無嘩，安閑勝在家。

暮煙凝塞上，堠火落天涯。

坐久筆生凍，夜闌燈作花。

主人意未盡，歸路不為賒。

塞上風(fēng)情妙筆傳神，與主人的深厚情誼更是溢于言表。

那么，“馬太博”是誰呢？盛情款待了即將名滿天下、功垂千秋的文正公，這位“馬太博”何許人也？多年來，人們一直在探究這位神秘的“東館”主人真面目。

墓志銘出土 ?身世揭秘

直到1972年，一座古墓重見天日，近千年的東館馬大人才昭然于世。古墓位于戶縣（今西安市鄠邑區(qū)）城郊公社（今甘亭街道）六老庵村東，北河頭村西，南距澇河故道100米?！拔幕蟾锩?，墓遭拆毀。墓中出土《宋故西京左藏庫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充益利路兵馬鈐轄提舉兵甲巡檢公事上騎都尉扶風(fēng)縣開國伯食邑五百戶馬公墓志銘并序》，這就是有名的《馬端墓志銘》。

馬端（999——1045），京兆府京兆郡鄠縣（今西安市鄠邑區(qū)）人。墓志曰：“公諱宗誨，字承之，后改名端?！薄耙晕鯇幤吣耆氯梢?，葬于鄠縣澇水之北，從先塋也。”父景，進(jìn)士，為工部郎中、直史館，贈太常少卿。馬景是宋代名相寇準(zhǔn)的夙舊交好，逝后寇準(zhǔn)來家拜祭，馬端引諸弟，羅拜涕泣?？軠?zhǔn)驚其風(fēng)儀，撫之道：“吾故人有令子！”贊嘆馬端少年聰睿，老成磊落。馬端應(yīng)當(dāng)形容英俊，儀表堂堂，如墓志所言“襟靈俊邁，風(fēng)度秀整”，可謂一表人才。

馬端“以遺表賜三傳出身，歷任藍(lán)田尉、蘇州司戶、興元府推官”。雖為尉掾，但他干練敢為，擊奸抗論，不避權(quán)貴，在忠武、興元，贊畫府縣長官獲有嘉譽(yù)?！斑w大理寺丞、太子中舍、殿中丞、國子太常二博士、監(jiān)察御史”，司馬光所言“馬太博”，就是稱其擔(dān)任過太常博士一職。太博，為太常博士的簡稱，正八品，在宋代官位并不高，但多以有學(xué)識者充任。墓志還載其“換內(nèi)藏庫副使，供備左藏庫使”。內(nèi)藏庫副使為武臣階官，先為同七品，后改從七品。北宋內(nèi)藏諸庫，由皇帝委派內(nèi)臣直接管轄。內(nèi)藏庫既是“天子私財”，又支援計司、支付軍費(fèi)、救恤災(zāi)禍，具有國家后備財庫的性質(zhì)?？梢婑R端深得皇帝信任，也體現(xiàn)出馬端具理財之能。

馬端歷任知秦州成紀(jì)、潁州汝陰、許州郾城，“其為縣令，鉗吏戛豪，必置之法，兇暴斂跡”。后擢升通判延州、知丹鄜利三州等職。

馬端杰才妙翰，筆下生華，書文俱佳，臻為妙品。墓志贊其“書史一覽，即誦于口。其為文與詩，氣格如杜牧之，尤工書，得鐘王之法。壯年益勤，遂入妙品。”宋仁宗曾讓中使宣諭，馬端上表疏必須親自書寫，不拘行楷，天子嘉之，榮寵一時。

膺任邊職 ?佐政名帥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痹谘影踩温毱陂g，正值宋夏交鋒之際，邊務(wù)繁忙，日不暇給，是馬端軍政生涯中甚為重要的幾年。他先后與韓琦、范仲淹、龐籍等名臣共襄邊事，得到他們一致賞識。“英氣沉略，慨然功名，大臣薦之?！彼谟谡?wù)，精力充沛，文武兼?zhèn)?，運(yùn)籌帷幄。

