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是從水果攤上一只香蕉的糜爛開始的。
戴眼鏡的女人,和她的水果們坐在三輪車上。一些蘋果、橘子、柚子、雪梨,甚至火龍果,在香蕉的黃褐斑彌漫之前,蒙上了灰塵。它們遲鈍、笨拙,和一根香蕉比,內心堅硬,表里如一。但它們終究還是會敗給時間,和另一個無人挑揀的午后。
女人的眼鏡片很厚。啤酒瓶底那么厚吧,若不是遺傳性的近視定是后面看書學習所致。四十多歲的人,是不會被電視和手機戕害的。那厚厚的鏡片,把鼻梁都壓歪了,把她的日子也壓歪了。
每個早晨,九十點的樣子,她蹬著三輪車,微胖的身子一左一右,擺動著,咣當當來了。她停好車子。每天都是固定的位置,好多年了,一成不變,車子長了記性似的,到了地方,主動往那一歪,一副疲憊勞頓之貌。她打開車廂,從紙箱里把水果一一掏出,吹打掉浮塵,歸著類一層層擺好。
她這么擺的時候,她的眼鏡片糊著的塵土和水漬讓她恍惚,似乎整個早晨的光線都在恍惚。她摘掉眼鏡,把鏡片塞進嘴里,哈氣,然后用衣襟擦拭。當她把兩只鏡片擦完后,她的鄰居——賣關東煮的兩口子,也到了。
他們的手推車,兩層玻璃架,是擺菜的,下面是煮菜的格子,最下面一層是柜子,裝著水啊菜啊雞柳啊辣椒啊調料啊塑料袋啊一次性餐盒啊硫磺熏過的一次性筷子啊炸彈一樣的煤氣罐啊,或許還有別的。他們也是哐當當來了。一些貼上去的紅字,殘缺不全,粘著油垢。
女人開火,調料,格子用洗潔精擦過,異常明亮。男人從柜子里翻出一堆菜,都已經(jīng)串成了串,依次擺在玻璃柜上。他擤鼻,用手背揩掉,再用手掌搓了一陣。他給戴眼鏡的女人打招呼,他都不知道該問她什么,他想著鼻涕搓一下就干凈了。他最后還是擠了一句話,關于天氣的,過幾天可能降溫。這不痛不癢的事,跟他們沒屁關系。
雨雪收攤。天晴出門。都是這么過的。
他們在這所職業(yè)學校門口守了兩三年了,也許更久,沒有人在意。和他們一起守的,還有賣搟面皮的男人、賣烤串的兩口子、賣餅干零食的女人、賣手抓餅的姑娘、賣襪子內褲口罩線衣鞋墊打底褲的小伙。他們把各自的攤子擺在校門兩側。都是各自熟知的位置,不存在搶占。你守著你的一坨地方,就算守住了你的清貧日子。他們和十米開外的一群麻雀一樣,只在這一坨地方起伏、覓食,也只能在這一坨地方起伏、覓食,或者丟盹,看時光在眼角的皺紋里,汩汩而流,最后,羽毛灰舊,滿身黯淡。
生意是從十二點以后開始的。這地方?jīng)]有太多路人,離小區(qū)也遠。學生放學,除去食堂的,總有些要到外面吃。女孩子,嘴饞,聞見關東煮的麻辣味就流口水,還想買幾顆蘋果睡前吃。但大鐵門是鎖著的,鐵門上,套著一個小門,小門半開,站著兩個干癟的保安,耷拉著帽子,耷拉著腦袋,鬼子一樣兩手塞在褲兜,抖著腿。同樣還站著四五個學生,耳朵里塞著耳機,套著帶有學生會字樣的紅袖標,面目冷峻,眼珠歪斜,帶著執(zhí)法者的驕橫和傲慢。他們一道看守大門,不容許學生隨便出進。
一些學生爬在大鐵門上,臉貼著柵欄桿,嚷嚷著:搟面皮,給我來一碗,醋少辣椒多。好勒——搟面皮用油膩的手抓了一大把搟面皮,裝進太鐵馬勺,調好酸、醋、鹽、芝麻,最后狠狠剜一勺子辣椒,開始攪和,最后裝進套有塑料袋的碗里,別上一次性筷子,提到門口,塞進柵欄,接過錢。一氣呵成,很麻利。一碗四元。
也有要水果的,喊著,給我買四根香蕉。戴眼鏡的女人用抹布掃打著香蕉上的灰土,說,四根,我給你咋稱?要不這半把吧,芝麻蕉,甜得很。學生猶豫片刻,哦了一聲。女人把香蕉裝進塑料袋,也就七八根的樣子,上稱,稱好。臨提過去時,從另一把香蕉上掰掉一根,說,這一根送你的。那根開始發(fā)黑發(fā)軟的香蕉跳進了袋子。一斤香蕉兩塊五。
中午的生意總算是好的,幾千人的學校,養(yǎng)活幾個小攤位是沒有問題的。襪子內衣、餅干零食等,總是有學生需要的。他們在門內叫嚷著點好,外面的人手忙腳亂地弄好,提到跟前,塞進去,接過零錢。有時,也用脖子上掛的微信二維碼掃。
也有些學生可以出校門買東西。他們出來后,在攤點前挑挑揀揀,帶著得意的神情,這讓爬在門上的學生異常羨慕。他們屬于擁有特權的一個小群體。這種特權或許來自給保安的一包煙,和學生會值周的人是舍友,也可能是校園里面的二桿子,天不怕地不收,橫著進豎著出,無人能管。
