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藍 云
王元化先生是獨生子,他只有姐妹而沒有兄弟。但是,他總是對我提起,他有著一位老大哥,名字叫林淡秋。他們相識于先生的青少年時代,在上海地下黨文委的地下工作時期。談起林淡秋先生和那些歲月,先生的神態(tài)和語氣中滿含著親切和溫情,說自己永遠難忘這位老大哥,一直想著要為這位老大哥寫一點紀念文字。由于先生的緣故,以致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長者,心中也充滿了敬愛。
林淡秋先生于1906年出生,是浙江省三門鎮(zhèn)人,比先生大16歲。他1922年考入上海大同大學(xué),后轉(zhuǎn)入上海大學(xué)攻讀英文;1930年春在上海與柔石等一起為革命事業(yè)奔波,主要從事文學(xué)活動。他先后翻譯出版了《列寧在一九一八》《時間呀!前進!》《中國的新生》等作品,還和他人合譯了風(fēng)行一時的《西行漫記》及《續(xù)西行漫記》,當(dāng)年在社會上頗有影響。1935年他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任左聯(lián)常務(wù)委員、組織部長,1936年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在夏衍創(chuàng)辦的《譯報》做編譯工作,創(chuàng)辦了《新中國文藝》《奔流》等左翼刊物,并與于伶、滿濤等主編《文學(xué)與戲劇》。在這個時期,先生開始結(jié)識這位老大哥林淡秋,并和這位老大哥十分投緣。
先生敬重這位老大哥,他說淡秋從來不自我炫耀、吹噓,很少會聽到淡秋說“我怎樣怎樣”,或者“我如何如何”,他們同樣都反感愛自我標榜的人。先生說,記得還是抗戰(zhàn)初期,有一位“左聯(lián)”常委化名“林矛”寫了一篇文章,然后又以第三者的口吻來吹捧此文,還組織大家去學(xué)習(xí),他們倆都厭惡這種作風(fēng),不喜歡相互吹捧,都對那種拉幫結(jié)派的作派深惡痛絕。他們都贊賞人和人之間的平等觀??箲?zhàn)初,先生和淡秋認識不久,淡秋就告訴先生,是柔石把他從家鄉(xiāng)浙江三門帶到上海來從事文化工作的,他對柔石有一種很深厚的敬愛之情。但是有一次言談中,柔石不自禁地流露出對魯迅先生的過度膜拜,淡秋就對柔石的這種膜拜頗有微詞。先生說起,在后來上下級等級分明的官本位社會中,老大哥淡秋仍然一貫保持他那種待人平等的本色。就先生的回憶所及,不論在怎樣的處境中,面對什么樣的人物,你都不能辨別出淡秋說的哪些話是對上級說的(無論此人的權(quán)勢有多大),哪些話是對地位比他低的人說的(無論這人處于怎樣的困境里),都是一視同仁,先生說在他接觸的人中,這一點十分可貴和罕見。
林淡秋肖像羅雪村作
談起他的老大哥林淡秋,先生老也忘不了當(dāng)年去福履里路(今建國西路),那一條小弄堂里,那一間不足六個平方米的亭子間,里面只擠得下一張床和一桌兩椅,那是淡秋和他的夫人唐康居住的簡陋的家,先生常常愛去那里和老大哥聊天。由于只有兩把椅子,所以談話時總有一人必須坐在床沿上。但就是置身這間小屋,他們說說笑笑十分歡暢。到了吃飯的時間,先生說他也不怕麻煩別人,留在淡秋家蹭飯。于是唐康取出一只小小的煤油爐,把早上買的帶魚收拾干凈,投入油鍋一炸,三個人就圍著小書桌而坐,先生說那煎帶魚好香,他吃得可有味道啦!甚至直到今天,先生還是特別愛吃干煎帶魚。張可阿姨也經(jīng)常會專門為先生煎上一盤新鮮的帶魚,供先生獨自享用。先生常常愛去淡秋家聊天,再這么美美地吃上一頓飯,很是溫馨。有一次吃得過晚而急于回家,先生就把自己的長衫忘在了淡秋家。這件事每每被唐康提起,說先生年輕時多么粗心大意,生活散漫。先生說那時候生活在“孤島”,環(huán)境險惡,但朋友之間沒有猜忌,沒有摩擦,大家真誠以待,那種坦率純真至今還是令人向往。