范仲淹出任邊帥坐鎮(zhèn)延州，馬端佐理郡事，頗受倚重，兵術(shù)民政，動多咨訪。范仲淹在《論夏賊未宜進(jìn)討疏》中道：“其環(huán)慶路已遣通判馬端往報部署司，令一如鄜延路設(shè)備?！笔谒?dú)當(dāng)一面之重任。任福破白豹寨后，他奉命辦理被俘羌人事宜，沉靜務(wù)實，處置得當(dāng)。

金明西北邊渾州川有個橋子谷，是夏軍進(jìn)犯要道。龍圖閣直學(xué)士、知延州龐籍經(jīng)略西北，派部將狄青率萬余人，在橋子谷修砦，招募百姓耕種，既遏制西夏出入，又就地解決軍需。據(jù)墓志載該策謀出自馬端：“公建議筑橋子谷寨，以扼賊徑，與諸將被堅戮力，以終其役。龐公上疏，稱公才略，換內(nèi)藏庫副使，知丹州?！憋@示了馬端的軍事韜略。

他還得到韓琦等重臣器重。墓志云：“韓魏公經(jīng)略西方薦公文宜充臺閣，賜進(jìn)士出身?！彼未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七月，“賜延州通判、國子博士馬端同進(jìn)士出身，樞密直學(xué)士韓琦、范仲淹薦端材，免試命之?！眱商幱涊d略有不同，但表明曾主政西邊的兩位主帥都對其賞識有加。

身處黨爭風(fēng)口浪尖

慶歷三年（1043），馬端除監(jiān)察御史之職，卻在無意中關(guān)涉到宋代兩位大人物。

墓志云：“及除御史，為言者追其制?！边@一年，保守派與革新派黨爭加劇，右正言、知制誥歐陽修與翰林學(xué)士、禮部郎中、知制誥蘇紳交惡，《宋史·蘇紳傳》載：“王素、歐陽修為諫官，數(shù)言事，紳忌之?！庇捎谠苓^較為保守的蘇紳舉薦，馬端也株連其中，被歐陽修等視作扳倒蘇紳的靶子。

馬端因母親犯法，被歐陽修連上《論蘇紳奸邪不宜侍從札子》《論臺官不當(dāng)限資考札子》兩道札子，抨擊蘇紳舉人不當(dāng)，給馬端戴了頂“性險巧”的大帽子，言劾“理合終身不齒官聯(lián)”：“臣昨日竊聞敕除太常博士馬端為監(jiān)察御史，中外聞之，莫不驚駭。端為性險巧，本非正人，往年常發(fā)其母陰事，母坐杖脊。端為人子，不能以禮法防其家，陷其母于過惡，又不能容隱，使母被刑，理合蒙羞負(fù)恨，終身不齒官聯(lián)，豈可更為天子法官？臣不知朝廷何故如此用人？縱使天下全無好人，亦當(dāng)虛此一位，不可使端居之，況剛明方正之士不少?！薄俺记笃涔剩w是從初不合令蘇紳舉人。紳之奸邪，天下共惡，視正人端士如仇讎，惟與小人氣類相合，宜其所舉如此也。端之丑惡，人誰不知？而紳敢欺罔朝廷者，獨(dú)謂陛下不知耳。此一事尚敢欺罔人主，其余讒毀忠良，以是為非之說，其可信乎？其馬端，伏乞追寢成命。”

最終，馬端被“朝廷別有行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端尋復(fù)以太常博士、通判延州，換內(nèi)藏庫副使、知丹州。端換官事在十月。按范仲淹奏議，是年四月二十八日，舉端堪充館閣職事，或知劇郡煩重任使。端時再任通判延州。蘇紳既舉端御史，六月命下。至十月，仍以太常博士通判延州。換官，則是端御史之命雖下，尋以修論列，竟不曾入臺也?！彪m然仕途遇挫，卻可以看出，馬端是位干才，一生中能夠得到來自革新派、保守派兩方重要人物的推舉，確實不同凡響，有過人之處。