中午的忙亂、吵嚷過后,便消停了。他們開始收拾攤子,把東西碼在三輪車和鐵皮柜里,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只留下一些重復了千百遍的閑言碎語、玩笑和抬杠,跟臟兮兮的衛(wèi)生紙一道,被風吹來吹去。一些麻雀落下來,撿食著殘渣。不遠處,梧桐樹又開始枯萎了,風把它們皺巴巴的手掌揉響。校門口空蕩蕩的。他們?yōu)槭裁床坏鹊韧砩夏??他們不等,許是有緣由的。
戴眼鏡的女人是不會想到有一天職業(yè)學校在河邊開了一個正門。這一天還是來了,正門成了后門,且裝上了兩扇封閉的大鐵門,徹底把學生和她隔絕了。其他人也沒想到。有一天,當他們看著新安上的鐵門哐當一聲閉上,大鎖哐當一聲上鎖,他們日子里的光亮被擠壓成了一道縫隙。
他們還指望這一中午百十元的收入過日子呢。這是他們唯一向生活探取光亮的方式。
后門鎖掉以后的某天,他們終于找到了另外一道縫隙。一個偏門,在后門不遠處。雖然緊緊鎖著,但兩扇門之間有半尺寬的縫,門下面也有一尺寬的縫。這就足夠了。他們從后門處把攤子撤到偏門前,一一擺開。每到中午,學生們會自動圍過來,隔著門縫喊要他們所需的東西。擺攤的人,應一聲,三下五除二拾裝好稱畢,小些的,從門縫里塞進去,大些的,從門下面遞進去。時間久了,他們和學生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從門縫里那張擠扁的涂抹著厚厚粉底的臉上,擺攤的人就知道她需要什么,什么口味,要幾份。
當然,有時候,生意難免會冷落的,畢竟門里的學生只能在狹窄的縫隙里購買所需,有些看不見的,便不會想起。擺攤的人,按份裝好水果、雜貨等,在門外大聲吆喝:“蘋果,大蘋果,又大又圓的紅富士,五顆,六元,誰要?襪子,五元三雙,有沒要的?手撕餅,一份兩塊五,一份兩塊五,便宜了,便宜了?!?/p>
它們白花花的奶水被現(xiàn)場擠出,被帶回家,上鍋加熱。對,一定得現(xiàn)場擠出來,在眾目睽暌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們喝怕了摻水的羊奶,也怕極了添加過其他東西的羊奶。人們喝著寡淡無味的奶水,或者味道奇怪的奶水,咒罵著那些壞了良心的人。在誠信和道德被當成擦過屁股的衛(wèi)生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的時刻,人們試圖用監(jiān)督,用目睹,來求得安心。
這是一個笑話,也是一種悲哀。
羊是無辜的。它們只需要草料,然后獻出奶。至于摻水、作假、添加東西,這些做手腳的活,是你們人干的,也只有你們人能干得出來。
黃昏愈發(fā)濃烈。
道路擁擠,車輛吼叫。兩頭站在車廂里任人擠奶的羊,懷著兩顆慌張之心。它們會不會縱身一躍,逃離這帶著某種暴露和侮辱的現(xiàn)場榨???它們不會的,它們無路可逃,它們不能違背規(guī)則。城市是不容許一只羊一路撒著豌豆般滾圓的糞蛋,信步走過步行街,走過商業(yè)大樓,走過十字路口,走過安裝著假花的草坪的。它們是城郊的羊,擠奶是唯一的用途。為了讓這種用途直觀化,不被懷疑,它們帶著奶水來到了小區(qū)門口。
很快,奶水被擠光了??帐幨幍哪套?,如同一只舊布袋,或者漏了氣的氣球,軟嗒嗒掛在兩腿中間,再也沒有那種沉重的鼓脹的晃蕩感。
羊的眼睛愈發(fā)濕潤,似乎噙著眼淚,不小心,就撲簌簌落下來了。賣羊奶的男人把二維碼牌子塞進包里,把一堆毛票整理完畢之后,爬上電三輪,載著他的兩頭羊,顛顛簸簸走了。兩頭羊干瘦的屁股夾著細弱的尾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著,一不小心,就要一屁股坐到車廂里了.
它們上山了。提著空空蕩蕩的口袋。黃昏被無形的手扯去,如同撤掉那條遮擋人性惡之花的舊床單。天,黑了下來。羊奶在鍋上,冒著熱氣,潔白而又濃郁。
我想起白天見過的另外一群羊,走過河道時,被陽光照得醉醺醺的。河道之前長滿雜草,某個冬天,為了環(huán)境整治,那些草被連根鏟掉了。黃土裸露在河床里,像有人撕開了傷口,在西北高原的某個正午讓人眼澀。那群羊走過光禿禿的河床,伸著細嘴,尋找著可以塞滿牙縫的東西。
它們也是一群來自郊區(qū)或北山的羊。只是它們是山羊。
它們是山羊,便注定是用來吃肉的。在一個慣于摻假、進嘴的東西難以保障其安全的日子里,有人會不會把一只山羊用電三輪拉進城,在小區(qū)門口當著眾人之面,宰殺掉,用親眼目睹的死亡,證明一只羊的清白?
王選,作家,現(xiàn)居甘肅天水。主要著作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等。