淡秋對先生坦言,自己身上帶有一種“農(nóng)民性格”,而對于那時從未去過農(nóng)村的先生不知何謂“農(nóng)民性格”。只感到這位老大哥從不做作,如同孩子般的天真而對自己從來不加掩飾。一次先生和滿濤、淡秋三人在馬路上同行,忽遇大雨傾盆,這時,淡秋拿起一本雜志就頂在頭上,神色慌張地四處尋找避雨處,惹得先生和滿濤倆大笑不止,沒料到一場大雨就把這位老大哥給嚇壞了。但是老大哥身上的確也有著農(nóng)民那種不會拐彎的倔性子。孤島中期,他滿懷熱情投奔了新四軍軍部,生活的艱苦他并不在乎,他是能夠吃苦的。但是對于絕對服從命令聽指揮,他作為一個自由慣了的文化人,和部隊里要求絕對服從、完全當(dāng)作政治任務(wù)去寫作,他難免感到拘束和不適應(yīng)。有一次,新四軍宣教部讓他去創(chuàng)作新四軍軍歌歌詞,他欣然接受。不料,領(lǐng)導(dǎo)卻要他把一些政治口號嵌入歌詞,老大哥執(zhí)拗得很,不肯按照領(lǐng)導(dǎo)的意圖去寫。先生說知識分子初到皖南壓力都是很大的,淡秋對這些是看不慣的,所以就固執(zhí)地要求調(diào)回上海。這件事對淡秋的政治命運有很大的損傷,可他對個人政治上的升降沉浮一點也不在意。這樣他回到了上海,自然是沒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了。組織上先是派他去《時代日報》工作,天天上夜班,白天又睡不好覺,但他認真工作毫無怨言。解放后,組織上派他去《解放日報》當(dāng)一名普通編輯,他也欣然接受。但是兩三年以后,領(lǐng)導(dǎo)意識形態(tài)方面工作的胡喬木發(fā)現(xiàn)了被埋沒的林淡秋,立即調(diào)他到《人民日報》當(dāng)副總編。他和胡喬木抗戰(zhàn)前就相識,胡喬木是了解他的革命經(jīng)歷和工作能力的。這時人民日報社地址在王府井大街,先生去北京開會就會去看望他。先生說他的辦公室就是一間兼作臥室的狹小房間,擺著幾件簡陋的舊家具,幾乎把房間擠滿。淡秋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樂此不疲地工作,這哪里像一個副部級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媸抢洗蟾绲谋旧?!平等待人不端架子,保持著過去做地下工作時的樸素作風(fēng)。先生感嘆,這種作風(fēng)在后來就很難看到了。先生說這位老大哥對胡喬木還是很敬重的。
先生被卷入“胡風(fēng)事件”隔離審查,兩年以后被釋放回家,當(dāng)時大多朋友都和先生斷絕了來往。可是張可阿姨拿出來兩封信,一封是姜椿芳的,另一封就是林淡秋寫來的。這兩封信都寫自先生被隔離審查的時候,是寄給張可的。先生說,那時自己處于政治最底層,誰也不肯搭理自己,甚至有過去的朋友在街頭相遇,也都會掉頭而去。先生說,老姜和淡秋并沒有因為先生是“反革命”而失卻對先生的信任,他們不顧忌這么做會擔(dān)待怎樣的風(fēng)險,仍以兄弟般的感情,對先生的不幸表示關(guān)懷,對張可阿姨表示慰問。這種雪中送炭的溫暖,使先生絕望的心靈重現(xiàn)光亮??墒窍壬辉敢鉅窟B關(guān)愛自己的朋友,他思考再三還是狠了狠心,燒掉了這兩封珍貴的來信,并要求張可不要回信,以防危及朋友。