魂羈巴蜀

不久，馬端旋復(fù)重用。慶歷五年（1045）十月，樞密直學(xué)士、知益州文彥博鎮(zhèn)守蜀地，上表舉薦馬端為益利二路兵馬鈐轄。宋仁宗早已愛惜馬端之才，常題記其姓名于秘殿，見章立準(zhǔn)其奏。仁宗道：“坤維遠(yuǎn)京師，握兵柄，茍非才杰有威名者，豈副吾選？馬端文武兼才，宜往?！狈吨傺陀性姟兑理嵆暌胬j轄馬端左藏》贈之：“濫登清顯遇公朝，豈有才謀可致堯。拙守自慚成木強(qiáng)，宦游誰嘆僅蓬飄。醉來多謝提壺勸，歸去寧煩杜宇招。好樂當(dāng)年開口笑，此心無事愧重霄?！辈涣咸觳患倌?，赴任“以行道病，至益七日卒，享年四十六。”官終左藏庫使、益利路兵馬鈐轄，“及歿，聞?wù)邍@之，而貧無以辦喪事，文潞公哭之慟，厚賻給之?！蔽羰竦离U阻，可能先瘞于益州，熙寧七年（1074）方移靈重葬，魂歸故里。

交厚司馬父子

馬端與司馬光的淵源，因于其父司馬池。司馬池，字和中，陜州夏縣（今山西夏縣）人。歷任鄭州防御判官，知光山縣，秘書省著作佐郎，開封府推官，知耀州，利州路轉(zhuǎn)運(yùn)使，知鳳翔府，知諫院、直史館，戶部度支、鹽鐵副使，天章閣待制、知河中府，知同州，知杭州，知虢州，知晉州等職。慶歷元年（1041）十二月，司馬池病故，司馬光丁父母憂居鄉(xiāng)守制。這期間，馬端作《司馬晉州待制哀辭》五言詩，內(nèi)多注釋，記錄其早年入司馬池幕府并得其提攜的經(jīng)歷。詩約作于太常博士、通判延州任上。

詩曰：

志古流難合，談高道自明。

風(fēng)波直恩分，（自注：公為郡牧倅，當(dāng)曹之遷也，人以公始嘗堅辭其辟，當(dāng)自為辨。公惻然謝曰：“今日正宜從其行也?！弊洳灰员妗ＷR者韙之。）

鍼石盡交情。（自注：公與人交，必盡規(guī)諫。始若不勝其言，退則敦義彌篤。）

讓節(jié)蒙知厚，（自注：公在鳳翔日，被召知諫院，公辭之，自是深簡上心焉。）

華班絕綺榮。（自注：公生平特立，至為侍從，皆出宸選。）

賤生懷感遇，當(dāng)路假晶熒。（自注：端辱公以八使慰薦，遂蒙改官。）

累次清油幕，（自注：端在益昌及岐下，皆預(yù)賓席。）

中間白玉京。

吏文容議緩，（自注：端在幕府，每奉公議，特被優(yōu)假。）

邦事恤言輕。（自注：戊寅年，端輒奏疏論事，公時在京師，嘗見憫孤直。）

自此嗟流梗，何期苦見兵。（自注：是歲，別公出宰郾城，明年移倅邊郡。）

塞垣心易動，漳浦信彌驚。（自注：今春得三堂信，知公屬疾。）

玉蕊悲無驗，金臺望忽傾。

歲闌云慘淡，天迥淚縱橫。

世有真忠亮，今亡至直清。

舊僚知葬日，投此吊佳城。

幾年后，司馬光釋服西行。可能正是此次游歷，才來到延州，住進(jìn)馬太博東館，為延安的歷史上留下了馬太博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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