再和淡秋相聚已是二十多年以后,淡秋到上海治療眼疾,先生那時已年逾六十,老大哥淡秋更是垂垂老矣!那時淡秋正在擔(dān)任浙江省人大常委,住在杭州。后來先生去杭州開會,順便去探望他。老大哥興奮地拉住先生的手不肯松開,他對先生說:“今天晚上你就住在這里,我們抵足而眠,痛談一夜?!彪m然先生并沒有在老大哥家留宿,可是那一夜,他們談得很晚很晚,不肯分別。從這次談話中,先生得知淡秋在反右中也險遭不幸,被趕出了人民日報社,降了級,下放到杭州。
1981年12月4日,先生的老大哥林淡秋去世了,先生的心中深感茫然而難過。其實這一年先生曾三去杭州,但每次都來去匆匆。第一次在淡秋家做了盡日之談。第二次淡秋身體已是非常虛弱,先生原說上門看他,可是老大哥不顧夫人反對,一定要親自登門,只好由小女兒陪他同往。原來說定了只談半個小時,可是老兄弟相見談興倍增,幾經(jīng)催促,才怏怏離去。先生第三次去杭州是12月3日,也是陰差陽錯,4日一早先生就給淡秋夫人唐康打電話,唐康說淡秋住進醫(yī)院了,先生打算前去探視,唐康說目前已經(jīng)無礙了,再三勸阻先生別去醫(yī)院。先生懊惱地說:“誰知在我當(dāng)天下午5時乘車離開杭州的時候,正是淡秋的彌留之際,錯過了最后的見面機會,使我懊喪不已。”
其實,雖然一直在先生身邊,我卻并沒有機緣見到他的這位親密的老大哥,只是從先生反反復(fù)復(fù)的描述中,這位老大哥林淡秋在我的心目中栩栩如生。后來唐康阿姨的來信,先生也總是口述要我回復(fù),唐康阿姨也就知道了一直在為先生工作的我。
2003年7月31日,先生囑我給唐康阿姨回復(fù)她7月23日的來信,告訴了唐康阿姨自己罹患前列腺癌,正在積極治療,要唐康阿姨千萬不要為他擔(dān)心。他說自己最大的問題是青光眼致使無法讀寫,并且沒有治愈的希望,所以只能依靠別人代為讀寫。先生在這封信中告訴唐康阿姨:“而藍云就是幫我最多的,她的父親是藍瑛。我們在1939年認識,是組織上(巴人)把他介紹給我的,在文藝通信工作了半年多,他就到蘇北新四軍去了。那時他才15歲,我19歲。解放后,我們才重新見面。我被打成胡風(fēng)(集團)分子后,我和他仍有些來往。那時他在宣傳部工作,做過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文化局副局長、社科院副院長等?!毕壬€對唐康阿姨說:“淡秋是知道他(藍瑛)的,但他沒有到你們家去過,和你未必相識?!庇谑?,唐康阿姨就如同對一個自家的小輩一樣,時常給我來信,說知道先生身邊有我在,她就放心了許多,她說她很感謝我能這樣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先生這樣一個受盡磨難的老人。
唐康阿姨晚年也大多住在醫(yī)院,每每自顧不暇。但她仍然非常關(guān)心先生,每次來信都問長問短,要我詳盡地把先生的一切情況告訴她,如同一個大姐姐對自己的小弟弟一般。對于淡秋老大哥的離世,先生感到沉重和悲哀。他說他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友人,一位在青少年時代引導(dǎo)他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兄長,一位平易近人,率真、熱情、質(zhì)樸的革命者。最后,先生一段一段地回憶并口述,由我筆錄,寫下了他和這位老大哥的故事——《懷林淡秋》。適逢先生口述《懷林淡秋》一文結(jié)束之時,收到淡秋夫人唐康的來信。也就是說先生在懷念老哥哥林淡秋的同時,淡秋夫人唐康也正懷念著先生并給先生寫信,唐康阿姨回憶了他們之間珍貴而感人的往事和深情厚誼,拳拳之心、眷眷之情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